孟桓聞言皺眉, 道:“他總是這樣,只顧着別人,從不顧他自己。”
也不顧我。
後一句孟桓沒說出來, 他坐回到椅子上, 惱道:“那你說, 該怎麼辦?”
趙孟頫看着孟桓, 沉默了半晌, 問道:“你可有想過,子蘭爲何不肯說出那個人麼?”
孟桓挑眉。
“替那人頂罪,孟大人是這樣想的?”趙孟頫說。
“不然呢?”孟桓說。
趙孟頫嘆了口氣:“孟大人, 你是半分也不懂子蘭的心啊。”
“子蘭他根本沒有活着出來的念頭。”
趙孟頫的話讓孟桓愣了一下,隨即他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趙大人, 你在說什麼?子蘭他……”
“你若不信, 便自己去看。”
孟桓的嘴角抽了抽,他隱隱覺得趙孟頫說的是真的, 可他不願信,因此冷了臉,道:“那按趙大人的意思,該當如何?”
趙孟頫整了整衣襟,站起身來, 向着孟桓一揖到底, 沉聲道:“孟大人若是信得過我, 子蘭的事, 便交給我。”
孟桓如今身陷謠言, 不好插手此事。也速不花謀反,孟桓涉嫌與其私通, 而宋芷又涉嫌反元,如果這兩件事被串起來,互相佐證,就更難說清楚了。
兩人正說着話,裡間忽地傳來一個聲音。
“大都新晉的紅人趙大人來訪,怎地也不知會一聲,淨讓小輩出來見客,若是傳出去,豈不是要讓人說我麥裡吉臺氏不知禮數?”
這聲音雖是女子,卻清朗鏗鏘,柔中帶剛,正是孟桓的阿可,巴雅爾。
話音剛落,裡頭身着長袍,頭戴罟罟冠的中年婦人,打珠簾後走了出來。
婦人額頭寬闊,鼻樑挺直,眉目俏麗,脣色鮮紅,塗了胭脂的兩頰襯得她氣色極好。
女子年近四十,身段卻依舊婀娜,在那華美長袍下娉娉婷婷。
“阿可。”孟桓連忙低下頭,向巴雅爾見了個禮。
巴雅爾的眸子亦是琥珀色,孟桓的瞳色是隨了她。她脣邊帶了些笑意,淡淡地看了孟桓一眼,說:“麥裡吉臺是這樣教你待客的麼?”
巴雅爾渾身的氣度,自是年輕的孟桓不能比的。她眼睛一掃,便帶着無形的壓迫感,教趙孟頫看不清她的態度。
“夫人客氣了,子昂只是區區一介後生,來會會朋友,哪敢勞煩夫人。”趙孟頫規規矩矩地說。
巴雅爾輕笑了一下:“趙大人過謙了。”
又說,“趙大人是爲宋子蘭而來?”
巴雅爾的直接讓趙孟頫措手不及,應道:“是,子蘭蒙受……”
“我麥裡吉臺的府裡竟出了這樣的事,竟還要趙大人操心,真是見笑了,”巴雅爾沒給趙孟頫說話的機會,直接給宋芷定了死罪,“不過趙大人不必擔憂,麥裡吉臺絕不會包庇,縱容此等賊子逍遙法外,一定會秉公處理……”
“阿可!”孟桓猛然打斷巴雅爾的話,“你在說什麼?子蘭他是被污衊的!”
“哈濟爾,”巴雅爾眼裡帶了逼迫的意味,“他是否是被污衊,你最清楚,不是麼?還是說你要包庇他?”
談論的雖是宋芷的事,實際卻涉及到家族內部,趙孟頫不便多留,匆匆行了一禮便離開了,巴雅爾也沒攔着。
巴雅爾的話已經充分表明了麥裡吉臺的態度,她便代表了忽都虎和伯顏,他們不僅不打算救宋芷,還想讓宋芷死。
這並不讓趙孟頫意外,但更讓趙孟頫看到了嚴峻的形勢。
從孟府出去,趙孟頫意外碰到了一個人,齊履謙。
齊履謙將宋芷視爲朋友,往前礙於孟桓的緣故,來往不多,情分卻還在。
齊履謙原是太史局太史令王恂的學生,深得王恂的喜愛,王恂對他耳提面命,悉心教導。王恂逝世後,郭守敬接了太史令的位子,對齊履謙亦是大加讚賞,投入了諸多心血。
趙孟頫來大都後,與這位新任太史令打過照面,有點頭之交,與齊履謙亦是見過的,沒想到宋芷還有這樣的朋友。
兩人當下便一起去了個茶樓,一邊喝着茶,一邊說了些與宋芷相關的事。
趙孟頫離開後,花廳裡便只剩下孟桓和巴雅爾。
沒了外人在,巴雅爾的情緒更外露一些,她坐在主位上,偏過頭,不看孟桓,分明是在生氣的模樣。
孟桓也氣,但他有求於人,不敢甩臉色,只好委屈自己,收斂了脾氣,低着頭。
巴雅爾狠狠瞪了他一眼,說:“我不在,你就這麼折騰你這府裡,連底線也沒有了?”
“阿可……”
“別叫我,”巴雅爾冷笑,“你還想怎麼樣,還想去救那小子回來?想都別想!”
“你現在該好好想想,怎麼把綽漫哄回來,還想着那逆賊做什麼?”
“子蘭他不是,”孟桓皺眉,“那些都是污衊!”
“是否是污衊不重要,”巴雅爾說,“這人不能再保了。”
“我從你愛赤哥和綽漫那兒,早已經聽說了你們的事,你平時寵寵他無妨,養兩個男寵,不是什麼大事。可現在情勢不由人,你自身都難保,再加上一個他,你是想讓麥裡吉臺都陪着你一起受罪麼?”
“何況,伯顏和安童大人那兒,還要一個說法呢。你冷淡綽漫,去寵一個男寵,伯顏大人十分不滿,你素來最得伯顏喜歡,怎麼到了這關頭卻拎不清輕重?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你愛赤哥氣得夜裡都睡不着,你不想着怎麼去賠罪,還跟什麼趙子昂會面,是想反了天麼?”
趙孟頫是宋廷遺臣,世祖重用他,引起了朝中諸多大臣不滿,忽都虎便十分不喜這些文縐縐的漢人。
巴雅爾訓了孟桓半天,孟桓都低着頭,沒有回話,巴雅爾只當他聽進去了,沒想到末了,孟桓竟然直闆闆地回了一句:
“阿可,子蘭我是一定要救的。”
“便是搭上我自己,我也是一定要救他的。您若是不肯,便將我逐出麥裡吉臺罷,我不會拖累您和愛赤哥。”
一句話,讓巴雅爾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她愣愣地看着孟桓,彷彿是第一天認識這個兒子。好半晌,巴雅爾才盯着孟桓,頗有些不解地開了口問:
“爲何?”
“不過就是一個男寵……值得你這樣麼?”
孟桓忽地一掀衣襬,朝着巴雅爾跪了下去,他擡起頭,直視着巴雅爾的眼睛說:“阿可,子蘭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什麼男寵。”
巴雅爾手裡頭的青花瓷杯應聲落下去,“啪”地一下,碎成一地瓷片,四分五裂。
到此刻孟桓才明白,他錯了,他一開始就不該娶綽漫。
但悔之晚矣。
巴雅爾沒有再多說什麼,冷冷地看了孟桓一眼,由婢女牽着她的長袍,一手挑開珠簾,轉身便走了,只留下一句:
“那你便在這兒跪着吧,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再起來。”
孟桓一番話,徹底惹惱了巴雅爾,這些話當然也如實傳給了忽都虎,伯顏那邊還得瞞着。
否則巴雅爾可不敢想象,伯顏知道了這些會怎麼樣。
孟府閉門謝客,綽漫回了孃家,巴雅爾和忽都虎要求孟桓親自去伯顏府上把綽漫哄回來,並向伯顏謝罪。
孟桓不肯去,便一直在花廳跪着。
從下午跪到了晚上,從晚上跪到第二天早上,滴水未進,也沒有動彈半分。
巴雅爾和忽都虎對宋芷的態度如此,對白滿兒的態度自然不可能好,當天就把白滿兒趕了出去,孟桓攔也攔不住。幸好白滿兒不久就被趙孟頫撿回了府裡。
這是宋芷在牢裡囑咐過他的。
與此同時,御史臺對孟桓與也速不花私通一案也在進行緊鑼密鼓的查探,除了最開始那幾封信件之外,御史臺又拿出了幾分語焉不詳、引人誤會的密件,對比字跡,皆是孟桓的,還蓋有也速不花的私印。
這幾封密件一出,伯顏和忽都虎當即先私下審了審孟桓,可孟桓對這些東西一無所知,很明顯是栽贓陷害。可物證僞造得太成功,世祖原先也不信孟桓真的會謀反,看了這些物證,也不由有些懷疑了。
若是尋常人,早已經被定了罪了,但礙於伯顏幾人的面子,世祖沒做得那麼絕,只把孟桓關進了天牢,不允許外人探視。
幕後之人來勢洶洶,伯顏與忽都虎、安童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對方能僞造物證到這種程度,絕非宵小之徒,有這樣一個敵人在暗處,即便是他們也如芒在背。
孟桓入獄後,宋芷的事他徹底插不上手了,連消息也打聽不到。
事實上宋芷這邊形勢倒比孟桓好。
趙孟頫結識了齊履謙後,又通過齊履謙搭上了郭守敬這條線,郭守敬本是不想插手的。
趙孟頫便拉攏了幾位與他一同從臨安被徵辟而來的宋廷遺臣,大家商討之後,打算一起擬了摺子呈上去,爲宋芷求情。
然而摺子還沒呈上去,先被人攔了,被郭守敬攔下的。
郭守敬認爲,這樣大張旗鼓地去爲宋芷求情,只會讓形勢惡化。世祖原本沒太在意宋芷,若摺子呈上去了,那世祖就不得不多心一下:譬如這小子是誰?爲什麼會引得這麼多人爲他求情?甚至還會猜忌這一批南宋遺臣恃寵而驕。這樣一來,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最後,郭守敬拍了板:此事先暫時擱着,讓近來也速不花謀反以及孟桓私通一事塵埃落定,大都不再風風雨雨,天壽節之後世祖心情好些,再不着痕跡地去提一句,興許世祖大筆一揮就把人放了。
天壽節在八月廿三日,仍有一兩個月。
宋芷體弱,在陰暗且不見日光的牢裡待久了,身子骨扛不住,病勢纏綿,時輕時重。
到七月底,暑氣退去,秋老虎都歇了勁兒,天氣轉涼,牢裡的日子便更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