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臺插嘴道:“這漢人的名字就是麻煩,有姓有名還得有字!”
孟桓不由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廉慎也有些尷尬,他也是漢名。
張承懿倒沒說什麼,繼續道:“此人年紀雖輕,卻頗有才華,祖父多次勸他出仕,他卻始終不肯,再三推辭。”
雅蘇:“這是何故?”
張承懿抿脣微微一笑,輕輕道:“還能因爲什麼,他們儒生的臭脾氣唄。”
張承懿沒說實話,儒生的臭脾氣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卻是因爲宋芷一心向宋,不肯向大元朝廷屈服。只是這話卻不便明說。
孟桓雖有漢名,卻從骨子裡繼承了蒙古人的脾性,輕視文人,十分看不上所謂文人傲骨。他喝了口酒,嗤道:“愚蠢。”
張承懿笑了笑:“孟兄也覺得?”張承懿是漢人,自然用漢人的稱呼。
“我也是這麼想,但那小子太固執,竟一點也不將祖父的賞識看在眼裡。”
郝嫣問道:“那後來呢?”
張承懿:“後來?……他如此忤逆祖父,自然被我掃地出門了。”
郝嫣唏噓道:“可惜他的才華。”
張承懿道:“說才華也不見得有幾兩,主要是祖父看他無依無靠,想提拔他,他卻不知感恩!”
孟古臺舉杯道:“喝酒喝酒,提這些事做什麼,儒生迂腐頑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
三日後,丙午,車駕至大都。
世祖和諸隨行大臣、后妃,從建德門進入大都,長長的隊伍綿延了數百米,寶馬華蓋,壯觀非常。
候在門口的要員們呼啦啦跪了一地,山呼萬歲,恭迎陛下回京。
每年這個時候,秀娘都要拉着宋芷到街上來,混在人羣裡,而後壓低聲音,對年幼的宋芷說:“少爺,你看清楚,就是這個人……亡了我大宋,害死了老爺和夫人。”
“你要記清他的樣子,此亡國滅門之恨,永世不能忘!”
但今年秀娘沒有再說這樣的話,她躲在衚衕裡悄悄地看,並不下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車駕中央騎着高頭大馬的男人。
尋常百姓並不敢直視天子,秀娘卻是個例外。
待車駕沿着健德門路走向宮城,漸漸從視野裡消失了,秀娘才收回視線,沿着衚衕往回走。
宋芷生怕她衝動,做出些傻事,此時才放下心,跟着秀娘一起回家。
然而他轉身時,不經意間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宋芷定睛一看,卻是孟桓。
孟桓騎着馬,跟在車駕最後,宋芷直道晦氣,匆匆走了。
或許是討厭什麼來什麼,月底,宋芷到張惠府上送畫。
前些日子的十兩銀子貼了一些給白重六辦喪事,早用光了,宋芷家裡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宋芷心疼秀孃的眼睛,不忍讓她太費神,因而作了幅畫送到張府去。
沒想到走到半路上,飛來橫禍,一個茶壺從天而降,正砸到畫卷上,滾燙的茶水從壺裡潑出來,不僅打溼了畫,還燙傷了宋芷的胳膊。
宋芷平白遭災,正欲質問樓上的人,沒想到一擡頭,正對上孟桓的視線。
宋芷頓時黑了臉,熱茶將他的右臂燙傷了一大片,疼得厲害,更要命的是,畫毀了,他又傷了手,這接下來的日子,不知道該怎麼過。
宋芷微微吸了口氣,疼得額上生了汗,偏偏一聲不吭,打算拾起畫,找孟桓討個公道。
樓上有個清脆的女聲在大呼小叫:
“廢物,你們這羣廢物!連茶也沏不好,留你們有什麼用?通通宰了喂狼去!”
宋芷心道:不知道是哪家蒙古人的千金小姐,如此不知禮數!
“哎,先生?”剛彎下腰,一雙腳停在身前,隨即響起一個又驚又急的聲音,“哎呀!你傷得如何了?”
聲音的主人一探手,替宋芷把畫拾起來,那人又痛惜道:“可惜了一副好畫!”
宋芷心說奇了,畫還沒打開呢,就好畫?他擡起頭,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那年輕人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微微一笑,一雙眼睛彎成了新月:“先生怎麼稱呼?小可姓齊,雙名履謙,字伯恆。”
宋芷倒是第一次聽人稱他爲先生,只見這位齊履謙穿一身雞冠紫色的布袍,腰間墜一枚通透白潤的玉佩,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小生宋芷,字子蘭。”
齊履謙道:“宋先生過謙了。”他手裡還拿着宋芷的畫,問道,“不知履謙可有這個眼福,見識見識先生的大作?”
宋芷爲難道:“畫已被茶水污了,怕是沒法看了。”
“既已污了,扔了便是。”
酒樓前驀地傳來一道聲音,宋芷一轉頭,看見孟桓負着手從酒樓裡走出來,步調不緊不慢,語氣也不緊不慢。
宋芷一看見他就一肚子火,反脣相譏道:“孟校尉平白污了別人的畫,就這個態度麼?”
孟桓笑了笑,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諷道:“幾兩銀子而已,賞你便是,接着。”
他不說賠,說賞,將錢袋扔到宋芷的腳邊。
宋芷當然不可能去撿,冷笑道:“茶水還燙傷了我手臂,孟校尉不給個說法麼?”
“說法?”方纔樓上那女聲突然插進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緊接着,一個蒙古少女一蹦一跳地從酒樓裡出來,烏黑秀麗的發編成辮子,辮尾綴着珠玉,珠玉隨她的動作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少女到孟桓身邊停下,一手攬着孟桓的胳膊,揚起下巴衝着宋芷,聲如泉水叮咚:“壺是我扔的,你找哈濟爾要什麼說法?”
一旁齊履謙不知是想起了什麼,連忙點頭哈腰地說:“不敢不敢,綽漫小姐扔的壺,那是我們的福氣,要什麼說法?”
綽漫,伯顏大將軍的女兒,孃親是安童的妹妹博羅哈斯,比孟桓還惹不起的人。
綽漫脣角一彎,瞥了齊履謙一眼:“算你有眼力。”
孟桓笑了笑,從齊履謙手裡拿過畫,展開看了一眼,問道:“你便是宋子蘭?”
眼前的少年分明只是前些日子街頭見過,當時沒仔細看,此時離得近了,孟桓卻莫名覺得這眉目、這眼神有些熟悉,一時間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宋芷狐疑地看着他。
孟桓道:“張右丞府上就在這附近,你是去求見張大人的?”
宋芷右臂疼痛難耐,沒好氣地道:“與你何干?”
孟桓將畫還給他,又道:“你不是不肯出仕麼,又去求見張大人做什麼,後悔了?”
宋芷:“你從何處打聽來的消息?”
“打聽你的消息?”孟桓嗤笑,“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綽漫道:“哈濟爾,這漢人如此無禮,打他一頓就是了,跟他廢話什麼!”
齊履謙連忙道:“小姐饒命,這小子從沒見過小姐這樣尊貴的大人物,不知禮數,小姐大人大量,饒他這一回吧!”
齊履謙眼睛彎彎,嘴角彎彎,長了一張笑臉,十分惹人喜歡,綽漫忍不住逗他:“放過他,那打你一頓好不好?”
齊履謙苦了臉:“打疼了小姐的手可怎麼好?”
齊履謙眼睛一瞥,發現宋芷疼得額上冒白毛汗,連忙告罪:“小姐大人大量,子蘭他燙傷了胳膊,再不去治,胳膊怕是不能要了!”
綽漫不知道燙傷能不能廢了一隻胳膊,聞言吃了一驚,從孟桓腰上摸出一把銀票遞給齊履謙,道:“那你快帶他去看醫師吧!”
齊履謙謝過了綽漫,又向孟桓告了罪,拉起宋芷好的那隻手,便直奔最近的醫館。
不多時,齊履謙在一個醫館前停下腳步。只見這醫館不大,掛了個牌兒,上書濟世救人、妙手回春,門半掩着,裡頭只坐了個小老頭兒,昏昏欲睡。
宋芷沒來得及發表意見,齊履謙就一推門,拉着他踏進了醫館,揚聲道:“盧老爹!”
這一聲喊,宋芷險些以爲要把盧老爹嚇個好歹,誰知他只是身子一抖,擡起眼皮,道:“今天不出診。”
齊履謙把宋芷往他跟前一推,道:“我看過了,今兒個是出診的好日子,你少蒙我……你瞅瞅這位先生的胳膊,被一個跋扈的小姐用熱茶燙傷了,你再不治,叫先生日後如何寫詩作畫?”
當面是尊貴的大小姐,揹着就是跋扈的小姐了。
宋芷勉強笑了一下,對盧老漢爹:“還請先生妙手回春,診金不必擔憂。”
先生?盧老漢眼皮一翻:“庸醫一個,不敢當。”
盧老漢話雖如此,倒也沒耽擱,湊上前小心地揭開衣物,瞅了幾眼,傷得不算嚴重,燙紅了一片,起了幾個大水泡。盧老漢大筆一揮,寫了個方子擱在案上。
“有外用的,有內服的,回去照着方子用藥便可。”
齊履謙這才滿意了,從腰間掏出一張銀票:“不用找了,都是小姐賞的。”
盧老漢果然沒跟他客氣,接過銀票仔仔細細瞅了又瞅,待確定銀票上的數字後,頓時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好好,謝謝小姐。”
宋芷:“……”
齊履謙把剩下的銀票一併掏出來,塞到宋芷懷裡:“收着吧。”
宋芷連忙道:“這怎麼行……”
齊履謙打斷他:“少廢話,小姐賞的,讓你收着就收着。”
宋芷無奈,心想自己的畫被毀了,胳膊又傷了,收幾兩銀子倒也無妨。
拿好方子,宋芷謝過了盧老爹,方從醫館裡退出來。
齊履謙跟在他身後,道:“先生可是要去抓藥麼?我陪你去。”
宋芷:“官人擡愛,只是子蘭才疏學淺,實在當不起先生之稱,官人還是叫我子蘭罷。”
又道:“我自己去便可,不必勞煩官人。”
齊履謙擺了擺手:“既然讓我叫你子蘭,你也別一口一個官人了,叫我伯恆便可。”
齊履謙:“既已互通姓名,便是朋友,子蘭再推辭,便是拿我當外人了。”
宋芷心道:“可不就是外人嘛?”
齊履謙把他肩膀一摟:“走走走,別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