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之後。
一架國內航班在目的地上空盤旋了半個小時,因突如其來的大雪而遲遲無法降落。雷震在機艙裡看着舷窗外黑灰色的天空,輕輕皺了皺眉。
這座城市的冬季,一如既往的徹骨苦寒。這麼久離開此地,他還需要重新適應。
機艙廣播不斷向乘客傳來天氣的實時狀況和飛機延誤的信息。飛機兩翼在暴風狂嘯中左右抖動起來。雷震旁邊的女孩抱緊身邊的男孩,嚇得臉色蒼白,那個男孩拍了拍女孩的後背安撫說,“北方冬天就這樣,別怕,以後就習慣了。”
“北方一個冬天的雪,恐怕就把我前二十幾年看過的雪都下完了。”
“那你有沒有後悔跟我來這邊生活?”
那女孩剛要回答,一張嘴馬上就要吐。雷震見狀忙掏出座位前的嘔吐袋遞了過去。那女孩用手捂住嘴。男孩打開嘔吐袋接在女孩嘴邊。女孩“哇地”對着嘔吐袋吐了起來。一股強烈的酸味彌散開來。
雷震舉起一本無關痛癢的雜誌罩住臉,避開那兩個年輕人的尷尬。女孩喝了口礦泉水,輕輕吐出一口氣。男孩才放心地衝她做了一個鬼臉。
雷震放下雜誌,又看了下手錶,不經意間朝這邊看了一眼。男孩對雷震感激地笑笑,說,“謝謝你,我女朋友有點暈機。”
“理解。她要吐之前的症狀,和我朋友很像。”
“是你的女朋友吧?”女孩重新恢復了活潑而溫柔的笑容。
雷震一怔,笑笑,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飛機被重新拉昇到一個高度,準備重新降落。
雷震看了看手錶,18:30。飛機距離降落已經延遲了半個小時。
幾個小時前的機場,雷昊明問兒子,“你確定不留在總部嗎?這一年來,你的能力,這些叔叔們,哦,編委們都很認可啊。”
“我習慣了北方的生活,何況北方的報業情況不是太好,我是從這裡走出去的,不能半途而廢。”
“我明白,你能有這個勇氣,我很欣慰。”雷昊明不捨地看着雷震,“我們都失去了最親近的人。你母親走之前,對我說,要我好好照顧你。我老了。照顧不了你了。唉,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爸,我會的。”雷震看着父親不輕易流露出來的衰頹,心一緊。這個國內知名報業集團總裁的臉上,總是擺着一副不可言說的威嚴與冷峻,即便是雷震,也要與他保持一段距離纔會覺得是最舒服、最輕鬆的。而現在,眼前的他分明是個留戀自己孩子的鄰家老頭兒。雷震覺得很心酸。
“在你和安檬的事情上,我尊重你媽媽的意見。能看出來,安檬和你媽媽的感情非常好。”
“我和安檬,只是爲了安慰媽媽,我們是假的。”
“你們舉行儀式那天,我看得出來,你媽媽很開心。這個兒媳,我是認可的。就算你們以後沒有緣分走到一起,我也當她是我的女兒。”
雷震內心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觸動了一下,多少年與父親的疏離,因爲母親的離世而消弭殆盡,他飽含內心激動而表面沉靜的複雜眼神望着父親,雷昊明目光柔和地看着兒子,“你媽媽這輩子,太苦了。當初,我沒能夠好好的照顧她。我原以爲,放手讓他們重逢,你媽媽也許會開心的。沒想到,唉。你陳叔拒絕和你母親結婚的初衷,我也能夠理解。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媽媽說過,很感謝你,幫她找回了一生所愛。”雷震記得媽媽說過的每句話,那些話題,始終繞不開得到與失去。
媽媽曾告訴他,爸爸是個難得的好人。
很久以前,雷昊明受赴日留學的朋友,陳森之託,照顧他的女朋友林燕。他說,快則一年,慢則三年,一定會接女朋友去日本團聚。
那時,雷昊明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嘗試辦報。當時非但新聞資源少,而且資金奇缺。他們不得不起早貪黑採訪、爬格子,自己親自來做版面。後來,一位曾託報紙找尋失散多年兄弟的老華僑,在接到雷昊明電話,說找到了他的兄弟後,在感謝這羣熱血青年的鼎力相助之餘,毅然決定投資這家報紙。
雷昊明變得更忙了,那幾年他幾乎並沒有兌現對朋友陳森的承諾。雷昊明是典型的工作狂,不過他之所以會如此拼命,暗戀林燕也是個不可否認的原因,所以他才如此刻意躲避那個有雙大眼睛,直挺小鼻子,笑起來溫婉的女孩。他只是不想讓自己太難受。
記者這種職業本身找對象很難,他索性抱着不婚主義,倒也落得個瀟灑坦蕩了。
林燕的身體狀況一向不夠健壯,時不時生個小病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她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幸而充分信任陳森的安排,否則恐怕早就回南方的父母家了。
林燕有時會主動找他幫忙修修家裡常罷工的家用電器,或者生病實在撐不住,讓他陪她去打吊瓶。每次接到她的消息,雷昊明總是幸福地推掉一切採訪,開着二手面包車疾馳到她住所到樓下。
他不休週末,但他充分享有隨時告假的權力。這一切,都是爲了林燕。
這樣的日子,在雷昊明看來也是平淡而幸福的。直到有一天,鋪天蓋地的日本地震消息劃破看似平靜的生活,林燕哭着對雷昊明說,“你一定可以找到陳森的下落。你必須聯繫到他。”
雷昊明聯繫了大使館,又一遍一遍撥打長途電話。震中就在陳森所在的城市,對於8級強震的破壞性,林燕也做了最糟糕的預料。雷昊明陪林燕喝了幾天酒,把一輩子的酒都喝完了,也沒等來陳森的消息。
一晃又是半年過去了,陳森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林燕的父母催她回家,她爲難了。這裡有太多曾經的回憶,這裡的天空,這裡的內河,這裡的城牆,都有她無法捨棄的回憶。父母下令,除非半年內結婚,解決終身大事,否則必須回家。
雷昊明看着眼睛紅腫的林燕,心痛不已,又不知該如何勸慰。林燕卻平靜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雷昊明在三個月後娶了林燕。又過了九個月,兒子出生。林燕執意要給兒子取名:震。雷昊明點頭,誇孩子的名字起的好。心卻針扎般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