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羔裘四

孟桓聞言神色微動,偏過頭來看着宋芷,知道他肯答應已經是難能可貴,便微微笑了笑,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太子殿下一向以仁孝著稱,不會輕易害人性命。”

回到孟府已是凌晨,兩人從馬車上下來,沒有驚動太多家僕,安安靜靜地進去,孟桓道:“你還住先前的屋子,給你留着的。”

一直留着?宋芷有些吃驚,但見孟桓似乎有些累了,沒有多問,向孟桓行了個禮:“少爺早些休息。”

孟桓擺擺手,把手上提溜了一路的花燈塞到宋芷手裡,獨樹將軍旁有不少賣花燈的,孟桓陪綽漫時買了一個帶回馬車:“送你的,拿着。”

宋芷慌忙接住,再擡頭時,孟桓已經轉身走了。

上元佳節,便是深閨女子也可以破禁,出街遊玩,素來是男女幽會、有情人互傳心意的好日子。

宋芷手裡拿着那個花燈,想起去年臘月初,他在孟桓的書房裡提出要走時孟桓的眼神,以及他當時那個令人心驚的猜測。

但是宋芷思來想去,還是拿着花燈回了屋。

別人剛費了大力氣救你,再惹他生氣,不太好。宋芷想。

等宋芷推開門才發現,他那屋子果然是一直留着的,一應陳設都與他走時一樣,沒有一絲灰塵,想來是時時有人打掃。

今夜鬧了這一大晚,宋芷確實有些累了,進了屋便感覺到困,將花燈放下,徑自躺在牀上,就睡着了。

第二日是燒燈節,也是從十三日以來,懸燈的最後一天。

兩浙地區的燒燈節以琉璃燈爲貴,鎮江有作圓子、炒糯花、迎紫姑的習俗,大都則多爲剪紙,以鬥女紅之纖巧。大都城內,市人常用柳條掛着蒸餅沿街叫賣。

但這些宋芷都看不到。他此刻正在自己那間屋子裡,安慰蓮兒呢。

宋芷昨夜睡得晚,今兒也起得晚,巳時被蓮兒叫醒的。

原來孟桓依舊把蓮兒打發來侍奉他了。

蓮兒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抽抽噎噎地說:“蓮兒還以爲先生真的不再回來了。”

“先生日後還走麼?”

這問題宋芷回答不了,他昨天迫於情勢,稀裡糊塗地答應孟桓回來,今早醒來想到秀孃的話,頓時就有些頭疼。

他該怎麼跟秀娘解釋這些事情呢?

宋芷勉強笑了笑,岔開話題問:“蓮兒新年過得怎麼樣?有人刁難你麼?”

蓮兒伸出手:“旁的刁難也沒有,就是大雪天的洗衣服,凍手。”

宋芷這才注意到,蓮兒去年還好好兒的一雙手都凍傷了,紅紅的,生了凍瘡。

蓮兒照顧宋芷時間雖不算長,到底是宋芷在孟府裡除了孟桓外最熟悉的人,不免就有些心疼,道:“你以後就跟着我,若是我離開了,也會打點好你,不讓你受這些苦。”

蓮兒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多謝先生。”

宋芷剛走時,她以爲宋芷是真不會回來了,以爲自己去年押錯了寶,但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孟桓偶爾會到宋芷的房裡來,這屋子也一直保持着原樣沒變過,孟桓時不時會吩咐她來打掃。

蓮兒就知道,宋芷應當還會回來。

沒想到今兒一早就聽到好消息,孟桓讓她再來侍奉宋芷,興奮得早飯都沒吃多少,就過來了。

蓮兒不是沒想過別的路子,想過好一點方法多得是,但她是個漢人,而孟桓一向不喜歡漢人,只這一點,就絕了她的心思。

在整個孟府裡,蓮兒也沒見過能像宋芷這樣受寵的漢人。

“先生此番回來,可是要繼續教少爺寫字麼?”蓮兒問。

“不是,”宋芷說,“少爺讓我教他作畫。”

蓮兒有些吃驚:“少爺要學畫?”若說習字,那也是日常要用的,作畫對孟桓一介武將來說,卻是沒必要了。

“那從何日開始?”蓮兒又問。

宋芷搖搖頭:“少爺沒說。”

蓮兒已經伺候宋芷洗漱穿衣完畢,用完了午飯,宋芷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書架旁,拿起一本《昭明文選》隨意來翻。

只是這時,蓮兒卻突然注意到宋芷昨夜隨手放在書案上的花燈了。

花燈裡的燭火經過了昨夜一夜,早已經燃盡了,只有個紅紅的燈籠,靜靜地躺在那兒。

蓮兒當即掩了脣,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送給先生的?”

末了又自說自話道:“是了,像先生這樣的人物,想送先生花燈的姑娘定然不在少數。”

宋芷不自然地別開眼,掩飾性地笑道:“我這樣的人物?……我不過是無名後生一個罷了。”

蓮兒搖頭,掰着指頭數:“先生滿腹經綸,又面如冠玉,貌似潘安,心地還好,善良溫柔,誰不喜歡呢?”

宋芷啐她一口:“胡說八道什麼!”

蓮兒知道宋芷待人溫和,不是真發怒,也不怕他,嘻嘻一笑:“先生害羞了!”

宋芷舉起書,佯作要打她,蓮兒連忙一躲。

“宋子蘭。”門“哐”的一聲被打開了,齊諾站在門口,“少爺叫你過去。”

齊諾看着屋裡突然僵住的兩人,眼裡的鄙夷毫不掩飾,只道他們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轉頭得跟少爺好好說道說道。

蓮兒被齊諾嚇了一跳,雖然同爲下人,齊諾卻是孟桓貼身的小廝,地位跟她不可同日而語,當即閉了嘴退到一旁,站成一根木頭。

宋芷一向知道齊諾不待見他,也不嬉笑了,站起身來道:“少爺有說是什麼事麼?”

“我哪知道?”齊諾道,“你自己去了不就知道了?”說完便退了出去,不願踏進宋芷的屋子。

宋芷示意蓮兒留在屋裡,自己跟了上去。

兩人一邊走,齊諾一邊道:“少爺今兒心情不好,你待會兒當心着點兒!”

齊諾也不是爲宋芷着想,只是想着宋芷慣會惹孟桓生氣,不想讓宋芷呆頭呆腦地又惹孟桓生氣罷了。

宋芷知道齊諾不想多跟自己說話,沒有多問,應了一聲。

到了書房,齊諾敲了敲門,道:“少爺,宋子蘭來了。”

屋內傳出孟桓熟悉的嗓音,低低的,聽着確實情緒不高:“進來。”

宋芷應“是”,提起衣襬,走了進去。

孟桓沒在看書,也沒在寫字,案上擺了一幅地圖在看。

宋芷放輕腳步,走到孟桓身後,叫了一聲:“少爺。”

他聲音輕輕的,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嗓音,響在孟桓身後,真真人如其名。

孟桓指着一旁的椅子說:“坐。”

宋芷覷着他的臉色,沒敢坐,道:“小人站着就好了。”

宋芷的自稱,又變成了小人。

孟桓沒注意這些細節,眼睛一直盯着那張地圖,宋芷看了一眼,是遼陽行省、高麗、日本一帶的地圖。

孟桓去年從徵日本,慘敗而歸,因此一直對徵日事宜十分在意。

“陛下今日早朝,宣佈罷了徵東行省。”孟桓突然道。

徵東行省亦稱徵日行省,管理東征日本的一應事宜。

自從去年慘敗,朝中對於是否還要繼續徵日就一直爭論不休,雖則陛下不太想放棄,但元廷連年征戰,確實國力有虧,徵日之戰涉及蒙元不擅長的水戰,蒙元馬上立天下,水軍是他們的弱項,而軍用船隻也一直是個問題。

元廷造出的船隻往往吃水不夠,並不能滿足軍用需求,也不能抵禦海上的大風大浪,船上炮火亦是短板,只能讓江南各地製造戰船。

宋芷看着孟桓,不知道他跟自己說這些做什麼。按宋芷的想法,罷徵東行省……挺好的。不必再多一場無謂的侵略戰爭,不必再勞民傷財,不必再有流民。

況且,陛下罷徵東行省,誰還能阻礙他的決定不成?

“我不甘心。”

孟桓指尖敲了敲書案,“去年慘敗,一因颶風,二因船隻。”

孟桓沒說主帥的事,去年范文虎、忻都等棄軍而逃,致使元軍死傷八萬餘人,被俘三萬餘人,引起朝野震驚,孟桓身爲下屬,不便說主帥的不是。

颶風宋芷是知道的,只是船隻……卻是怎麼說?難道孟桓認爲那些船隻有問題?那些船隻可是江南造的,按理質量上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孟桓忽而偏頭看了宋芷一眼,只見這人一臉無措地看着自己,茫茫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孟桓心裡嘆了口氣,心說自己跟他說這些做什麼。

卻聽宋芷道:“少爺,徵東行省罷了便罷了,少爺若想建功立業,還有旁的機會,不是麼?不必執着於徵日。”

宋芷總算說了一回比較好聽的話。

孟桓想了想,道:“算了,陛下徵日與否,不是我能干預的。”

孟桓將地圖一卷,扔到一旁,這氣了一早上,沒想到見了宋芷這麼快就不氣了。坐下身靠着椅背,孟桓道:

“你家裡那邊,我派了個漢人去報過平安了,你可以放心。”

宋芷:“多謝少爺。”

孟桓看着他:“這麼客氣做什麼,”指了指椅子,“坐下說話,不要拘謹。”

宋芷依言坐了,但孟桓的態度讓宋芷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花燈,於是如坐鍼氈。

那花燈是孟桓買給他的,還是買給綽漫,卻沒送出去,轉手隨意給他的?

孟桓不知道宋芷在想什麼,抿了抿脣,道:“今日是燒燈節,最後一天了,明兒個燈都撤了,晚上陪我一起去看花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