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羔裘一

大雪天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宋芷和秀娘都嚇了一跳,兩人面面相覷,這樣的日子,有誰會來拜訪他們?

秀娘:“莫不是滿兒一家?”

宋芷道:“我去看看。”

宋芷起身去開了門,門一開,風雪便逼了進來,宋芷猛地退了一步,門外的人已經搶先一步走了進來,反手將門栓上,風雪皆被關在門外,屋裡總算暖和了些。

“敢問你是……”宋芷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有些猶疑。

男人年逾三十,整個人裹在一件羊皮答忽裡,身形高大魁梧,額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刀疤,看着便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

男人道:“小人昂哈,是來京投奔親戚的唐兀人,偶遇風雪,難以行路,恰巧路過先生貴府,還請先生行個方便,容小人在這兒避避風雪。”

宋芷狐疑地看着他,這時秀娘從裡間走出來,揚聲問:“少爺,是滿兒母女麼?”

秀娘話音剛落,已經瞧見門口這個陌生男人,眼神頓時警惕起來。

宋芷皺了皺眉,拉過秀娘,低聲向她說了昂哈的話,秀娘聽了,打量昂哈幾眼,半晌點點頭,衝昂哈道:“風雪大,日子不好過,官人既然路過此處,也是緣分,只是寒舍地方小,委屈官人了。”

昂哈憨憨地一笑:“不委屈,不委屈,我在這兒站會兒,等風雪停了便走,多謝娘子收留。”

秀娘瞥他一眼,沒有說話,拉着宋芷進了屋,一邊低聲問:“少爺怎麼讓他進屋來了?”

宋芷無奈:“我才把門打開,他就自己進來了。”

秀娘不知道在想什麼,摸着宋芷涼涼的手,道:“罷了,留他一時片刻,諒他也不敢亂來。”

宋芷拍拍秀孃的手背:“是這個理。況且,這不還有我麼?”

昂哈出現得蹊蹺,宋芷家在興順衚衕裡頭,昂哈就算真是來京投奔親眷,被風雪所阻,敲門也不該敲到他們這裡來。何況這人看着着實不是什麼好人,由不得宋芷和秀娘不多心,只能暗中祈禱風雪快些停,好名正言順地趕走昂哈。

然而風雪卻像和他們作對似的,始終也不停。

秀娘時不時偷偷打量一眼站在外間的昂哈,只見此人只是縮着脖子,抱着胳膊,他頭髮上、答忽上的雪凝了起來,連眉毛上也結着冰雪,形容頗爲狼狽,凍的瑟瑟發抖,旁的卻什麼也沒做。

到了午間,宋芷和秀娘吃着午飯,熱氣騰騰的香氣順着屋子飄過來,昂哈站在外頭,只覺得又冷又餓,忍不住擡腳向裡走了兩步,沒走兩步,一擡頭,便對上秀娘警惕的目光。

昂哈尷尬地笑了笑,說:“天冷,想討口酒喝,娘子有麼?”

秀娘想說沒有,宋芷卻微微一笑,拿了個酒囊給他:

“喝吧,暖暖身子。”

昂哈謝過了,拿起酒囊,仰頭便是一大口,辛辣的液體順着喉管流到胃裡,昂哈這才感覺到一絲暖意,說:“先生心善,日後一定會有好報的。”

宋芷站在他旁邊,向裡示意秀娘不要擔心,而後問昂哈:“你初次見我,怎麼知道我是先生呢?”

宋芷因爲在家,沒有穿什麼體面衣裳,乍一看就是個普通小廝。

昂哈撓了撓頭:“你不是嗎,我一看你,便覺得跟一般小廝不一樣,看面相是讀過書的秀才。”

宋芷:“你還會看面相?”

昂哈笑得靦腆:“說不上會,略懂一點。”

宋芷未置可否,向昂哈招了招手:“進來吃口熱菜,烤烤手吧。”

昂哈猶豫着說:“方便麼,會不會太叨擾了。”

宋芷道:“你貿貿然推開我家的門,連聲招呼也沒打就鑽了進來,還怕叨擾我們?”

昂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着宋芷走了進去。

秀娘吃完飯,宋芷便讓她回了房,自己則與昂哈一同坐着。

只聽昂哈問:“聽秀娘口音,是南方人?”

宋芷掃了他一眼:“是。”

昂哈道:“那先生您呢?”

宋芷:“官人若是有什麼問題,不妨直說,大雪天的,來一趟不容易,不必兜圈子了。”

宋芷本以爲是孟桓派了人來,但孟桓當初讓他進府,這些消息不可能沒打聽清楚,此人支支吾吾兜兜轉轉也進不了正題,倒不像孟桓的人了。

昂哈約莫也是覺得自己的僞裝太拙劣,聽到他這樣說,便直言道:“先生是個爽快人,小人也就直說了。”

“先生今年九月初,可是到阿合馬平章大人府上,替一些人畫過像?”

宋芷聞言心裡咯噔一下,向裡瞟了一眼,心說:“秀娘應該沒聽見吧?”

昂哈見他不答,又問了一遍。

這樣的事兒隨便一查便清清楚楚,宋芷去時也沒避着誰,便道:“是。”

昂哈道:“小的想問問先生,您給那些人畫像時,可發生過什麼特殊的事?”

“特殊的事是指……?”宋芷問。

昂哈說:“比如,可否有人讓先生在畫上做些手腳之類的?”

昂哈這一說,宋芷頓時就想到了喜童,但宋芷心知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若是說出來,他未必會有什麼事,喜童便不一定了。

宋芷搖頭:“沒有。”

昂哈挑起眉毛:“還請先生仔細回想一下,當真沒有?”

“當真沒有。”宋芷一口咬定。

昂哈眯起眼睛打量了宋芷半晌,隨後微微一笑:“先生心善,可不要包庇什麼人才好,否則我們這麼做下人的,會很難做。”

宋芷擡起頭,看到屋外風雪似乎小了些,道:“官人還有什麼要問的麼?若是沒有,風雪也快停了。”

昂哈問:“先生聽過這句話麼?”隨即說了一句蒙語。

宋芷一愣:“什麼?”

待反應過來是蒙語,宋芷才道:“我聽不懂蒙語。”

昂哈見宋芷臉上的茫然不似作僞,眉頭微蹙了一下,也不知在思量什麼,站起身,道:“今日多謝先生和娘子收留小人,眼看風雪快停了,小人不便再叨擾,這就走了。”

說完,他披上來時那件羊皮答忽,大步走了出去。

宋芷起身跟他到門口,等昂哈出了門,拉上門栓回到爐邊,才向裡叫道:“秀娘,他走了。”

秀娘聞聲從裡頭走出來,道:“此人是何人?來找少爺所爲何事?”

宋芷笑道:“是我在外頭認識的一家主顧家的家僕,來說些事情,秀娘不必擔憂。”

秀娘蹙着眉,有些不信,若是那人心裡沒鬼,幹嘛鬼鬼祟祟,還佯說自己是路過?

臘八過後,大都便都進入了過年的氣氛,省臺府院各寺路監大小衙門,都開始準備新年朝賀大禮,儀鳳司、教坊司等,日日點習。

到了歲末,宮廷有一系列脫舊災、迎新福並驅邪的活動,蒙古人習俗與漢人不同,蒙古人要纏着黑白羊毛線,請巫覡唸咒除災。

漢人在臘月二十四那天,要祀竈、饗豆粥。若按照當年臨安的習俗,這天夜裡,要請僧道看經,備酒果送神,燒閤家替代錢紙,帖竈馬於竈上,以酒糟塗抹竈門,謂之“醉司命”,夜晚須在牀底點燈,謂之“照虛耗”。家家戶戶還要買門神,鍾馗、桃板、桃符,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之類,以備除夜之用。(注1)

除夕夜則圍爐團坐,達旦不寐,謂之“守歲”,守歲之外,還有饋歲、賣懵等說法。

宋芷如今雖未及冠,卻已是成丁,放爆竹之類,他已經不愛做了,倒是隔壁白滿兒,十分興奮,拉着宋芷跟她一起放爆竹。

大都平日有宵禁,夜裡難得有這樣熱鬧的時候,禁中內外,爆竹聲不絕於耳。宋芷看着白滿兒點燃爆竹,再像只兔子似的跑遠,爆竹在積雪被掃過的地面上噼裡啪啦炸成一片,白滿兒便一邊蹦着一邊笑着拍手。

自從八月父親去世,宋芷很久沒見過白滿兒有這樣快樂地笑過了。

第二日是正月初一,元正節,朝廷要舉辦盛大的元正受朝儀式,文武百官齊聚在崇天門下,等待皇帝升殿,各國蕃客都會來此朝賀。除了中央,各地官府亦要舉行“拜表儀”,置香案,奉賀表,三呼萬歲。

受朝儀式及拜表儀之後,私人的拜年活動才正式開始。

白重六還有兄嫂在,因而初一那天,白阿朱便帶着滿兒去拜訪白仲甫。

宋芷則帶着秀娘,在初七那天去拜訪了張惠。因爲算起來,張惠還算他半個老師。

由於宋芷和白滿兒家親戚朋友不多,這拜年的活動,早早地便結束了,兩家便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互相拜拜年,吃吃飯。

同時,白滿兒宣佈了一件大事:她要進教坊司。

宋芷本不想讓她一個女孩兒家拋頭露面,但是看白阿朱的神情,似乎母女倆已經商量過,執意要這樣做了,宋芷也就只好同意。

至於怎麼進教坊司,那又是個問題,宋芷本想說,看看能不能幫他們引薦一下,白滿兒卻拒絕了,只說憑自己便可以。

宋芷便說:“若是需要幫忙,只管提,不要客氣。”

白阿朱都一一笑着應了,這事兒便這麼過了。

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十六是燒燈節,都是極熱鬧的大日子。

麗正門外有一棵大樹,被世祖封爲“獨樹將軍”,每年元正、上元節時,其樹上便掛滿各色花燈,高低照耀,遠望似一條火龍,成爲了大都一景。

白滿兒喜好這些,秀娘與白阿朱也願意看看,四個人便一路向麗正門去,看那棵獨樹將軍。

獨樹將軍旁有賣米餅甜食、棗面糕、酒肉湯飯之類,十分熱鬧。

“孃親,我要吃香糖果子。”白滿兒扯扯白阿朱的袖子,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賣香糖果子的小販。

除了宋芷,其餘三人都是女子,尤其白滿兒才十四,尚還年幼。宋芷因而笑道:“白姨,我去吧,你們留在這兒看好滿兒,別讓她走丟了。”

白滿兒衝宋芷做了個鬼臉,嗓音清脆:“我纔不會走丟呢!”

宋芷笑了笑,摸了摸白滿兒的頭,便擠過人羣,向白滿兒說的那個小販那兒走了過去。

待宋芷買好香糖果子,拿着正要往回走時,突然有一個人一手扳住了宋芷的肩膀,讓宋芷動彈不得,這時只聽那人湊近了,在宋芷耳邊道:

“敢問是宋子蘭,宋先生吧?我家主子有請,還請先生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