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三十一代而亡——此言出自七百年前辯機一族的徐先生。
辯機族人擁有操縱時間的力量,三十多年前的應天書局上,柳並舟曾親眼目睹過這一族人的神異。
徐昭既然能在七百年前說出這樣的話,證明他極有可能已經窺探到了未來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大慶註定是將亡的,神啓帝已經是末代帝君。
所以改朝換代又有什麼好稀奇呢?
柳並舟目光之中閃過一絲異彩,並沒有將這話說出口,但姚守寧卻奇異的聽懂了他的心聲。
姚若筠憂心忡忡。
他生於大慶,受的是忠君愛國的教育,此時外祖父與妹妹說的話對他以往的認知造成了極大的心靈衝擊。
柳並舟略微有些憐愛的看着這個正直而又有些憨厚的外孫,他品性極佳,讀書也用功,可性情稍有些古板,反倒不像姚守寧一樣精靈。
但姚若筠勝在天性不錯,既孝順又聽話,他有心想要點撥,便故意道:
“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
王權不是永恆的,大慶朝自然也不是永恆的。
“在時間的長河裡,掌控了天下權勢的大慶朝也只是竊取了這七百年的時光而已。”
他溫聲道:
“縱觀古往今來,百姓仍是那個百姓,但朝代的更迭卻不知凡幾,可見所謂的朝代、國號,只是時間中的過客。”
柳並舟曾經歷了應天書局,對於時光的理解自有自己的看法心得。
三十多年前,空山先生那一番奇妙的錨點之說對他影響極深,他笑着道:
“天下不屬於王權,百姓也不屬於王權,依我看來,君王也只是受權勢裹挾在這時空的河流中前行,暫時佔據一段時間的權柄,終究會成爲時間長流中的一個過客。”
他話中的意思,透露出來的是對於姚若筠來說過於驚世駭俗的思想。
姚若筠心亂如麻,下意識的去看妹妹,卻見姚守寧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若筠,你生於大慶,自幼受的是忠君報國的教育,所以你暫時想不通這些東西,外祖父覺得沒什麼稀奇,反倒是我那師姐,若能想通……”他說到這裡,頓了片刻。
半晌之後,他‘呵呵’笑了一聲,擺了擺手: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
姚守寧很快收斂心神,問道:
“外祖父,如果我預知之事爲真,那麼姨父此行必定順利。”
蘇文房會說服楚少廉,繼而促成神啓帝與顧煥之之間的暫時和解,但這樣的變化也會促發大慶崩解。
“我們靜觀其變,做好應對準備就行!”
……
祖孫三人談話之後,正如姚守寧所言一般,蘇文房約見了昔年的老友楚少廉,借他之便,說服了楚孝通安撫神啓帝。
而另一邊,柳並舟也與朱姮蕊見了一面。
不久之後,朱姮蕊與陸無計曾出入顧家府邸,半個月後,朝堂之上,平日爭鬥不休的新舊二帝兩黨握手言合。
顧煥之親自出面,稱:新帝年少,暫時無法掌控大局,請神啓帝垂簾聽政,重掌權柄。
神啓帝初時推辭不出,此後顧煥之再三上書,神啓帝才勉強應答,重掌天子之印。
他再度掌權之後,便頒發告令。
因天下妖邪現世,朝廷將派出鎮魔司抓捕城中妖邪,刑獄司、定國神武將軍府幫忙輔助,各家各戶不得私藏妖孽,違者以重罪入獄。
內政之中,則以顧煥之爲首,組成欽差,前往江南借米,以助神都渡過危機。
都城內人手不足,之前因傷閒賦在家的姚翝也被重新啓用。
隨着政令一道道頒佈,彷彿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姚家之中,姚守寧姐妹也坐到一處,說些閒話打發時間。
“……聽說趙大人家幾個被抓咬後妖化的人都被鎮魔司的人帶走了,趙家人既鬆了口氣,又有些擔心。”
冬葵坐在姚守寧旁邊,說着隔壁鄰居的事:“我早上聽金環說,這些被帶走的人中有王嬸的兒子,王嬸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呢。”
妖化的人發狂傷人始終是個隱患,關押在家中不止是令趙家人擔憂,隔壁的左鄰右舍也份外害怕。
如今朝廷出手,其他人自然是放心了些。
可是對於受妖氣影響而異變者的家屬來說,落入了鎮魔司的手裡,便如進了十八層地獄。
以往鎮魔司惡名在外,被抓捕進去的人往往有去無回,眼見親人被抓,自然便痛哭流涕。
“小姐,小姐——”冬葵說了半天,沒有得到迴應,不由看了周圍人一眼。
只見姚守寧雙眉微皺,似是在想事。
而姚婉寧臉色微白,目光呆滯,彷彿出了神。
蘇妙真手裡握了繡框,也久久沒有下針。
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怎麼大家好像都有心事?
“小姐。”冬葵又喊了一聲,姚守寧這纔回神:“……怎麼了?”
她說完,又想起來冬葵先前說的話,連忙咳了兩聲問:
“你說到了趙家。”
“已經說到趙家王嬸的兒子被鎮魔司帶走啦!”冬葵忍不住嘆了口氣:
“王嬸就這麼一個兒子,哭得很是傷心,伱覺得他還能回來嗎?”
冬葵雖說是這麼問,但她眼神唏噓,顯然心中已經有答案了。
“我——”
按照鎮魔司的行事,以妖邪之名被抓捕進去的人本該有去無回。
姚守寧本也想搖頭,但話剛到嘴邊,她腦海裡卻飛快的閃過一幕畫面。
那是城中一處皇榜公告前,張貼着一張榜文,因畫面閃得太快,她沒有辦法看清全文,但卻捕捉到了一行關鍵字:朕即決定,與妖——
畫面轉瞬即逝,後面的字她根本沒有看清。
與此同時,一股不妙的預感涌上了她的心頭,她喃喃的道:
“我覺得他們能回來……”
神啓帝可能要搞大事。
她心神不寧的樣子驚動了一旁的姚婉寧,蘇妙真也放下了手中的繡架,小聲的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不清楚。”姚守寧搖了搖頭。
她皺了皺眉,看了冬葵一眼,這丫頭因爲她的答案而爲王嬸歡喜。
面前的都是自己的姐妹,姚守寧想了想,也不瞞她們:
“我總覺得太上皇可能會搞大事。”
她說道:
“顧相被遣離了神都,小皇帝便獨木難支。”
姚婉寧聞言,強打精神與妹妹說話:
“聽說楚孝通的嫡長子臨時受命,被封少師,已經出入東宮,保護少帝。”
她近來精神很明顯大不如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身體又消瘦了很多,偏偏肚子卻大了些,明顯是不對勁。
可惜家中發生了許多事,使得家裡人無暇分心,對她的關注都降低了一些。
“楚家不是忠心於老皇帝嗎?”蘇妙真也插嘴問了一句。
兩代皇帝爭權,經歷過先前一鬧後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若非妖邪之事鬧得很大將其掩蓋了下去,恐怕滿大街都是流言蜚語。
但就算如此,許多官宦之家中,暫時衣食無憂的人依舊會私下議論幾句。
“楚家恐怕也有二心。”姚守寧想到先前預知的一幕,小聲說了一句。
“我剛剛‘看’到,皇帝會發布榜文——”
說完,她將自己看到的幾個字說了出來:
“……與妖——”她有些苦惱道:
“後面沒看清楚,依姐姐和表姐猜測,你們覺得後面會是什麼字?”
“不共戴天?”蘇妙真率先猜測。
她受狐王禍害極深,如今面容留下終身烙印,表面溫溫柔柔,實則心中十分怨恨,因此聽姚守寧說完這些話,第一個念頭便是認爲朝廷得知妖邪存在之後,準備舉全國之力,剿除妖邪。
而姚婉寧則心思細膩,聞言並沒有率先表態,而是思索了半晌,才細聲細氣的道:
“與妖共存?”
這話一說完,如石破天驚。
幾個女孩俱都花容變色,蘇妙真的鼻尖抖了抖,道:
“這不能吧?!”
姚守寧的嘴脣動了動,本來也覺得不可能,但在表姐話音剛落後,她又心中生出一個念頭:興許姐姐講的話纔是正確的。
她看向姚婉寧,姚婉寧就道:
“太上皇的性情——”她說到這裡,又止住,轉而道:
“姨父說過,目前這些受妖蠱感染的人遲早是會逐漸恢復理智。”她嘆了口氣,低頭去看自己倒映在身後的影子。
細看之下,她的影子比幾個女孩都要長些,裡面隱約覆蓋着另一道陰影,姚守寧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彷彿可以看到朱世禎的陰魂默不作聲的站在那裡。
她心生疑惑。
當日應天書局上,朱世禎得知了自己未來屍身入魔做的渾事,便認了這門婚姻,並分出一道陰魂附於銅錢之上作爲聘禮,送給了姚婉寧。
對姚婉寧來說,她與‘河神’夢中先婚後戀,又有了孩子,如今二人終於‘團聚’,家裡人對此心知肚明,姚婉寧腹中孩子自此算是過了明路,照理來說也算喜事,怎麼姐姐的臉上卻不見歡喜?
姚守寧正欲細問,卻見姚婉寧強打精神,擡起了頭來,又道:
“這些人數量可不少,全部殺死對於太上皇來說並沒有益。”
“可是這怎麼可能?!”蘇妙真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人與妖類怎麼能共存?”她與狐王曾共居一體,深知妖邪的可怕之處,也明白妖邪對人類的威脅。
就算是妖族迫於現狀,暫時同意與人族共存,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時間一長,人類一旦放鬆警惕,妖邪必會捲土重來,再現七百年前的天妖亂世。
只是七百年前有太祖等人殺妖起義,成立新王朝,七百年後這樣的亂局不知會延續到何時。
吃過了一次虧的妖邪未必會再給人類這樣的契機,蘇妙真搖了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似是以此宣泄心中的鬱結:
“大慶朝以斬妖立國,太上皇也是皇室子孫,如果真做出與妖共存的決定,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呢?”
說完,她又如說服自己一般,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以姚婉寧的聰慧,自然看得出來蘇妙真的反駁並非針對自己。
這個表妹受妖邪禍害極深,對妖族恨之入骨,自然不願意人與妖共存。
她微微一笑,嘆息道:
“是啊,正常人都知道不可能。”
但是神啓帝還正常嗎?
這個疑問浮現在幾個女孩心頭。
當日狐王現身,神都城中出現邊界之門,城裡大亂,死傷無數,這位荒唐至極的皇帝做出了正常人難以理解的舉動:臨危之際拋下國民欲逃生,將皇位傳給了還未成年的四皇子。
在事情平息之後,又不甘心失權,繼而鬧出了皇家父子爭權的醜聞。
雖說後來經歷各方調解,雙方暫時達到微妙的平衡,但事到如今,恐怕誰都清楚這位老皇帝心中的瘋勁,他能做出這樣匪夷所思的決定並不奇怪。
“長公主、顧相的想法會不會也是如此?”她不動聲色問了一句。
“那肯定。”蘇妙真毫不猶豫的回答。
姚守寧聽到此處,終於明白姐姐話中的意思:
“那完蛋了。”她嘆了一聲,蘇妙真難得糊塗,轉頭問她:
“守寧,你們別打迷糊,我不明白——”
“姐姐的意思,是太上皇極有可能要跟長公主、顧相等人作對。”
他們越不允許的,這位老皇帝說不定偏要發瘋去做。
姚婉寧點了點頭:
“最重要的,是他身邊有個國師。”
這樣一說,蘇妙真也明白過來了,陳太微來歷不明,滿身邪氣,當日姚家出事,他與狐妖是聯袂前來的,這一人一妖之間說不定早有勾結。
有他在,老皇帝說不定真會做出這種荒唐之舉!
“完了。”蘇妙真不甘心的咬了咬下脣。
她能感受到自己微凸的兩顆尖銳犬牙碰到了脣外的細絨毛,不用伸手去摸,她就感受得到自己脣下的怪異。
少女心中的怨恨涌起,這一切都是妖邪禍害導致。
若非父親來到神都,自己受妖邪蠱惑,恐怕不知何時會稀里湖塗的丟了性命。
她知道狐王做這一切都是爲了天妖一族重回人界,她受狐王禍害,又怎麼願意看到這妖邪得償所願呢?
“我去找外祖父說一說。”
姚守寧也坐不住了,起身道。
“說說也行。”姚婉寧應了一聲,但自己坐着卻沒有動:
“我就不去了。”她捶了捶自己的腿,擠出一絲笑意:
“近來身體很是疲乏,我在這坐會兒。”
姐姐好像並不開心——姚守寧略微有些遲疑。
姚婉寧自小生病,表面雖說溫柔順從,實則內心豁達,極少有這樣多愁善感的作派。
她此時的鬱鬱不樂,顯然是爲情所困。
‘情’嗎……
姚守寧想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世子。
時至今日,世子的心意恐怕只有他自以爲瞞得很好而已,旁人已經看了出來,她自然也早就知道的。
可說來也是奇怪。
溫景隨向她表達心意的時候,她察覺不妙,便直言相拒。
但到了陸執欲表達時,她卻躊躇難辦,便唯有拖拒。
她喜歡世子嗎?姚守寧說不出來。
只是她很肯定自己不討厭世子,且不願意他傷心。
他對她有恩、有情、有義,還因爲救了柳氏的緣故沾染因果,破了氣運,從而妖蠱纏身,鬧出許多次笑話。
她見識過這個少年鮮衣怒馬之時,也看過他落魄的樣子,領教過他有仇必報的小心眼,卻也與他共患難,在數次面臨危險時受他庇護之恩。
姚守寧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與世子之間糾纏極深。
如果與他在一起,她能接受嗎?
這個疑問剛浮現在姚守寧腦海中,她便已經有了答案。
她仍不清楚自己對於世子的感覺是不是喜歡,可她並不排斥與世子在一起。
過往的回憶浮現在她腦海,她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細想之下,世子優點也好多啊——
他長得挺好看,身手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夠聽話,打他也能忍……
他娘長公主性情豪邁,與她也合得來,知道她性格如何,並沒有每次見她便說教不停,將來世子如果不聽她的話,她還可以告長公主,長公主一定會打他的……
她越想越覺得可行,忍不住‘嘿嘿’笑出了聲。
“……守寧,守寧。”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推了她一把。
“啊!”姚守寧頓時驚醒,轉頭一看,就見蘇妙真正一臉莫名的看她:
“說了去找外祖父,怎麼突然發呆呢?”
“沒,沒事啊——”姚守寧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先前一通胡思亂想,頓時雙頰如火燒一般,紅得滴血:
“只是想了些事。”
“想什麼事?”蘇妙真見她桃腮通紅,心裡的怒火陡降,突生揶揄:
“想起了世子?”
她話音一落,便見姚守寧的眼中露出慌亂之色,臉更紅了些。
“沒……沒有……啊……”她拼命擺手,極力辯解:
“我想的是其他事,想的是姐姐剛剛說的話……”
“世子又與我有什麼相關,我怎麼會莫名其妙想到他嘛?”她此時無銀三百兩,強作鎮定,但手卻抖個不停。
‘噗嗤。’蘇妙真忍不住笑出聲來,心中感嘆不已:自己以前怎麼沒發現守寧這麼可愛?她心裡想什麼,臉上就展露出來了,一點兒也不會掩飾。自己以前果然是受妖邪矇蔽,怎麼會認爲姚守寧老奸巨滑,謊話連篇呢?
“真的表姐!”她有些急,連忙道:
“我真的想的是姐姐說的話,絕對不是想——世子——”她說到後來,也有些心虛,聲音逐漸放輕下去。
蘇妙真的心聲在她耳中響起:守寧真是單純。
姚守寧:“……”
什麼單純?她只是纔想通自己的心意,一時手足無措而已。
她以前就能聽得到表姐‘心聲’,卻一直表現鎮定,連狐妖都受自己矇蔽,可見她謊話確實是說得到家的……
“走吧,我們去尋外祖父,將這些事告訴長輩們,由他們定奪。”蘇妙真拉了她的手,她點了點頭,隨即又想到曾與世子的回憶。
當日珠子巷的馬車上,陸執提到溫景隨與顧煥之之間的關係,當時還嘲笑她身於官宦之家的女兒,卻對朝政之事並不敏感。
那時她理直氣壯的反駁,卻沒料到如今自己也有與家中姐妹們商議朝中之事的時候。
“……”沒想到不知不覺又將心思轉到了世子身上。
姚守寧有些心虛的看了表姐一眼,好在蘇妙真的心全放在妖邪之上,沒有意識到身旁少女的小心思,她高高提起的心這才落回原地。
不知道世子近來怎麼樣了——半個月前,他奉長公主的命前往晉地,準備去取陰沉木打造一口爲柳氏養傷的棺材,至今還沒有回神都呢。
她的心思飄遠,眉梢也逐漸染上了愁緒。
……
兩姐妹來尋柳並舟時,竟恰好遇到長公主也在。
她是私下過來的,穿了一身勁裝,打扮成一個軍戶的樣子。
但她身材高大,往那一坐仍十分引人矚目。
她與柳並舟的談話好像並不愉快,氣氛有些僵硬,見到姚守寧過來的時候十分欣喜:
“守寧來了。”
長公主伸手來拉她:
“好久沒見你,好像瘦了些。”
她笑意吟吟的與姚守寧說了幾句話,隨即才注意到了一旁的蘇妙真。
蘇妙真心裡對於妖邪的怨恨及神啓帝的氣憤,在見到長公主的那一霎化爲了心虛。
恢復理智之後,她想起自己以前對世子的所作所爲,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長,長公主。”
只是長公主目光轉了過來,她也無法逃避,只能硬着頭皮上前請安。
在她印象中,長公主並不好打交道。
這位身份地位崇高的帝姬天生傲骨,性情兇悍且極厭惡她,令她一見便心生畏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長公主並沒有忽視她,而是衝她點了點頭:
“蘇姑娘。”
她的態度與尋常長輩無異,顯然以往對她的厭惡並非是針對她這個人,而是對過往的事——亦或說是對狐王厭惡而已。
長公主本身並沒有怪她!
蘇妙真想到這一點,心裡激動,眼眶一紅,便頭腦發熱道:
“公主,以前是我不對——”
“那不是你的錯,是妖邪的問題。”長公主打斷她的話,以她的胸襟,沒道理與一個小輩記仇。
她滿不在乎的揮了揮手:
“將來我總會想辦法找那妖狐討回,你別哭鼻子,”說完,抱怨似的道:
“我可不會哄孩子。”
蘇妙真聞言有些想笑,但仍低低應了一聲:
“是。”
等幾人寒暄完,柳並舟問:
“守寧,你們過來有什麼要事?”
他了解姚守寧性格,若無重要的事,必不可能在此時與蘇妙真突然前來尋他。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了長公主一眼,眼裡露出幾絲期許。
“我——”姚守寧正欲說話,柳並舟突然伸手打斷了她的話,看向朱姮蕊:
“師姐,你領了皇命,是要急着出城,還是先聽守寧說完了話再走?”
他笑眯眯的,朱姮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再急也急不了這一時半刻。”
姚守寧聽到這裡,倒有些好奇:
“公主要離開神都嗎?”
“不錯。”朱姮蕊點了點頭,也不瞞她:
“皇上讓我前往晉州借些糧食。”她口中所指的‘皇上’必不是神啓帝,應該是朱敬存。
不過朱敬存如今空有其名而無權勢,實際讓她前往晉州的命令仍是神啓帝發佈的。
她說完,下意識的看向柳並舟,想起他先前所說的話:掩耳盜鈴。
柳並舟認爲大慶積重難返,遲早覆滅,長公主應該早做準備。
但她生於皇室,曾受大慶養育,忠君愛國的思想便如一道烙印蓋在了她的腦海裡,要想打破束縛又談何容易?
姚守寧來前,兩人說得並不愉快,長公主心煩意亂,但看向姚守寧時,卻滿眼笑意:
“我晉地富庶,也是除了江南之外的第二糧倉。”
當年先帝在時,早早將這樣的地方劃分給了愛女作爲封地,這些年來被長公主經營得如鐵桶一般,神啓帝數次想要插手,都無計可施。
若是以往姐弟兩人有分歧,神啓帝想要算計長公主手裡的財產那是做夢。
可如今國家有難,長公主哪裡還能記着兩人之間的恩怨,自然是要先將糧食取出用以應急。
“我這些年也確實積攢了不少身家,若用以賑災,說不定倒能平息這一次禍端,換天下太平。”
“只是暫時平定而已。”柳並舟在一旁補充:
“你很明白禍根在哪裡。”
長公主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姚守寧:
“守寧過來是有什麼事?”
“我確實有事。”
提到正事,姚守寧的面色嚴肅了些:
“我們姐妹之前閒聊時,我‘看’到了一些未來發生的事。”
她的預知能力大家已經清楚,能讓她如此重視,想必不是小事。
長公主與柳並舟面面相覷,兩人暫時放下先前的爭執,都看向了姚守寧。
二人沒有開口追問,蘇妙真就已經補充說道:
“守寧‘看’到了皇上發佈的榜文,榜文裡稱——”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倒不是蘇妙真有意要賣關子,只是她也摸不準姚守寧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未來,於是只好道:
“榜文裡說,朕即決定,與妖——”
兩位長輩的表情逐漸嚴厲,看得蘇妙真有些不安,小聲的道:
“我認爲是——‘與妖誓不兩立’,但婉寧表姐卻覺得,是‘與妖共存’。”
柳並舟愣了愣。
“朱定琛他敢!”
朱姮蕊倒吸了一口涼氣,低吼了一聲。
她話雖是這麼說,但一股悲涼之感卻從她的眼裡逐漸瀰漫了出來,化爲失望、怨恨。
這種失望遠比當日親眼目睹宮城之中神啓帝爲了爭奪帝位,要殺兒子時更深。
蘇妙真縮了縮腦袋不敢出聲。
姚守寧的感應力極強,體會得到此時長公主內心的激憤。
“他朱定琛不敢的——他不敢——”
她有些煩躁的在屋裡走來走去,手握成拳,胸起伏不停。
話雖是這麼說,但姚守寧卻聽到了長公主的心聲:她與姚婉寧的想法一樣,猜到了神啓帝恐怕是打着與妖共存的目的。
因與神啓帝同父異母,兩人對立多年,她對神啓帝的瞭解比姚婉寧更深。
恐怕他不止是想要與妖族共存,現如今的局面下,他說不定還有想借妖族之力,剷除異己,鞏固自己的權勢之心。
只是長公主不敢置信。
到了這時,柳並舟便要推她一把:
“師姐——”
長公主渾身一震,突然眼中浮出水氣,嘶聲道: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的?阿爹在時,他曾親口發誓,必會好好治理江山,愛民如子——”
“但他後來濫修道觀,提高稅賦,沉迷煉丹,信奉邪道,薄情寡義……”她說着說着,聲音小了下去,目光堅定,心中顯然已經有了主意。
柳並舟長長的鬆了口氣,長公主深呼了口氣:
“民生爲重,此趟晉地之行,我必須要去。”說完,她冷笑了一聲:
“顧煥之臨走之時,也擔憂事情生變。”
作爲皇帝的岳丈,與神啓帝打了多年交道的顧煥之也深知神啓帝的無情,他走時擔憂神啓帝會對小皇帝出手,曾想懇請長公主看在朱氏血脈的份上,保護小皇帝。
當時他話一說出口,隨即又想到一點:自己都能料到的事,神啓帝如何又料不準呢?
說不定他前腳剛走,朱姮蕊便會被神啓帝以另外的名義送出神都城。
時到今日,能讓長公主無法拒絕的,便唯有城中這些即將斷糧絕炊的數十萬百姓。
虎毒不食子,可此時的神啓帝比虎還毒,比妖還狠!
顧煥之臨走之前將朱敬存交給楚孝通之子看顧,此舉兵行險着,想借此機會拉楚家共榮辱,也是想爲小皇帝尋那一線生機。
長公主送他出城時,他已經料到後來的事,他臨行時,與長公主說的原話是:
“你我不離京,好戲不登臺。”
如今姚守寧的話,正是應驗了他當日的猜測。
長公主已經下了決心:
“我此去晉地,煩請並舟你看顧神都一些。”她幼時跟隨張饒之,深知儒門奇異。
柳並舟進京之後鬧出了動靜,顯過兩回神通,但這並不是他真正的本事。
他還在韜光養晦,興許張饒之當日去世前,曾與他商議,讓他留了真正神通在關鍵之時才使。
“我走之後,神都城中再沒有能與他作對之人。”到時纔是神啓帝作妖之時。
無論他有什麼妖邪毒計,到時定會施展。
她看了姚守寧一眼:
“如果守寧預知之中的事發生,他如果真決定與妖共存,那麼我回神都之日,定要親自清理門戶,誅殺昏君!”
長公主最後幾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殺氣騰騰。
蘇妙真被她煞氣所衝,心慌手麻,接連後退。
“好!師姐想清楚了就好!”柳並舟雙手一拍,笑道: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那我就坐守神都,等着師姐迴歸!”
長公主告辭離去。
她來時心情本來就不大好,回去時心情更加惡劣。
當天夜裡,姚守寧就聽說長公主的車隊出了城。
興許是受了白天的事情影響,夜裡的時候,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中想起了當日應天書局之後,見到的那一座書屋。
也不知怎的,整個人離身坐起。
她像是脫去了束縛,身體往前走了數步,屋子未點燈,靜得落針可聞,再聽不到與她同屋而居的姚婉寧、冬葵等人半點聲息。
姚守寧心中正有些害怕,回頭一望,卻見‘自己’此時正好端端躺在牀上。
興許是‘睡’前心煩意亂的緣故,牀上的‘姚守寧’雙眉微皺,一手橫臥於頸下,一手擱置於腹前,眼睛緊閉。
“我——”
她有些吃驚的喊了一聲,再往四周望去時,閨房裡的擺設一點一點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存在腐蝕,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奇大無比的書屋出現在她面前。
許久未見的空山先生跪坐在一張矮桌前,面前擺了一個茶杯,含笑看她:
“守寧來了。”
興許是知道少女內心的不安,空山先生解釋着:
“你這靈魂出竅。”
他說道:
“魂體出竅大體分爲兩類。有人生來魂輕,一不注意便魂魄離體,這樣的人精力不足,身體孱弱,易受妖邪鬼怪附體;而另一類,則是修煉神魂,神魂修爲陰神之後便可離體。”
這是空山先生的第一堂教學之課,從姚守寧的情況入手,既爲她解惑,也藉此傳道授業。
“你沒有修行,照理來說不可能以陰神遨遊天地,但你血脈特殊,又已經與我相識,打下烙下,當你心中求學的願望很是急切時,你便可以主動神魂離體,來到我這裡。”
姚守寧這才明白原委,連忙向空山先生行禮。
她今日確實心中有事,無論是對未來的忐忑,還是今日見外祖父、長公主的談話,都讓她產生了一種自己仍弱小無比的感覺。
她也想要憑藉自身力量改變現狀,而不是每次僅有預知之力,最終束手無策,唯有藉助外力。
辯機一族並不弱小。
當日妖王與陳太微大鬧姚家時,她識海中曾有一位同族前輩說要過來幫忙;世子被體內妖蠱控制時,空山先生也曾在舉手投足間制伏過妖邪。
這證明辯機一族就算不是純粹的戰士,也絕對有自保之力。
這些種種激發了姚守寧想要變強大的心,因此她在夜裡纔會回憶起當日應天書局發生的一切,恍惚之間來到了這裡。
空山先生並沒有急於教她術法,而是先從族人本身說起。
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漸進,姚守寧覺醒血脈之後,她的生命十分漫長,完全有充足的時間來學習一切。
待她學了不知多久,空山先生第一堂課終於告一段落,才向她揮了揮手:
“好了,你且回去好好思索,明日再來。”
她有些急,正想跟老師說自己還想再學一會,但嘴脣纔剛一動:
“老師——”
“小姐醒了?”冬葵的聲音傳來。
她端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水盆,原本是準備放在牀頭坐等,卻沒料到姚守寧自己已經甦醒。
姚守寧吃了一驚,睜眼再看時,自己哪裡是出現在應天書局之中?她面前沒有空山先生,也沒有四面八方層層疊疊的高高書架,矮桌、清茶不見影蹤,但昨夜所學卻又深刻的印入了她的腦海裡。
“夢中得神仙相授仙法?”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時候,在望角茶樓聽到那說書先生講的故事。
故事裡太祖夢得神仙授法,最終斬妖除魔成立大慶。
如今想來,自己的情況可不正與傳說之中的太祖故事一致?
她越想越覺得有趣,不由輕笑出聲。
冬葵見她醒來,正與她唧唧喳喳說話,雖說未來兇險,可姚家目前尚算太平,她覺醒了血脈,如今又在向老師學習術法,在她身後,有許多族人可以隨時相助,她又有什麼難關邁不過去?
一想到這些,姚守寧突生無窮的勇氣。
之後的時間裡,她夜裡在夢中進入應天書局向空山先生學習,白天的時間照顧姐姐、母親,等待着長公主等人的歸來。
與此同時,神都城也在發生着改變。
先前妖化的人大量被抓走,鎮魔司的人心狠手辣,將一部分妖化的人盡數斬死。
行刑是在城西南處的菜市口,許多人前往圍觀,每日看熱鬧的多,哭喪的人也多,鬧出了不少事。
時間一晃而過來到七月之時。
天氣極爲炎熱,神都城已經半個月沒有下雨。
姚家之中,姚守寧扶着姚婉寧進柳氏房中,路過門檻時,提醒了一聲:
“小心。”
姚婉寧的肚子越發大了,家裡的人看了她的肚子,都說生產時間恐怕就在這兩個月之內。
只是她光長肚子,四肢卻仍纖細,臉色泛白,走了幾步便微喘息。
柳氏因徐相宜施展的蠱術之故,至今仍未甦醒。
她的胸口仍留下了大洞,但好在傷口既沒有惡化,卻也沒有痊癒的痕跡,彷彿柳氏陷入了一種停滯的時間狀態中。
兩姐妹進屋時,蘇妙真正好端着一個水盆從內室出來,見到兩人先是一笑,接着看到姚婉寧的肚子,道:
“表姐這肚子快了吧?”
近來每一個見到姚婉寧的人都這麼說,她笑了笑,不答反問:
“娘好些了嗎?”
她其實自己也清楚答案,世子那邊的陰沉木棺材不制好,便無法使柳氏的神魂與身體分離,徐相宜便沒有辦法治療柳氏。
可柳氏當日因她而傷,姚婉寧總盼着奇蹟出現,讓母親早日甦醒,不再受折磨。
不過她話音一落之後,蘇妙真的笑容一滯,臉上露出幾分憂愁,搖了搖頭:
“還沒有呢。”
她不受狐王控制之後,展現出了原本溫柔體貼的性情。
柳氏當初對她好的那些回憶數次浮現在她心中,使得她每日早早天不亮就起身,趕來柳氏房中侍候,幫她擦臉洗手,照顧得無微不至,與姚守寧姐妹一般孝順。
幾人聽到這樣的話,俱都沉默了片刻。
就在這時,柳並舟也跟着過來了,正欲說話,突然聽到了外邊傳來的敲鑼打鼓聲,接着又有若隱似無的嚎哭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