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鴇羽六

秋日的暖光落在孟桓的臉上, 孟桓的神情疲倦而落寞。

宋芷的眼眶倏然一熱,眼淚差點落下來,他慌忙別過臉, 忍住了。

孟桓卻淺淺地彎了脣, 眉眼的神情溫和下來, 靜靜地看着宋芷。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似乎從得到宋芷自盡的消息那一刻起, 他的心便是懸着的,彷彿被什麼炙烤着,日日夜夜, 一時一刻都不得解脫,神經緊繃着, 可他堅信他的子蘭沒有死。

他不信, 他會這樣離開他, 也無法接受他會離開,可到底是恐慌的, 是害怕。他真的承受不起這樣大的痛苦。

此刻見到了人,那顆懸着的心終於落回來。

今夜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宋芷低着頭,不知道爲什麼不敢看孟桓,又或許是不願看。

兩個人之間隔得遠遠的,到底是孟桓先開了口, 嗓音有些啞:“過來。”

宋芷沒吭聲, 沉默着向他走過去, 到孟桓身前時停下, 他垂眸看着他。

孟桓握住他的手, 摩挲着他的手指和手心,眉心蹙了一下:“瘦了。”

宋芷不自在地想抽回手, 孟桓卻握緊了沒放。

宋芷盯着孟桓的臉,心說:“你也瘦了許多,怎麼淨說我呢?”

見宋芷沒有再掙,孟桓拉起他的左手,撩起袖子,看到宋芷手腕間那道猙獰醜陋的疤痕,喉頭哽了一下,沒能說出話來。

宋芷看到他的眼眶好像紅了。

心底忽然有些愧疚。

宋芷想抽回手,卻聽到孟桓說了一句:“對不起。”

宋芷微怔。

孟桓又說:“是我的錯,我沒保護好你,讓人欺負了你。”

宋芷從沒見過這樣的孟桓,聲音哽咽,握着他的手似乎在細微的發顫,脆弱又悔恨之極。

宋芷猜想孟桓或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寬慰道:“無妨,我……”

後面的話卻沒能說出來。險些被人□□,又被人以那樣的方式□□,怎麼能真的無妨呢?否則也不會採取如此偏激的手段了。

孟桓伸手,將宋芷拉到懷裡緊緊抱着,他抱得那樣緊,似乎生怕一撒手,這個人就不見了。

宋芷沒掙開,他自己是怎麼想的,他不知道。今後何去何從,不知道。他眼裡心裡都是茫然。

他靠在孟桓懷裡,雖然被勒得有些疼,這個人的懷抱仍舊是讓他心安的。

然而漸漸的,宋芷感到肩頭微微有些溼熱,是孟桓哭了。

宋芷的身體僵了僵,隨即更用力地回報住孟桓。

孟桓是怎樣頂住忽都虎、伯顏、安童的壓力,怎樣頂着全大都流言蜚語的壓力,怎樣夜不能寐,付出了多少代價,用了這麼長時間來找到宋芷。等等這些,宋芷不問,孟桓也不說。

接下來的日子,宋芷又重新住回了孟府。

宋芷沒有看到綽漫,夜裡他就宿在孟桓的房裡,與孟桓同牀共枕,孟桓卻沒有碰過他,只是摟着他,一整夜也不鬆手。

宋芷都奇怪他胳膊不麻嗎,但沒有問出口。

至於孟桓的愛赤哥和阿可,宋芷見過一次巴雅爾,巴雅爾並沒有拿正眼瞧他,只是斜斜掃了一眼,就在侍女的攙扶下離開了。

齊諾始終沒有出現過,宋芷心下奇怪,齊諾是孟桓最貼身的小廝,打小跟着孟桓,這麼久沒見,可真是稀奇了。

宋芷問過孟桓一次,孟桓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宋芷便沒再問。

宋芷沒敢去問綽漫的事,孟桓也沒說過。可看這架勢,宋芷非常懷疑,孟桓是不是與綽漫和離了,沒道理正牌夫人這麼久都不在府裡。

白滿兒的事,宋芷倒是問了一次,孟桓也回答了,說是在趙孟頫那兒。

宋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孟桓的神情,問他能不能去看看白滿兒或是把白滿兒接回來。

孟桓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沉默了一下,隔了幾天,把白滿兒接到府裡,與宋芷見了一面。

白滿兒原以爲宋芷已經沒了,哭了好久,此刻見到大活人,又哭了好一陣兒,宋芷哄了又哄,她才勉強收住聲。

宋芷還想當面感謝趙孟頫,可沒能成功,只好寫了封信,託白滿兒給趙孟頫帶過去,同時還有郭守敬、齊履謙等人。

這些日子宋芷從孟桓那兒得知了這些人爲他做的事,心裡十分感激。

在孟府裡住的日子久了,沒什麼事做,不能出去,也不能隨意走動,便有些百無聊賴,宋芷整日都懶懶的。孟桓處理公務之餘,就想方設法地逗他開心。

這次回來,孟桓對宋芷的體貼入微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吃的穿的到書、顏料,事事都要親自過問。

宋芷落下了病根兒,孟桓就請了裴雅來時常爲他請脈,上等的藥材當飯吃,宋芷沒多久就胖了一圈,臉上捏着都有肉了。

宋芷有時衝他抱怨,再這樣下去真要養成豬了,孟桓就笑,捏着他的臉說:“那我也樂意養。”

夜裡睡覺時,孟桓有時會從噩夢裡驚醒,在發覺宋芷還好好地躺在身邊時,才大汗淋漓地鬆一口氣,緊緊地把他抱住。

孟桓這副樣子,讓宋芷那句想走的話憋在嗓子眼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十月入了冬後,初雪早早地就下了起來。初雪之後的一天,孟桓讓宋芷換了一身體面的宋式圓領袍,帶着他出了門。

馬車行在官道平整寬闊的路面上,十分平穩。

孟桓替他捂着手,輕聲囑咐:“一會兒到了殿上,你要順着趙孟頫他們的話說,不要瞎說話,知道麼?不能使性子,否則不只是我,趙大人、郭太史他們都會跟着遭殃。”

宋芷糊里糊塗地點了頭,這才知道自己竟然要去面見元廷的皇帝。

宋芷對元廷無敬畏之心,對於這個暴虐的皇帝更沒什麼好感,此時自然說不上緊張。宋芷也不是第一次見皇帝了。

皇城巍峨高聳,遠觀便有一股威嚴肅穆之感,從硃紅色的城門進去,穿過太液池,便抵達了宮城,宮城纔是皇帝起居、處理政務、會見百官以及后妃們的居所所在之處。

進入宮城後,便要下馬,徒步行走。孟桓爲避諱皇宮中人多眼雜,沒有與宋芷做太親密的舉動。

大明殿是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也是宋芷和孟桓的目的地。

兩人到時,皇帝還沒到,前方的龍椅空着,下方左右倒是站了幾個官員,有宋芷認識的趙孟頫和廉慎,其餘幾個都眼生得很。

趙孟頫向宋芷頷首致意。

“不要到處看。”孟桓扯了扯宋芷的袖子,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御前要注意儀態。”

宋芷當即收回眼,垂下頭,乖乖巧巧地站着。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幾個人。

皇帝總是最後出場的,伴隨着太監尖細的嗓音,忽必烈從簾後緩緩走過來,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許多事都不會親自操持,大多是交給兒孫和他的皇后處理。

但宋芷這個案子卻蹊蹺得很,明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卻引得如此多人關注。忽必烈有些好奇。

他邁着緩慢卻平穩的步伐,即使已經年逾古稀,天子的威嚴卻想他身上不減反增,沒有一個人敢擡頭直視他。

忽必烈因蒼老而渾濁的眸子泛着凌厲的光,在皇后的攙扶下坐到龍椅上,視線掃過自己的臣民們,驀地看到一個年輕卻陌生的男人,穿一身宋式圓領袍,雖則低着頭,姿態恭敬,卻不卑不亢,渾身透出一股書卷氣,在人羣裡很是惹眼。

這便是宋子蘭了。忽必烈想,他拍了拍貼身內侍的手背,內侍馬上反應過來,揚起嗓子:

“哪個是宋子蘭,還不快出來見駕?”

宋芷聞言上前一步,掀起衣襬,朝忽必烈行了一個大禮,以額觸地,伏着身子道:“草民宋子蘭,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挑不出錯來的禮儀,是見過世面的。

“擡起頭來。”內侍又道。

宋芷擡起頭,向忽必烈看去。

上次見到忽必烈還是幾年前,如今年過古稀的老皇帝更顯老態龍鍾了,年初太子的逝世似乎給他造成了極大的打擊,愛妻與愛子的先後離世讓皇帝也不堪承受。

在宋芷打量忽必烈的同時,忽必烈也在打量他。

一張極富漢人特色的臉,第一次面聖也冷靜無比,分毫沒有惶恐不安,此等素質是常人少有的。

“聽說你很有才華,現在作一首詩來朕聽聽。”

忽必烈一句話,殿內的氣氛登時緊張起來,孟桓擡眸看了他一眼,他不擔心宋芷的才華,是怕宋芷在這時候不配合,那不僅這麼久的努力都白費了,宋芷估計就救不回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着宋芷。

宋芷卻微微一笑,向忽必烈道:“承蒙陛下賞眼,草民獻醜了。”

他沉吟一會兒,不多時,便緩緩吟了一首詩出來:

“東海西山壯帝居,南船北馬聚皇都。

一時人物從天降,萬里車書自古無。

秦漢縱強多霸略,晉唐雖美乏雄圖。

經天緯地規模遠,代代神孫仰聖謨。”

秦漢晉唐諸多皇帝都不如,經天緯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直接將忽必烈請上了神壇。

忽必烈對漢學頗有了解,偶爾自己還會作兩首詩,當然聽懂了,登時哈哈大笑起來,連讚了幾句好。

見忽必烈高興了,孟桓和趙孟頫都安下了心,然而這時卻見忽必烈忽地收起笑容,逼視着宋芷,沉聲問道:“宋子蘭,你可知道,朕隨時都能摘了你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