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鴇羽五

瓷片劃破手腕的時候, 疼得厲害,血從豁口流出來,鮮紅刺目, 卻不足以致死, 宋芷哆哆嗦嗦地又給自己補了一下。

不知是割破了哪根血管, 大量鮮血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 滿目的鮮紅, 宋芷咬着牙關,用力地閉上眼,淚水不知道何時、也不知爲何充滿了眼眶, 從眼角滑下來,卻是悄無聲息的, 滴到了囚服劣質的料子上, 留下圓圓的一團水漬。

“啪!”瓷片落在了地上。

鼻間被血腥味充滿, 宋芷倒下去時,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手腕垂下,血液順着皮膚流淌下來,浸溼了乾燥的稻草。

監獄的牆角,老鼠在啃噬死掉的同類的屍體,滴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 不明白眼前的人類爲什麼會突然倒下去。

“死人了, 死人了!”看守的獄卒發現後, 扯着嗓子就吼了起來。

“誰死了?”

“那邊, 那個叫宋子蘭的囚犯, 自盡了!”

“什麼?”

“急什麼,不就自盡了一個囚犯麼, 又不是第一回見了?回頭寫一個畏罪自殺便了了。”

“什麼畏罪自殺?”伴隨着一道沉穩的男音,門口迎面走進來一箇中年男人,年約四十,身着紫羅服,紋有三寸大小的散答花,腰繫荔枝金帶,分明是一名三品大員。

“中丞大人,這邊兒請。”大都路總管府的司獄司是個正八品的小官兒,穿一身綠羅服,烏犀角帶,可在這些沒品階的獄卒面前,仍是得罪不起的人。

衆人見他如此點頭哈腰,都嚇了一跳,連忙端正姿態,恭恭敬敬地行禮,齊聲道:“見過中丞大人!”

中丞?御史中丞?從三品的大員,跑他們這兒來做什麼?

“本官方纔聽說,有個囚犯自盡了?”御史中丞撫了撫鬍子,擡起眼皮掃了一眼面前的幾個獄卒,問,“是何人?”

御史臺掌糾察百官,他想知道,他們還真不能不說。

“回大人,”見底下幾個都不中用,獄卒頭子只好站出來,說,“是一個名叫宋子蘭的囚犯。”

“犯了何罪?”御史中丞的手頓了頓,又問。

“回大人,此人私自撰寫僞經,詩文中大有不敬之語,涉嫌謀反之罪。”

“涉嫌謀反?”御史中丞的鬍子動了動,“將文卷拿來本官看看。”

“是。”當即有人去把宋芷一案的卷宗等拿了過來,呈到御史中丞面前。

此案案情簡單,羅列了宋芷寫的詩文等,以及宋芷自己交待的另外一些案情,御史中丞大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宋芷寫的詩,他對儒學知之甚少,看不出什麼,便留了個心,將詩記下來。

“人死了麼?”御史中丞問。

“還有氣。”有獄卒回答說。

御史中丞撫須沉吟道:“既然還有氣,還不快差人來診治?他這罪,未必至死,快去。”

御史中丞發話,司獄司哪兒敢不聽,滿口答應了,回頭給這些不中用的下屬一個眼色,又堆起一臉的笑,轉向御史中丞,點頭哈腰道:“大人,這大牢裡又冷又潮又髒,免得髒了您的腳,快些出去吧。”

御史中丞瞥他一眼,沒有說話,提着衣襬,緩步走了出去。御史臺每年都要糾察總管府的大小案件,今年是恰好到了這時候,他才奉命過來的。

然而御史中丞走後,獄卒們卻並沒有去給宋芷請大夫,幾個方纔動手打人的心裡都有數,知道宋芷爲何尋死,若真把宋芷再救回來,給他尋到機會向御史中丞告上一狀,別說他們這些獄卒,司獄司也要遭殃。

“還愣着做什麼,快把人拖出去,丟到亂葬崗!”

“可,這……回頭大人問起來……”

“就說醫治無效,死了,如此簡單的事,還用再多說麼?快去!”

“是!”

當即有人領了命,用麻袋把宋芷裝着,當天夜裡趁着夜色給送了出去,丟到了亂葬崗。

“真晦氣,竟然剛好趕上御史臺來人!”

兩個拋屍的獄卒罵罵咧咧的,給了昏迷中的宋芷一腳,轉身便走了。

……

宋芷像做了一個夢,夢裡光怪陸離,意識浮浮沉沉,時明時滅。

他想:我這是死了麼?

然而他既沒有進入地獄,也沒有進到佛家說的極樂世界。

眼前霧濛濛的,他看到一片隱在雲靄裡的山,山裡有一條小河,河岸種着柳樹,柳樹下半靠着一個人,一條腿曲着,一條腿支楞着,臉上蓋着一本書。

那是誰?宋芷想。

那人的身形那樣眼熟,讓宋芷單單看着,便覺得心顫,似痛楚,似歡喜,他本能地抗拒,又忍不住想上前看上一眼。

於是他靠了過去,停在那人的身前,伸出手,去拿男人臉上蓋着的書。

“子蘭……”

他好像聽到男人低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喚他。

柳樹下的男人睜開了眼,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他。

不……他不是在看他,宋芷的心猛的一跳,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河邊坐着的另外一個人,那人着一身石青色長衫,身長玉立,身前支了一個架子,手裡拿着畫筆,明明是在繪這山裡的景,躍然紙上的,卻是柳樹下打瞌睡的男人。

青衫的男子偏過頭來,衝柳樹下的男人似嗔怪的笑了一下。

這張臉……分明是他自己。

宋芷忽地想起來了,這是他曾做過的夢,這是他夢中的場景。

然而下一瞬,更多的畫面涌上腦海。

心頭忽地激盪起一陣難言的酸楚,宋芷喉頭一熱,吐出一口血來。

“醒了醒了,醒過來了!”

耳邊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

有人用手帕輕柔地給他擦去嘴邊的血,一連聲地問:“小兄弟,你怎麼樣?”

宋芷皺着眉,想說話,嗓子卻又幹又啞,他張了張嘴,發出一個音:“水……”

“快,水拿過來!”

接着有水喂到了嘴邊。

宋芷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一點,稍稍覺得好受一些了,才緩緩睜開眼來,意識尚不清醒,眼神也是渙散的,又過了一陣兒,纔有了焦距。

宋芷轉了轉眼珠,看到眼前的人。

是一張陌生的臉,屬於一箇中年女人的,看得出來有精心保養過,臉上化着精緻的妝容。

“你是……?”

聽到宋芷發問,女人爽快地笑了笑,說:“你叫我三娘便可,先不必問那麼多,你身子未好,先養着。”

“現在感覺如何,餓麼?”

宋芷動了動脣,四下打量了一眼,心想:他這是被救了麼?昏迷前的場景還是在獄中,醒來卻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

這過程並不難猜,多半是司獄司當他死了,差人丟到亂葬崗,而後被人撿了回來。

宋芷彎脣,有些苦澀:他還真是命大,這樣都能被救,是命不該絕?可他還有什麼好活的?

“小兄弟?”見宋芷不答話,女人又問了一句,心說該不是傻了吧?

宋芷點了點頭。

女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轉頭道:“素毓,快去煮碗粥來。”

宋芷這才注意到旁邊還站了一個少年,聞言答應一聲,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宋芷,才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宋芷的左手手腕有道很深的傷口,雖沒有傷及主動脈,卻仍然流了很多血,失血過多是宋芷昏迷的主要原因。

被稱作三孃的女人是個做絲綢生意的,家裡有些小錢,早年死了丈夫,獨自把兒子拉扯大,聽說是宅子裡的幫傭進絲綢回來,爲了抄近路,路過亂葬崗,無意間發現宋芷還活着,把他帶了回來。

女人心底好,見宋芷年紀輕輕,雖然穿着囚服,看着卻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輩,銀子大把大把地花出去,給宋芷請大夫,買各種補氣血的藥,不要錢似地往宋芷肚子裡灌,宋芷半隻腳都踏進鬼門關了,又硬生生被拉了回來。

之後的日子,宋芷便安心住在了女人家裡,大夫說他要靜養,宋芷被救回來時,不僅失血過多,還發着高燒,燒了幾天才退下來。

若不好好休養,憑這身子骨以後怕是要遭罪。

大夫說得是,宋芷現在十分畏寒,雖然才仲秋,他卻得穿兩三層,纔不覺得冷。

手腕上的傷口日漸癒合,肉一日一日漲起來,癢得厲害,大夫卻吩咐不準去碰。

宋芷像是與從前的生活脫離了關係。

他告訴三娘自己叫做宋芷,一個畫畫兒的,三娘聽了,便去買了畫筆、顏料、宣紙來,雖然不如在孟府時用的好,卻也不是宋芷自己能買得起的。

宋芷推辭不了,便作了畫,讓女人拿出去賣,興許能換幾兩銀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若非是九月的一天,忽然有人敲響了三孃家的門,宋芷或許都要忘記,自己以往的生活了。

忘記他還是孟桓的男寵,忘記他還是一個待罪的囚徒。

來人是孟桓的親信,自從得知宋芷在獄中自盡被丟到亂葬崗後,孟桓便派了人到亂葬崗去找,卻沒找到屍身,身邊的人都告訴他,興許讓野狗吃了也不一定,孟桓卻堅信宋芷沒死,派了親信挨家挨戶地去找。

這麼找了一個多月,終於在一個北城平在坊打聽到了消息,說是有個叫三孃的,請了外傷大夫,醫治過一個年輕男人。

這才把人找回來。

宋芷被帶回孟府的時候,看着熟悉的景物和建築,有剎那的恍惚。

他原以爲自己再不會回來了。

死過一次的人,心境到底是不一樣了。

見到孟桓時,孟桓在書房裡坐着,綽漫不在,齊諾也不在,沒有別人。

宋芷以爲自己能冷靜了,然而小廝替宋芷推開門時,宋芷依舊緊張得呼吸都快靜止了。

“少爺,宋子蘭到了。”

小廝說完這句,識趣地替兩人掩上門,退了出去。

宋芷擡腳走進去,一擡眸,看到孟桓斜倚在太師椅上,半靠着,姿態有些懶懶的,手裡頭拿了一卷書,烏黑的發像漢人一樣用一隻玉簪綰着,如瀑布一般垂下來,他微微低着頭,側臉的線條瘦削而堅毅。

孟桓聽到聲音,轉頭向他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