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景隨清醒過來之後,很快掌控住了形勢。
蘇妙真的臉上露出不甘之色,但見他腹有正氣,口吐蓮花,此時氣勢正盛,便唯有忍氣吞聲。
他很快平息了雙方的怒火,就連柳氏對溫太太心中生惡,也不得不佩服她生了個好兒子。
柳氏看到了溫景隨的‘情’,這個年少成名的年輕人,似是很喜歡她的女兒。
“……”她想到先前的決定,又心生猶豫。
世子是很好,可畢竟是中了邪,如今性情不穩,隨時可能會瘋瘋癲癲的。
而此時溫景隨喜歡姚守寧,卻能明辨是非,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主動提出要護送自己的女兒,可見用情很深,品行也不錯。
可惜——
可惜他有個溫太太這樣的母親。
一想到溫太太,柳氏頓時清醒,任憑溫景隨再是優秀,也絕不心動。
“我找世子,確實有事。”
姚守寧點了點頭。
溫太太心中還有氣:一是恨柳氏不分青紅皁白拿傘推打自己,二是恨柳氏不識好人心,將話說得太過難聽。
但兒子所說的話也勾起了她心中的回憶,姚守寧確實算是她看着長大的。
仔細想想,如果不是自己將她當成未來兒媳,以致於對她太過苛刻,姚家的女兒如何行事,確實是與自己無關的。
她認爲自己的兒子實在優秀,便恨不得他未來的媳婦樣樣完美。
可直到今日柳氏發飆,溫太太才驚覺:恐怕不止是她在挑剔姚守寧,柳氏顯然也在挑溫家,甚至話裡行間已經絕了要將女兒嫁進溫家的心。
這個念頭一涌入溫太太腦海,她先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她認爲自己的兒子就是在神都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
不過柳氏提到陸執,倒令溫太太清醒了一些。
此時鬧成這樣,雙方結親的可能性已經很低,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到自己的女兒……
想到溫獻容,溫太太心中一驚,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女兒的臉。
聽到溫景隨說要護送姚守寧出門,溫太太倒並沒有出聲。
她只是普通人,雖對姚守寧有不喜,可那是因爲將姚守寧當成自己人。
可如果她只是一個鄰居之女,是自己女兒未來的小姑,那麼她的心態就要寬容得多,甚至暗想:此時世道混亂,女子獨身出行不易,兒子護送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雖說柳氏實在可惡,但溫太太仍是揉着肩,沒有出聲——她還對於柳氏竟然挑剔自己的兒子耿耿於懷,有些生氣。
“既然有事,我就送你過去。”
溫景隨聽到姚守寧尋陸執確實有事,心下一鬆,連忙笑着說了一句。
事情到這裡本該結束,哪知他還未再將雨傘撐起,遠處屋檐下的柳並舟突然嘆了口氣。
“守寧。”
他喊了一聲。
這一聲引起了屋內衆人的注意。…
柳氏拉着女兒轉身,蘇妙真也折轉回頭,那雙瞳孔之中露出警惕。
溫景隨心生不妙預感,正欲說話,卻見柳並舟單手反折在身後,一手橫於胸前,將先前的鬧劇看在眼裡。
“你此去尋世子,就和他說,是我提的,今晚子夜時分,白陵江會決堤,到時河水氾濫,會衝入神都城。”
柳並舟此話一說出口,柳氏等人面露驚色。
“什麼——”姚若筠下意識驚呼。
“怎麼可能?”
溫太太也有些不敢置信,面露懷疑之色。
而相較於溫景隨兄妹及柳氏等人的吃驚,姚守寧心中一塊大石卻落了地。
柳並舟果然知道此事!
她眼睛一亮,大聲應了一聲:
“是!”
“……”蘇妙真呲了呲牙,露出怒容。
但她有狐顏媚惑,一層粉霧罩在她臉上,在衆人看來,她也是一臉恐慌之色。
“你請世子轉告長公主夫婦,今晚子夜時分,務必要使神都沿白陵江岸的百姓全部遷走!”
柳並舟的神色嚴肅,姚守寧用力點頭。
柳氏等人聽聞今夜會有洪災,還沒有反應過來。
而溫景隨則是面露喜色。
正如他先前猜測,姚守寧要在此時出門,果然不是因爲兒女私情的緣故。
她的表姐是在胡言亂語,故意擾亂人心的!
他心中才剛生出這樣一個念頭,接着又臉頰一紅——在洪災面前,神都城的萬千百姓可能都會有性命之憂,但他身爲讀書人,不知以天下蒼生爲重,以百姓爲重,還在惦記着兒女私情,實在是枉讀聖賢書!
溫景隨愧疚之心生起,但卻又難掩心中的私念,說道:
“守寧,我馬上送你出門。”
要想疏散神都城沿江兩岸的百姓,憑溫景隨的力量暫時還做不到的!
此時神啓帝‘病重’,不理朝政,以姚家的力量,確實唯有通知陸執,再借權勢極大的長公主、陸無計之手才能辦到。
“好——”姚守寧此時也不矯情,點頭應答了一聲。
但就在這時,柳並舟卻出聲道:
“不用了!”
他的目光從溫太太身上輕飄飄的掃過,在旁人眼裡,柳並舟神情溫和,可被他視線掃過的溫太太卻覺得這一刻心中如同壓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簡直比先前被柳氏指着鼻子罵還要難過數倍。
溫太太也說不出來這種感覺是什麼,只是身體下意識的瑟縮,更往兒子身邊貼近。
“老師——”溫景隨愣了一愣,呆呆的喊了一聲。
先前柳氏發火他沒有慌,蘇妙真挑撥離間的時候他還能冷靜,可此時聽到柳並舟的話,他卻臉色微微一變。
柳並舟的視線從溫太太身上落到了他的身上。
這一刻,這位老先生的目光銳利,似是重逾千斤,目光之中的浩然正氣壓得溫景隨‘噔噔’後退。…
書生之怒,不輸武夫氣勢。
溫景隨後背貼着門框,承受着柳並舟的注視。
“不用了!”
他又重複了一句,看了一眼已經額角現汗的青年,想到當日自己召喚儒聖人,是溫景隨接住了自己的傳承。
從某一方面來說,兩人之間雖未有師徒之名,實則已經有師徒的牽絆。
柳並舟的心微微一軟,止住了出口傷人,卻仍是婉拒:
“凡俗馬匹,速度又能快到哪裡去!”
他微微一笑,從袖口之中摸出一支筆:
“守寧,外祖父來京已經有些日子,卻還沒有給你變過戲法!”
姚守寧愣了一愣,就見柳並舟提筆揮毫:
“以吾手中筆,畫出雲中氣。鶴自氣中來,送你入青雲!”
他嘴中吟唸完,那筆起之間果然帶起青風。
風過留痕,竟是連那連天大雨都潑澆不透,頃刻化爲數縷縹緲不散的悠悠仙氣。
衆人目瞪口呆,竟都怔怔望着這異景。
就在柳並舟話音剛落的剎那,突然遠空之中傳來一道清幽吟長的鶴鳴。
聲音由遠及近,只見大雨漫天之中,一道翩翩白影翱翔而來,直衝姚家府邸,那黑影由小變大,及至近前,化爲一隻通身纏繞着清氣的的丹頂鶴,停在了院內。
“……”
這近乎神異的一幕驚呆了所有的人。
溫太太當日是見過儒聖人之影的,也並非不信神鬼的人。
可當日溫景隨跟她說,那召喚出儒聖人的是柳並舟時,她表面雖說默認了兒子欲拜師的舉動,心中其實是很不以爲然的。
在她看來,溫景隨之所以這樣說,更像是爲了拉近與姚家之間的關係。
但當她真的親眼目睹柳並舟以神異至極的手法召喚出這樣一頭仙鶴時,整個人呆滯當場,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兒子。
溫景隨的面色灰敗。
柳氏的憤怒他可以平息,但溫太太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長輩面前口不擇言,惹怒了這位當世大儒,他又該如何去擺平這件事?
他自小讀書,天份驚人,從來沒有遇到過挫折,此時卻止不住的心慌。
以他聰慧,自然知道柳並舟是動了真怒,才故意人前顯聖,有意要給姚守寧正名。
拒絕他相送,並稱‘凡俗馬匹’速度不快,便是意有所指。
溫景隨注意到了母親的目光,可此時他心亂如麻,自顧不暇,又哪裡還有心思安慰母親?
“守寧,你騎鶴前去!”
柳並舟袖口一抖,那掌中的筆便化爲黑影,鑽入他的袖子裡。
他雙手一背,整個人站在那裡,便似是姚家的定海神針!
柳氏激動異常,在她身邊的姚若筠也渾身抖個不停,嘴裡喃喃道:
“太威風了!太威風了!”
“外祖父,不如讓我騎鶴去送信——”
“你別胡說。”柳氏在一旁聽得分明,強忍內心的得意,扯了兒子的衣袖一把,驕傲的目光從溫太太身上掃過,這才道:…
“——長公主想見的可不是你。”
她原本想要刺激一下溫太太,欲提‘世子’,但目光落到溫景隨身上,這個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長大的,踏實而又勤奮,與他娘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如今他明顯情根深種,可惜與自己的女兒有緣無份。
算了算了。
大人之間的恩怨,扯什麼孩子!
柳氏一念及此,只提了‘長公主’三個字。
但就算如此,以溫景隨的聰明,自然也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但沉默了許久,卻並沒有伸手去阻止。
姚守寧此時出行見陸執,代表的是柳並舟的意志,爲的是向皇室傳遞災情,關係到千千萬萬百姓的性命。
他不能因爲兒女私情,做出不理智的事。
“外祖父,我騎——這鶴去?”
姚守寧還有些不敢置信,指了指此時正站在庭院中的仙鶴,問了一聲。
那仙鶴極其高大,一雙細足踩在水裡,此時正慢條斯理的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羽翼,興許是聽到了姚守寧說話,它轉過了頭,發出了‘唧咕’聲。
柳並舟臉上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你自上去,騎鶴前行,不會遇到危險。有我指令,它會送你到將軍府,你見了世子,我那師姐自然會安排人把你送回家的。”
他已經考慮得十分仔細,柳氏自然也不會再出聲阻止。
姚守寧聞言,點了點頭。
她既是好奇又有些興奮,往那仙鶴行去。
只見那鶴通體雪白,僅餘長腿、頸尾處有些許黑羽,頭頂紅冠,目光似是通了人性。
見她走來,那鶴踩水前行,至她身前低頭髮出‘咕咕’聲。
姚守寧爬了上去,它也十分溫順,直到少女坐好,抱住它身體之後,那鶴才發出長吟,振翅而起。
少女還來不及尖叫,足下踩空,身體本該下墜纔對,卻被那丹頂鶴穩穩托起,整個人迅速騰空,瞬間衝上天際。
雨水似是被一股無形的氣所阻隔在外,她耳畔聽到風聲與鶴鳴,身下的姚家人迅速化爲黑點,地面姚家的房舍也變得極小,很快便化爲密密麻麻的神都城的建築其中之一,再難分辨清。
這一刻姚守寧心中鬱積多時的‘氣’隨着騎鶴飛天而泄光。
山河在她腳下,她又何必再去計較溫太太的苛刻、簡王的無恥,及鎮魔司的咄咄相逼?
疾風吹拂而來,她眯着眼睛,騎鶴飛往內城。
而此時姚家之中,姚守寧飛天而去,便留了溫太太一家及姚家人。
柳氏此時只覺得揚眉吐氣。
她以往只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飽讀詩書的儒生,才華卓絕,可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竟有如此本事。
“爹!您有這手段,怎麼不早跟我說呢!”
她跺腳埋怨,“早知如此,當初致珠也就不用……”
柳氏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妹妹。
如果柳並舟有這種通天的本事,當初小柳氏在病中的時候,便該施展術法極力救治。
小柳氏要是還活着,一家人便能重聚天倫,再不分離。
她想到這裡,心中不由一痛,卻沒注意到一旁蘇妙真眼中的怨恨。
大雨之中,她的面容之上浮現出一頭紅狐之影,向她輕聲的道:
“你看她裝模作樣,你娘在生時,她可是對你們不聞不問,從來沒有給過銀錢物資,如今死了,倒來裝好人。”
“你外祖父乃當世大儒,卻悶不吭聲,使你娘吃盡苦頭。”
“你爹一生顛沛流離,滿腔抱負難以舒展,一生所學盡爛肚裡,你外祖父明明可以登高一呼,爲他助力,卻仍留你爹孃吃苦。”
“嘿嘿嘿嘿嘿——”狐妖咧大了嘴,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
“他們都沒把你們當成一家人,如今你外祖父爲了哄你表妹開心,竟願意人前顯聖,施展術法召喚仙鶴,擺明是爲了她造勢。”
“一樣都是外孫女,而你呢……”
“而你呢……”
“而你……”
那呢喃聲逐漸變小,最終微弱不可聞,但狐影的話卻牢牢烙印在了蘇妙真的心裡。
她用力握緊了拳頭,站在大雨之中,想到了自己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