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邊,陸執淋着大雨走出巷子。
他的腦海中,溫景隨提到過的‘意中人’三個字來回響蕩,越想越覺得心氣不順。
“不要臉!”他罵罵咧咧,“一個大男人,不思圖好好讀書,忠君報國,天天就知道說什麼‘意中人’!”
陸執大聲罵完,仍不解氣,想起自己先前落敗離開,總有種灰溜溜逃走的感覺,當即心中更氣,恨不能轉身跟溫景隨重新鬥上一場。
‘譁——’雨水如瓢潑而下,打得他斗笠都歪了。
世子心中煩悶,推了幾下反倒推得更歪,索性一把將斗笠扯了下來,用力的摜到地上。
斗笠在水窪中打轉,變成了溫景隨那張可惡的臉,他罵罵咧咧,伸腿去踹。
就在這時——
“世子。”
“世子。”
左右兩側各有一道人影躥了過來,羅子文、段長涯二人也都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站到了陸執身邊。
段長涯看了世子一眼,他臉色蒼白,黑亮的髮絲緊貼着他窄瘦的臉,那狹長的雙眸盛滿怒意,雙眉都立了起來。
世子正在氣頭上。
羅子文向段長涯使了個眼色,他忙不迭的撿起地上的斗笠,小心翼翼的遞到了世子面前。
“你們怎麼來了?”
陸執面無表情的將斗笠接過,深呼了一口氣,抓在掌中把玩。
“昨夜您與守寧小姐進入地宮之後,周先生便遇了襲——”
羅子文率先開口,將昨夜周榮英遇襲,其後召喚雷電爲信號的事說了一遍。
長公主夫婦被困於宮中,羅子文與段長涯兩人心急如焚,趕到了城東與周榮英會面,結果發現地道被一道符咒封住。
三人無法解開符咒,感到十分不安,“最後召喚了徐先生前來,與周先生留守地道出入口,想辦法破解符咒,而我跟長涯便守在姚家附近,等你回來。”
昨夜陸執與姚守寧必定是出了事,但陸執身爲天運之子,並非短命之相。
再加上他有姚守寧陪同,徐相宜深知辯機一族實力非凡,能逆轉時光,因此相信二人必能轉危爲安。
果不其然,兩人守了一宿,到天亮的時候便見陸執與姚守寧歸來。
二人目送陸執護送姚守寧回家之後,又見他遇到溫景隨,後兩人發生口角之爭,都落進了兩個長隨眼裡。
“世子不大開心?”
羅子文試探着問了一聲。
“我有什麼不開心的?”陸執故作鎮定,反問了一聲,並且笑道:
“我看起來像不開心嗎?”
“像。”
段長涯點頭。
世子眉心跳動,一摸腰側,手撲了個空,心中又恨起陳太微來。
“我有什麼不開心的?不過區區一個身無功名的學子,我只是看不慣他胡說八道,壞人名節!”
他冷笑道:
“什麼意不意中人的,真不要臉,他敢去守寧面前說嗎?看守寧不打爛他的臉……”
陸執說到這裡,又想起姚守寧性格。
她雖說活潑可愛,但根本不擅長打人,上次簡王府的人上門欺她,氣得她臉色發白,她也沒有打過人。
最重要的,是陸執想起了自己試圖破壞溫景隨的形象,而姚守寧對他十分信任。
想到這裡,陸執的心中一下涼了半截。
她很相信溫景隨。
上次自己說他兩句,還惹惱了她。
更何況溫、姚兩家確實曾有過口頭之約,溫景隨恐怕就是仗着這一點,纔敢口出狂言。
陸執察覺不妙,連忙話鋒一轉:
“——若是姚太太知道他如此孟浪,肯定要打他出門!”
“……”
羅子文看他氣得咬緊了牙關,不知如何答話。
“這種卑鄙小人,表面裝的正人君子一般,背地裡說這種虎狼之詞——”陸執越想越是不安:
“不行,我要去和守寧說,讓她小心防範。”
他說完,轉身要折回姚家。
羅子文一聽傻了眼,連忙要去攔他:
“世子你先消消氣。”
“我有什麼好氣的?”陸執一聽他這樣說,聲音提高了些:
“我根本沒有生氣。”
“是是是。”羅子文連忙點頭,嘴裡卻勸道:
“世子確實沒有生氣,只是擔憂守寧小姐受人欺騙。”
“不過——”羅子文先是順着他說了一句,接着才道:
“守寧小姐纔剛回家,恐怕正是疲累之時,你無端回頭,又提起溫公子,無憑無據的,恐怕她不會相信。”
他這一句對陸執的殺傷力不亞於溫景隨的‘意中人’三個字。
“是了!”陸執身體一震,“她相信他。”
說着說着,心中一股委屈感涌了上來。
與姚守寧相識以來的回憶涌上心頭,二人早就熟悉,妖怪都聯手殺過,可她對自己不假辭色,處處頂嘴。
提起溫景隨時,卻一口一個‘溫大哥’……
她對別人唯唯喏喏,對自己重拳出擊……
“……”
陸執怔呆當場,又想起先前分離之時,她一句多餘的交待都沒有,便只知‘催自己離開’,頓時氣從中來。
“世子——”
“世子。”
段長涯與羅子文兩人見他久久不說話,都不由喚了他一聲。
只見他手持斗笠,怔愣出神,任由雨水淋他頭臉,眼中露出悲忿之色。
段長涯迷惑不解:
“世子如果喜歡守寧小姐,你就和她說啊。”
“喜歡?”
先前還沉浸於悲憤之中的陸執一聽這話,便如被蜂蟄了一般,頓時縱身一躍,向後彈開丈來遠:
“什麼喜歡?誰喜歡誰?”
“你喜歡守寧小姐啊?”段長涯見他反應極大,不由嚇了一跳,又重複了一句。
“我喜歡守寧?”
陸執一聽這話,頓時大笑:
“哈哈哈哈,你從哪裡看出我喜歡守寧啊——”
“哪裡都能看出來啊。”段長涯納悶的道:
“如果不喜歡,世子幹嘛陪她找‘河神’?如果不喜歡,幹嘛數次三番找她麻煩?”
陸執是有些小心眼。
但他有仇就報,一般恩怨早就想辦法兩清,怎麼會纏着到現在還未解?
上次姚守寧來府中報訊時,世子明明想要見她,但見面又不高興,一臉彆扭,怪她來遲,這還不是喜歡?
段長涯抓了抓脖子下系的棕繩:
“若不喜歡,當日世子中邪之後神識不清向蘇小姐表白了,清醒之後爲什麼向守寧小姐下跪求饒呢?”
“我沒有……”陸執先是下意識的想否認,後面越聽越不對勁,連忙伸手:
“你等等!”
“什麼中邪向蘇小姐表白,清醒又向守寧小姐下跪求饒——”
他此時已經顧不上再去想溫景隨的事,一種不妙的預感涌上心頭:
“我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事?”
“就前幾日,世子從咒中醒來那次啊——”
段長涯沒有注意到陸執瘋狂抽搐的嘴角,說道:
“世子中邪之後胡言亂語,惹怒了守寧小姐,因此怕她生氣,向她哀求解釋——”
“停!”
陸執果斷別開臉,深呼了一口氣,腦海裡依稀想起自己‘大殮’那日甦醒之後發生的事。
他逞強起身,結果躺了許久,雙腿無力,出棺時站立不穩,跪了下去。
當時屋外就有……
陸執銳利的目光轉向了羅子文,卻見他的這位文謀一臉心虛,將頭低了下去。
“事情不是這樣的……算了。”陸執覺得越描越黑,再問:
“這些事情,都有誰知道?”
“府裡都傳遍了啊。”段長涯沒有聽出世子話中的祈求,回了一句。
“……”羅子文無語。
“總而言之,”這個誤會一時之間解釋不清楚,陸執說道:“我沒有喜歡……守寧?”
他說着說着,神色變得遲疑。
“喜歡守寧?”
說着這幾個字時,他的心中既酸且甜,胸間所有的情緒化爲泡泡,填塞滿他周身。
一股熱氣從他胸口生出,化爲紅蔓,一下爬滿他脖子、臉側。
“世子沒有喜歡守寧小姐嗎?”段長涯問了一聲。
“我——”
他下意識的想開口否認,但能騙得了旁人,卻騙不了自己的內心。
他在抗拒說出這樣的話。
不喜歡守寧嗎?
不是的。
段長涯的話對,卻也不全對。
他沒有因爲中邪胡言亂語之後向姚守寧下跪認錯,但他竟然喜歡守寧。
是的,他喜歡守寧。
所以他願意數次三番陪同她一起尋找‘河神’身份,明知進入墓地是十分冒險的行爲,卻樂意與她同行,甚至樂此不疲。
他喜歡跟她鬥嘴,喜歡她天真無邪卻又古靈精怪的性格。
他欣賞姚守寧覺醒了辯機一族的血脈力量,又以她曾攪動時間的洪流爲傲,自豪於她帶着自己穿越時間,回到四百年前,且能預知前塵後事。
“這,這就是喜歡嗎?”世子如遭雷劈,一臉吃驚。
羅子文見他似是自己都沒有發現心意,此時纔像是被點醒,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由幽幽的補了一句:
“如果不喜歡,世子爲何因爲溫公子的話而生氣?”
“我只是……”
他想要辯解,但話到嘴邊,卻變成:
“……我就是很生氣。”
他老實道:
“我看這個人很不爽。”
爲什麼會不爽呢?明明不久之前,他還對溫景隨十分欣賞,有意要招攬他呢。
世子皺眉苦思。
雨水潑打在他身上,他卻像是入了定。
許多回憶接二連三的浮現在他心中,使他逐漸想起了自己對溫景隨越來越不喜歡的原因。
因爲姚守寧與他疑有婚約;因爲姚守寧一口一個‘溫大哥’,還對他十分信任。
他豁然開朗,若有所思:
“原來我確實喜歡守寧。”
他調頭往原本的路走,羅子文見他眉宇間陰霾盡去,連忙又來攔他:
“世子——”
“我要去跟溫景隨說,我也喜歡守寧——”
他神色坦然,知道心意,便再不避人,甚至想到溫景隨先前的話,心中氣不過,還想再去下個戰貼。
“世子,你喜歡守寧小姐,又何必跟他說呢?”
羅子文連忙勸他:
“更何況你走之後,他家裡人都出來了,這會兒可能一家人都碰頭了,與他鬥什麼氣?”
陸執心中雖說介意溫景隨的話,但聽到此處,卻也覺得有理。
又聽說溫家人出來接他,不由冷笑:“此人行事溫吞,前往姚家幾步路的功夫,竟然要靠家裡人接。”
“……”
“……”
羅子文與段長涯相互看了一眼,不敢出聲。
“我要找守寧問問,她喜不喜歡我。”
他聽到溫景隨與家人匯合,暫時失去了挑釁他的心,又轉而想去尋姚守寧。
羅子文連忙又上前來攔他:
“世子,守寧小姐剛回家中,姚家人等了她一夜,此時必定着急。”
他說完,向段長涯使了個眼色,段長涯也道:
“公主與將軍纔剛回府不久,也正在等你。”
羅子文接着道:
“如今雨勢大,守寧小姐昨夜受了驚嚇,不如我們先行回去,你休息好後,收拾打扮一番,再來姚家也不遲。”
他說的有道理。
陸執此時雖說才意識到自己心意,想要見姚守寧一面,想與她說話,但她昨夜一宿沒睡,又飽受驚嚇,姚家人肯定也有話與她說,自己又何必在此時急着見她呢?
他才理清自己的心思,也應該仔細想想,不宜衝動行事。
最終大事爲重的念頭涌入陸執心中,理智壓過了衝動,他點了點頭,三人鑽入雨中,逐漸消失了身影。
而姚家之中,姚守寧並不知道自己回家之後發生的事。
她進了姚家大門之後,正欲先回房中梳洗收拾,眼角餘光卻瞥向了門後守夜的屋子中,坐着的人影。
那屋門半掩,曹嬤嬤裹了一件舊毯子,此時靠着門打盹。
“嬤嬤!”
姚守寧一見此景,不由大吃了一驚。
她一喊之下,原本就淺眠的曹嬤嬤迅速驚醒。
“二小姐——”
曹嬤嬤初時聽她聲音,還以爲自己仍在夢中,直到跳起來後,左右一看,似是意識到了什麼,伸手一拉開門,冷風一灌,果然便見外頭站着的姚守寧已經溼透的身影。
“二小姐!”曹嬤嬤一見她回來,頓時又驚又喜:
“你可算回來了,太太可正擔心你。”
她連忙抱了毯子出來,見姚守寧渾身溼透,拿了毯子要往她身上披,心疼的道:
“怎麼淋成這個樣子。”
“我娘他們呢?”
“太太一宿沒睡,都在屋中等你。”
說到正事,曹嬤嬤神色一凜,轉身回屋:
“你等我拿把傘,我們一起過去。”
曹嬤嬤取了傘出來,替姚守寧擋住雨,一面將昨夜的事說給姚守寧聽。
她與世子出行之事雖說已經提前跟柳氏報備,可畢竟事關妖邪,柳氏自然擔心。
再加上柳並舟被召入宮,也遲遲未歸。
半夜神都又電閃雷鳴,天降異象,柳氏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