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大驚失色, 連忙追問白滿兒的去向,可府裡的人得了孟桓的吩咐,都不敢多說, 一個個低着頭, 只說不知道。白滿兒跟着宋芷這麼多年, 孟桓從前雖不喜歡她, 但到底沒爲難過她。這次卻說不準了。
宋芷心慌意亂, 只好去找孟桓。孟桓在書房裡,吩咐了閒雜人不許進去。但宋芷例外。
阿爾斯蘭守在門口,見宋芷過去, 連忙行禮,小聲說:“先生, 大人在裡頭髮脾氣呢。”
如今孟桓的身份已不同往日, 他讓府裡的人都改口, 不再叫他少爺了。
宋芷眉頭微皺,猜測是朝廷上又有什麼人不如孟桓的意了, 衝阿爾斯蘭擺擺手:“開門。”
阿爾斯蘭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道:“先生,請。”
孟桓果然是在發脾氣,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書本,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孟桓不耐地轉過頭, 剛想呵斥, 就看到了宋芷。
孟桓這才收斂了怒氣, 見宋芷神色不對勁,問:“發生什麼了?”
宋芷想到了齊諾、和郎撒和蓮兒的下場, 乃至更早之前的薩蘭等人,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雖然去歲孟桓最終沒對白滿兒動手,可誰知道他會不會反悔?
“滿兒……”宋芷張了張嘴,聲音乾澀,“你把她怎麼了?”
孟桓抿脣,眼睛掃過宋芷的臉,說:“這是你回來後,第一次主動來找我。”
孟桓避而不答的態度,讓宋芷的不安更重,他有些慌了,甚至沒有去注意孟桓的情緒。
“你答應過我不會殺她!”
孟桓拳握得緊緊的,咬牙切齒道:“她對你而言就那麼重要?”
“滿兒孃親死前,把她交給我……她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孟桓冷笑,“你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誰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
此言猶如兜頭一盆冷水潑下來,讓宋芷從頭寒到了腳底,他盯着孟桓,彷彿聽到了什麼不敢置信的話,羞辱,痛楚,諸多情緒讓宋芷一時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誰,而他自己又是誰。
宋芷忽地冷笑起來,無力地倒退了一步,自嘲地搖着頭,篤定道:“你殺了她。”
“……你還是殺了她。”
“那是活生生一條人命……你怎能如此冷血,和郎撒、齊諾……他們可都是跟了你多年的人。”
“但凡不聽從你的命令,但凡做錯事,不合你心意的人……都該死,是嗎?那我呢,你爲什麼不殺了我?”
“宋子蘭,”孟桓忽地叫了他的名字,向宋芷走了兩步。
宋芷本能地後退,警惕地盯着他。
“你怕我?”孟桓說。
“是誰告訴你,齊諾是我殺的?又是誰告訴你,我殺了白滿兒?”
“你沒有嗎?”宋芷反問。
“……冷血,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
“不是嗎?”
孟桓閉了閉眼,似乎累了,再睜開眼時,那眸子裡萬千的情緒都掩藏了起來。
“若我殺了白滿兒,你待如何?你要殺了我,替她報仇麼,宋子蘭?”
他從牆上取下一把佩刀,遞給宋芷,道:“如果是,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事實上白滿兒沒死,她被孟桓嫁了出去,這丫頭對宋芷心思不純,整日蘭哥蘭哥地跟着宋芷,孟桓礙於宋芷,沒殺她,給她挑了個夫家,那邊前些日子就擇了個黃道吉日,把人擡了過去,成親了。
齊諾也並非孟桓所殺,而是爲忽都虎所殺。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齊諾確實是爲孟桓而死,也可以說是爲宋芷而死。
宋芷的手是拿筆的手,並非拿刀的手,那年他偷偷從孟桓手裡救陳吊花時殺過一個人,一刀下去,溫熱粘稠的血液濺了他一身,宋芷彷彿又看到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孟桓的刀在他手裡彷彿有千鈞重,細細的手腕握着刀柄,抖個不停,他閉上眼,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你當真殺了她?”宋芷抱着最後一絲期望問。
孟桓說:“你今生都看不到她了。”
宋芷咬緊牙關,腮幫子都緊緊的,孟桓還是殺了白滿兒……幾年前,那丫頭坐在海棠樹下的鞦韆上對他笑的場景,歷歷在目。白滿兒生了一雙極漂亮的杏眼,又大又圓又亮,總是充滿了笑。
而那樣的笑,他再也看不到了。
宋芷猛然擡起刀,對準了孟桓,孟桓的眼神沉冷如寒潭,不僅不躲不閃,還往宋芷走了一步。
宋芷的手依然在抖,卻沒有退縮。
孟桓再向前一步,刀劍便刺破他胸前的衣衫,扎進皮肉裡,血順着傷口蔓延出來,浸透了衣衫。
宋芷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忽地抽回刀,刀刃衝着自己的脖子,飛快地落下去。孟桓的動作快於意識,一個手刀砍在宋芷的手腕上,宋芷吃痛,刀便鏗然落地。
孟桓暴怒着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按到牆上:“你想自盡?”
“這與你無關……”
“我不允許!”孟桓粗暴地打斷他的話,他捏着宋芷拿刀那隻手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腕骨捏碎,“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許你死!”
宋芷恨極了這樣毫無反抗之力,被孟桓完全壓制的自己,他用力地推着身上的人,壓着嗓子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他用力從脖子上扯下那個彌勒佛玉佩,從前年起,宋芷就不再把它佩戴在腰間,而是掛在脖子上,藏在衣襟內。這樣旁人就看不見了,只有他自己知曉。
“這個……”宋芷斷斷續續地說,“……還給你。”
“我不要了。”
誰知這卻激怒了孟桓,他一把攥住宋芷的手:“你以爲這是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的?”
“區區賤民……承受不起孟大人如此貴重的禮物……啊!”要害突然被孟桓握住,宋芷羞憤欲死,“你放開我!”
“你憑什麼這樣對我?”
“嘶啦!”是衣物被撕裂的聲音。
宋芷被孟桓按在牆上,身體懸空,只能依附在孟桓身上,孟桓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身上的傷痕,手底下觸目驚心的疤痕顯示着他曾經歷過多少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宋子蘭,這些傷……都是爲你而受,”孟桓的聲音輕而低,彷彿耳語,卻聽得人心底發寒,“我不惜背叛家族,也要救你,你爲何總想逃開我?”
“我總將你放在第一位,可在你心裡,我又在何處?你爲了一個白滿兒,便能向我舉刀,你說我冷血,那你呢?”
“我告訴你,白滿兒你再也見不到了,從今以後,你只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不知從何時起,原本應該充滿溫情的歡愛成了孟桓單方面的施暴與懲罰。
肢體糾纏,肌膚相貼,宋芷咬緊了牙,眉頭擰得死緊,卻連一絲聲音也不肯發出。
在那落了滿地的書與廢紙間,寫了一個名字,那是孟桓今日如此暴躁的原因。
廉慎。
前年,孟桓被誣陷與也速不花私通,也速不花乃是聖上的表兄弟,他謀反可是大事,孟桓因此去大牢裡蹲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在平反乃顏中戰功赫赫,才重新獲取聖上的信任。
彼時御史臺拿出了好幾分孟桓筆跡的書信,蓋了也速不花的私印,忽都虎那時便覺得,孟桓身邊一定是出了叛徒,僞造信件的人才能把他的字跡模仿得這樣像。
今年年初,乃顏之亂徹底平定後,孟桓奉命清洗遼東道,這才發現也速不花與乃顏有過私下往來,去歲孟桓被污衊一案,背後實際是乃顏在操控,乃顏本想讓伯顏一脈都失去聖心,有利於他去歲叛變,可沒想到伯顏幾人反應太快,他纔不得不終止計劃。
而當初那個參與本案,幫助乃顏僞造信件的,則是原本與孟桓關係十分親厚的廉慎。
廉慎與孟桓相識二十餘年,孟桓對他十分信賴,從沒想過,內鬼竟會是他。
連如此親近的人也會背叛他,這就讓孟桓忍不住猜疑宋芷。
結束後,宋芷被孟桓抱着回了臥房,孟桓替他掖好被角,又低頭親親他的額頭。
宋芷偏頭躲開了,孟桓也不在意,輕聲道:“你累了,好好歇息吧。”
孟桓起身離開時,聽到宋芷低啞的嗓音,他說:
“你總是這樣……倚仗強力,從不問我的意思,與禽獸何異?”
孟桓腳步微頓,回頭看了一眼,宋芷神情平靜得近乎死寂,彷彿下一刻便會消失。
孟桓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又冷靜下來,他篤定地說:“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你走。”
纔回孟府時的感覺成了真,他不是回了一個家,而是回到了一個囚牢。
沒了外人的干擾,孟府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忽都虎據說是又有了一個兒子,是當年從孟府帶出去的美人生下的,可惜好景不長,那位美人生下孩子後不久便病故了,孩子交由巴雅爾帶着,巴雅爾待他很好。那孩子也聰明得緊,才一歲就能走路了,深得忽都虎的寵愛。
而綽漫與孟桓和離後,便在伯顏的安排下,嫁給了伯顏手底下另外一個頗有前途的年輕人。綽漫已是廿三歲,真正的老姑娘了。
當然,這些都與宋芷無關了。
或許是因爲那日他向自己揮刀的場景嚇到了孟桓,孟桓把宋芷看得很緊,似乎生怕他會再想不開自盡。
孟桓如今是朝中大員,深得聖心,公務繁忙,加之宋芷對他總是愛搭不理,兩人平素的交流並不多。
宋芷的意志一天天消沉下去。
孟桓偶爾會同他說一些朝中的事,譬如,廉慎被貶了。
宋芷認識廉慎,這是他認識爲數不多的孟桓的朋友。宋芷看着孟桓難以看透的神情,問:“你做的?”
孟桓搖頭:“他咎由自取。”
宋芷:“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曾經是,”孟桓說,“現在不是了。”
“爲何?”
“因爲他出賣了我。”孟桓說,就彷彿在暗示宋芷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