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哭得滿臉都是淚, 孟桓遠遠看着,自責與心疼交加,也顧不得疼了, 衝底下人大吼:“都愣着幹什麼, 還不快去把裴大夫請來?!”
“快去!”
這無關乎宋芷求他的話, 而僅僅是因爲孟桓知道, 秀娘於宋芷有多重要。
“我看誰敢去!”忽都虎沉聲喝道。
一羣丫鬟小廝正想走, 又被喝了回來,一時間手足無措,按理說, 孟桓纔是他們的主人,可這主人的爹的話該不該聽啊……
忽都虎瞥了一眼被血染紅的女人, 嫌惡地皺眉, 又看着宋芷:“沒想到你身邊還有個衷心護你的, 不過,我不打算放過你了, 哈濟爾被你迷惑得太深,今天你必須死!”
宋芷根本沒理會他說的話,全身心都在懷裡的秀娘身上,秀娘聽到宋芷剛纔的話,正攥着他的袖子, 在低低地懇求:“不……少爺, 你不能……”
“秀娘, 你不能死……”宋芷的眼淚滴到秀孃的臉上, 他擡手去給秀娘擦, 反給秀娘臉上粘了血。
“愛赤哥,”眼看忽都虎竟然彎腰去撿地上他的佩刀, 孟桓慌忙扶着護欄站起來,踉蹌着走到忽都虎身邊,膝蓋一彎,便跪倒在忽都虎身前,攔住他的身形。
“愛赤哥……我求您,”孟桓人生頭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一個人,手抓住忽都虎的手腕,不讓他用刀,摸了忽都虎滿手的血,“算兒子求您,您別傷他……兒子求您。”
忽都虎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哈濟爾!你看看你……爲了一個男人,你還有一點兒大元第一勇士的樣子嗎?”
“你給我起來!”忽都虎伸手拽孟桓。
孟桓卻死死地跪着,只管哀求地看着他:“愛赤哥,這世間便是再大的英雄……也總難逃一個情字,兒子又怎麼能免俗呢?”
“二十年來,兒子沒求過您任何事……只這一件,”孟桓的手被忽都虎甩開,他便拉住忽都虎的衣襬,“只這一件……求您不要傷他。”
忽都虎一腳把孟桓踹翻在地,罵道:“哈濟爾,你給我滾起來!”
孟桓驟然摔倒在地上,連遭兩次重擊,他疼得脣色發白,手扶着冰涼堅硬的青石板,然而身後宋芷還在一聲聲叫着秀娘。
孟桓攥緊了拳,低下頭,青石板地面上倏然落下一滴淚,像是一滴雨,無聲地留下一個圓圓的水痕。
“愛赤哥……兒子求您。”在忽都虎打算向前走時,孟桓拉住了他的腳腕。
忽都虎忿然低頭,打算再給孟桓一腳,卻驟然看見了孟桓臉上隱隱的淚痕,忽都虎突然就心軟了,那一腳便沒擡起來。
說到底,這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年輕人難免糊塗……
孟桓見他遲疑,立刻回頭吼道:“裴大夫呢?怎麼還沒請來?我養你們在府裡有什麼用?還不快去!”
一羣人慌了神,忽都虎是沒幾天兒要走的,孟桓卻是他們真正的主子,養活他們的主人,連忙匆匆忙忙地出去請裴大夫了。
忽都虎看着這一切,沒攔,低下頭又看向孟桓,咬牙連連冷笑:“好,很好,你將你府裡的人,□□得很好啊!”
孟桓從地上擡起頭,知道忽都虎剛纔沒有阻止,已是開了恩,紅了眼:“多謝愛赤哥。”
忽都虎冷笑:“不用謝我,誰叫我不成器的兒子,爲了個男人,連羞恥心都不要了!”
“還不快給我滾起來?”
“是。”孟桓趕忙用袖擺擦了眼淚,手撐着地站起來,然而方纔與忽都虎交手時,胳膊近乎廢了,這一撐,胳膊竟然一軟,沒能站起來,反而跌了下去。
忽都虎沒有扶,斥道:“廢物,這就站不起來了麼?”
孟桓不敢反駁,忍氣吞聲地靠腰背的力量起身,而後站起來,向忽都虎行禮:“兒子多謝愛赤哥開恩。”
忽都虎冷冷瞥了他一眼,又嫌惡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宋芷和昏迷的秀娘,轉身便走了。
孟桓自知有錯,站在那兒,低着頭,直到忽都虎走遠了,才又抹了抹臉,轉身飛一般地跑到宋芷身邊去。
“子蘭!”孟桓在宋芷身邊蹲下。
誰知宋芷看到他,卻反射性地縮了一下身子,烏黑的眸子被淚水浸溼,裡頭充斥着驚懼與不信任。
孟桓心裡一痛,沒有繼續靠近,只說:“我看看秀娘。”
宋芷猶豫了一瞬,才點點頭,表示了同意。
孟桓雙臂受損嚴重,稍微檢查了一下秀孃的傷勢,發現因爲秀娘比宋芷矮一點,那刀刃沒有直中秀孃的心臟,而是稍微向上偏了半寸。
孟桓咬着牙忍着痛,給秀娘點了幾個穴位,稍稍止住她的血,安慰宋芷:“放心,秀娘還有救,她只是昏過去了,刀沒有傷到她的心肺。”
宋芷似信非信地點點頭。
孟桓又說:“我們先把秀娘送進屋去,別在這兒等,裴大夫馬上就到,好不好?”
宋芷再次點頭,於是彎腰將秀娘抱起來。
“我來吧。”孟桓忙說。
宋芷搖頭:“我自己來,不用麻煩少爺。”
聽到這話,孟桓心底微涼,一點點沉下去,宋芷到底……還是記恨他的。
秀娘很瘦弱,並不重,宋芷也可以輕鬆抱起來,只是胸口被忽都虎踹的那一腳有點疼。
宋芷的動作很輕,像是怕打擾昏迷中的人。
將秀娘抱回屋後不久,宋芷替秀娘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沒多久,裴雅就來了。
自從宋芷進了孟府,裴雅就總是這樣急匆匆地被人拎來孟府。
裴雅一進屋,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是隨軍醫師,治過大小外傷無數,聞到這麼濃的血腥味,立即就知道傷勢不輕,不及時救治,恐有性命之憂。
待到了牀邊,裴雅看着牀上幾乎泡在血泊裡的女人,眼皮跳了跳,這女人如此瘦弱……
“裴雅,快來看看她。”孟桓將宋芷拉到一邊,對裴雅說。
裴雅也知人命關天,連忙將藥箱放下,氣都沒喘勻,就先探手試了試秀孃的脈,有些微弱,但畢竟還有。
接着裴雅又看了刀傷,臉色變了變,這一刀是真狠,深入了血肉好幾寸,這要不是偏了半寸,都不用治了,直接準備後事吧。
看到裴雅神色,孟桓知宋芷焦急,先替他問了:“如何,能治麼?”
裴雅擦了擦額頭的汗,一是來時太急,累的,一是這傷太重,冷汗。
“能是能……”裴雅說。
“能就行,”孟桓說,“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把她救回來,藥材這些,都由我來提供,你無需擔憂,診金也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裴雅一邊擦着汗一邊猛點頭:“這些草民都知道,只是……”
裴雅瞅了瞅旁邊臉色難看的宋芷,猜測牀上的女人應當是跟宋芷有關係,便道:“還請少爺和宋先生做好心理準備……”
“這位夫人身子骨弱,刀入體內數寸,恐怕……有風險,草民不敢保證她能醒過來。”
聽到這話,宋芷面色更白,嘴脣哆嗦了一下,孟桓連忙把他扶住,問裴雅:“你這話什麼意思?”
“不行,你必須把她救活。”
裴雅又是冷汗,這大少爺……醫師扶傷不錯,可不能救死啊。
連連彎腰:“草民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傷勢刻不容緩,裴雅沒再廢話,拿着小剪子將傷口附近的衣料剪開,露出底下外翻的血肉。
那衣料是最普通的棉布料子,已經幾乎被血浸透了,看着便讓人覺得心驚。
而底下猙獰的傷口卻更讓人害怕。
孟桓擡手捂住宋芷的眼睛,低聲在他耳邊說:“別看。”
宋芷扒開他的手,偏要直勾勾地盯着那傷口看,眼睛一眨不眨。
那樣駭人的傷口,便是看着,也叫人覺得痛,何況真真切切受了這一刀的秀娘呢?
而更關鍵的是,這一刀是秀娘替他受的,原本該死的是他。
孟桓瞧見宋芷又在落淚,便從懷裡抽了一條手帕替他擦淚,心疼不已,愧疚不已,懊悔不已:“別看了子蘭……”
宋芷拍開他的手。
“拿開,”他說,“你別碰我。”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錐心刺骨的疼,孟桓原本就受傷的胳膊更覺得無力了,疼得發顫,幾乎握不住那張輕飄飄的手帕。
“對不起,子蘭,”孟桓低語,“是我的錯……”
宋芷偏開頭閉上眼,以手掩面:“我不想聽……你閉嘴。”
孟桓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孩子,顫抖着嘴脣說:“對不起。”
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明明說過會保護他……可他沒能做到,他食言了,反而讓秀娘來保護了宋芷。
是他的錯。
“你別怕子蘭,”孟桓說,“秀娘一定會沒事的,裴雅醫術高超,有他在……秀娘一定會沒事的。”
這時裴雅回過頭,道:“將軍,草民需要幾個丫鬟。”
孟桓揮手,讓門口幾個站着幹看的丫頭過來:“都仔細着點兒,一切聽裴雅的吩咐行事。”
秀孃的傷,最兇險的是拔刀,一旦將刀□□,秀孃的右胸上會出現一個巨大的豁口,鮮血沒了堵塞,會拼命地從裡往外流,若是止不住這血,那秀娘就危險了。
裴雅還帶了兩個徒弟來打下手,一面讓丫鬟們準備熱水,一面讓徒弟準備止血的藥物等。
裴雅當年治過不止一次這樣兇險的傷,可受傷者都是身強力壯的士兵,而非秀娘這樣瘦弱的女人,因此裴雅也不是很有把握。
一羣人在裴雅的吩咐下,火急火燎地準備了一堆東西,而後便到了拔刀的時候。
裴雅瞅了瞅旁邊看着簡直要暈過去的宋芷,臉色似乎比秀娘還難看,委婉地提醒:“先生累了,要不要出去歇會兒?”
孟桓當然知道他什麼意思,血腥場面他是見得多了,宋芷卻少見,何況秀娘是宋芷最親近的人。
便拉了拉宋芷的手,說:“子蘭,我們出去一下,在這裡裴大夫不便施展,好不好?”
那是極輕柔、極小心的語氣。
宋芷將手從孟桓手裡抽出來,看了牀上的秀娘一眼,抿脣,點頭。
他留在這裡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會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