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木瓜六

宋芷擡眸望去,只見一羣家丁一起扛着兩人高的樹,扛了好多棵,擡到院子裡種下。

孟桓站在不遠處看,見到宋芷出來,向他招了招手,宋芷一路小跑過去,在孟桓身前停下,叫了一聲:“少爺!”

孟桓問他:“喜歡嗎?”

宋芷還在發愣,問:“怎麼突然想起種海棠了?”

孟桓說:“今年春,你不是說喜歡麼?我當時答應你要種的。”

“那也不用種這麼大的,小樹苗就可以了,這麼大的……多費勁兒啊。”

孟桓笑了笑:“小樹苗不得等幾年纔開花麼,而且一大樹一大樹開起來纔好看。”

其實孟桓回來之後不久,就在張羅這事兒了,只是要找幾株大小合適,形狀優美,開得又好的,着實挑了一陣兒,耽擱到現在,這才種進來。

宋芷看家丁們一個個吭哧吭哧,熱得滿頭大汗,額上青筋暴起,有些過意不去,但終究耐不住高興,抿脣笑了一下:

“你這勞民傷財的……”

“勞什麼民,”孟桓說,“這都是要發工錢的,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這時候那一羣漢子的頭兒跑過來,衝孟桓行了個禮,見過宋芷,才道:“少爺,11株海棠花都在這兒了。”

又向宋芷咧嘴笑了笑:“宋先生心善,但我們這些人不怕累,少爺賞口飯吃,已是感激不盡,只要宋先生喜歡,便都值得。”

一個大老粗竟也會說這樣好聽的話,宋芷不由得看了孟桓一眼,莫非孟桓教的?

但無論如何,他五個月前隨口說的一句話,孟桓也能記到現在,還認認真真地做,都是極爲有心了,說不感動是假的,宋芷衝小廝點點頭:“有勞了,我很喜歡。”

小廝咧開嘴,又是一陣傻笑,樂顛顛地跑了。

兩個人看了一陣兒,日頭已經上來了,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無雲,只有一輪明晃晃的太陽,倒覺得有些曬,孟桓便道:“我們進屋去吧。”

到了屋裡,蓮兒識趣地給二人掩上門,守在門外,眼觀鼻鼻觀心,站成一根木頭人。

木頭人才站沒一會兒,便眼尖地瞅見有個丫頭鬼鬼祟祟,躲在樹後面看,距離太遠看不清臉,只約莫瞧見個輪廓,像是朵兒失貼身的大丫頭。

宋芷跟着孟桓進屋後,透過窗還能隱隱瞧見外頭正賣力種着海棠的家丁們,那海棠的位置是特意選好了的,從他的窗前擡頭望出去,一眼就能看到。

孟桓看見宋芷放在桌上看了一半的書,拿來翻了翻,見是程頤的《經說》,復又放下,他對理學研究不深,也沒什麼太大興趣,笑了笑,道:“你沒再寫什麼《正氣歌》了吧?”

宋芷不樂意聽他說這個,將書奪過來,道:“沒有。”

寫是沒有寫了,反正掛在他興順衚衕家裡的牀頭上了,一擡頭就能看到。

孟桓調侃:“喲,費這麼大力氣送了禮物,不僅不答謝,還擺臉色給我看呢?”

宋芷:“挾恩圖報!”

孟桓接道:“我不是君子。”

宋芷被他噎得沒話說。

孟桓:“想想要怎麼答謝我呢?”

宋芷躊躇了半晌,說:“要不給你畫幅寫真吧,行麼?”

這個回答原不是孟桓想要的,倒也是意外之喜,一口答應:“好!”

“現在畫麼?”孟桓問。

“嗯。”宋芷點頭,當即鋪開一張宣紙,把顏料都調好,備在一旁,看了孟桓一眼。

孟桓非常配合,趕緊坐在椅子上,給自己擺了自以爲很酷實際很二百五的姿勢。

宋芷不由有些好笑,脣角彎了彎,低下頭,落下第一筆。

可宋芷在寫真全程,並沒有怎麼看孟桓,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低着頭,孟桓坐得久了,有些無聊,就問:“你們畫師寫真,都不看人的麼?”

“這畫出來若是不像,可怎麼好?”

宋芷頭也不擡:“知道什麼叫成竹在胸麼?”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這一句,孟桓是知道的,頓時覺得被取悅了,也不管他那二百五的姿勢了,湊上來想要看。

宋芷卻不給他看。

“等畫完了再看,現在不許看。”

孟桓嘀咕:“你這畫師,規矩挺大啊!”

宋芷道:“不樂意?不樂意就不畫了。”作勢要罷筆。

“畫畫畫!我不看!”孟桓連連保證。

宋芷忍住翹起的嘴角,潛心作畫。宋芷畫的乃是孟桓舞槍的模樣,身着一件藏青色衣袍,腰間墜了一枚暗紅色的避者達,銀槍斜指,視線落在槍尖上,目光比槍尖還要鋒利,紅纓隨着他的動作而飛舞。而且爲了顯得更英武神勇,宋芷給他畫了一隻好的左手,而非纏成豬蹄的左手。

爲了精益求精,宋芷畫得很仔細,細節到連袖口的海浪紋都畫得清清楚楚。

過了許久,孟桓等得心癢難耐了,宋芷才終於長吁一口氣,放下筆:“完工!”

孟桓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幾步走到宋芷身旁,低頭一看,乖乖,畫得真是好。

孟桓對着畫瞅了又瞅,連連讚歎,這比本人還像本人,說要裝裱起來,掛在自己臥房裡頭,宋芷都被稱讚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孟桓突然冒了句:“子蘭,你這扎馬步的時候,都是在幹嘛?”

宋芷頓時磕巴了。

孟桓還要調笑:“讓你目視前方,你都在看哪兒呢?”

宋芷憋紅了臉,半晌,小聲說:“看你。”

孟桓沒料到他竟然如此直白,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眼裡升起些不懷好意的笑,一邊將墨跡尚未乾的畫小心收到一邊,一邊輕聲道:“半天不見,膽兒肥了呀!”

“哪有。”宋芷說。

“我看有。”孟桓握住宋芷的手腕,將人一拉,再一推,按到了書桌上。

孟桓這些日子將左手養得好了些許,裴雅來換過幾次藥,但每次都還是給孟桓纏成豬蹄。

孟桓用一隻手製住宋芷後,心裡又感嘆了一句:裴雅這個廢物,這左手也太不方便了。

“少爺!”宋芷喚了一聲。

孟桓突然記起上回他在書房裡這麼做時,傷到了宋芷,連忙鬆開手,摸了摸宋芷的腰,問:“沒撞到吧?”

宋芷怕癢,孟桓一碰他的腰就癢得直躲,紅着臉搖頭:“沒有。”

孟桓放了心,突然想起這不是在書房,是在宋芷房裡,有牀的,於是拉起宋芷的手,帶他到裡間去,宋芷看明白他的前進方向,不肯走,蚊吟似地低聲說:“少爺……能不能,就在這裡。”

他怕到了裡間,發生一些無法控制的事情。

誰知孟桓轉頭看了他一眼,說:“莫非你更喜歡在書桌上?”

宋芷的臉“騰”地燒起來,辯解道:“不是的……”

孟桓笑了一下:“你怕什麼,我會吃了你不成?”

宋芷暗道:就是怕啊……

然後孟桓無視了宋芷的反抗,將人連拉帶拽地帶到了裡間,一用力,將人丟在牀上,而後覆了上去。

宋芷整個人都懵了,推拒着孟桓的胸膛。

“少爺!別……”

“噓。”孟桓捂住他的嘴,“小聲點,不然你覺着,外面的人能不能聽到?”

宋芷更驚慌了,睜大一雙眼睛看着孟桓,又無辜又無措,人卻被壓得死死的。

壞了,宋芷想。

孟桓被他看得都不忍心了,又有些隱約的不悅:他就這麼不願意?低頭親了親宋芷的眼睛:

“別怕,我不對你做什麼。”

宋芷纔不信。

因爲他已經感覺到有東西頂着他了。

“我就抱抱你。”孟桓說。

孟桓說話算話,果真只是抱着他,親了一下他的耳朵,別的什麼也沒做。

宋芷慢慢放下心。

只聽孟桓問:“你的爹孃,是什麼樣的人?”

宋芷的身體猛然緊繃起來。

孟桓安撫性地摸摸他的頭髮,說:“別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

“往前我就問過你,可你不肯說。我只是覺着,普通人家絕養不出你這樣的氣度……你的爹孃不是普通百姓吧?”

宋芷人身安全還遭受着極大的威脅,在說與不說之間只猶豫了一瞬,便果斷選擇說,反正也沒什麼不能見人的:

“我爹……是一個英雄。”宋芷這樣開頭。

“原本在朝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爹還是京官的時候,我隨他在臨安住了幾年,後來爹因主戰被貶,我們才舉家遷到銅陵。”

銅陵便是後來發生丁家洲之戰的地方。

丁家洲在銅陵縣北,丁家洲之戰是德祐元年二月,也就是至元十二年,蒙軍於丁家洲擊敗宋軍水陸阻擊,瓦解宋軍主力的一場戰鬥。

“後來戰火綿延到銅陵……”宋芷選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說法,“爹不肯棄城而逃,便將我與孃親送出城,自己則守城而亡。”

“至於孃親,你也看見了。”

宋芷與孃親逃到浦江時,幾近彈盡糧絕,被幾個蒙古士兵攔下,當時李含素已十分虛弱,很輕易便被蒙古人奪去了性命,秀娘爲了保護宋芷,被迫與一名蒙古士兵媾合,孟桓便是在那時初見宋芷,救下了他的性命。

宋芷不願回想那段往事,因此也沒有細說,草草說了個大概。

可即便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與眼前的情形對比,仍讓宋芷感到一陣自厭:他父母親人盡皆喪於蒙古人之手,而自己竟與一個蒙古人牽連不斷,此刻還被其壓在身下……宋芷不由自主握緊了拳,偏過頭不肯看孟桓。

孟桓只當他是提及了傷心事,故而情緒低落,摸了摸他的鬢髮與臉側,輕聲安慰:“逝者已矣,子蘭,人總是要向前看。”

可人不能忘本,宋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