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廂,姚若筠自己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覺得剎時之間,自己有所領悟,身體之中似是有熱流涌動,以往許多讀過的文章書籍,還不明含義的,此時無師自通,所有內容一一浮現於他心裡。
他能感應到身後有許多人的矚目,姚若筠下意識的回頭去看,見到了父親詫異無比的神情,姚翝瞪大了眼,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
在他的身後,有金光矗立,姚若筠順着那金芒擡頭,看到了他身後站立的光影。
張饒之的影像居高臨下看他,帶着仁愛與鼓勵。
末了,這位昔日儒聖人緩緩提步,往柳並舟身後的儒聖人走去,最終融入那儒影之中,將殘缺的影像修補齊全。
同一時刻,神都城中許多的文人都聽到了狐王的獰笑與嘲弄聲。
儒家已死!
這樣的話如同尖銳的刀,刺進許多讀書人的心裡,讓很多人心中即羞且痛。
他們以往吟詩作對,風花雪月,在七百年的時光之中,確實丟掉了許多的東西。
可是在朝政劇變、妖族肆意屠殺,將人類視如魚肉的行爲舉止,卻激發了所有人內心的憤怒,狐王對於讀書人的鄙視使得這些仇恨再次升級。
柳並舟獨自迎戰的身影映入每個人的眼中,所有人心中皆有一把火燃起,且越燃越旺盛。
自事發以來,他們躲躲藏藏、戰戰兢兢,深恐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他們沒有過人的聰慧,沒有溫景隨的天分,也沒有姚若筠因對親人擔憂而生出的勇氣,此時卻也有一顆想爲儒道正名的心!
一點點儒家之意生起,這些力量微弱無比,如不起眼的星辰,但勝在數量極多,緩緩從四面八方之中浮出、飛起,接着涌入儒聖人身體之中,彼此文道相接,再生共鳴。
儒聖人的身影受到萬千學子的滋養,開始壯大自身,身體逐漸凝實。
柳並舟衰老之勢一止,那雙渾濁雙目之中突然爆發出精光。
“人族必勝!”
縱使一人之力微弱,可千萬人的力量擰成一股,卻非同尋常。
“老東西!”狐王大怒,陰影受怨氣裹挾,衝向柳並舟。
儒聖人張開雙手,震袖一揮,將那黑氣彈飛出去。
白光輾壓黑暗,光明照亮天地。
姚守寧緊懸的心一鬆,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
她心中生出一個期盼:希望外祖父藉着神都城的儒子之力,擊潰狐魂。
狐魂一散,肉身便不足爲懼,總能想辦法慢慢收拾。
但在歡喜之餘,她又情不自禁的生出另一個念頭:事情真會有如此順利嗎?
當日預知的幻境中,她分明見到的是狐王完整的本體,而今那幻境之中出聲的少女聲音還沒有出現,狐王真的有可能被輕易消滅嗎?
一層陰影籠罩上姚守寧的心頭,她定了定神,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想要打通時空之道,與徐昭相接軌。
可心煩意亂之下,反倒效率低了許多。
就在這時——
“哼。老不死的酸儒,你當我真的沒有辦法對付你了不成?”
暴怒異常的狐王突然冷靜了下來,所有人心中生出不妙的預感,柳並舟提高戒備,正欲搶先下手之時,狐王陰影突然抖了抖手掌。
一直被它隱藏於陰影中的神啓帝突然從它掌中滑落,出現在神都城的所有子民們面前。
許多百姓一生供養皇室,卻未必能有幸得見天顏。
此時皇帝身穿至尊袍,神情狼狽,哪有半分天子的威儀。
柳並舟心中驚怒交加,暗叫不妙,狐王突然問道:
“朱定琛,你求我救命時,曾許諾你可以用天下百姓、大慶王朝命脈爲祭,是不是?”
此時的神啓帝惶惶如喪家之犬,他只知自己生死攸關,哪裡管得了天下臣民、江山社稷,以及大慶命脈?
聞言毫不猶豫,諂媚笑道:
“狐王,朕願獻一切,求您庇佑,替朕殺光逆賊,恢復江山統治,到時我與您共分天下,受百姓供奉——”
他此時身在半空,被狐王抓在手上,與柳並舟面面相對,一言一行一笑一動俱都被神都城的人看在眼裡。
‘嘶!’
‘啊!’
所有人聽到天子的話,情不自禁道吸涼氣,滿臉震驚,不可置信。
溫景隨早在父親枉死的時候,便已經體會過皇帝的刻薄無情,可此時老皇帝的一番話,仍令他大吃了一驚。
此人涼薄自私,不配爲一國之君。
對於許多讀書人來說,大家勤奮苦讀,爲的就是有朝一日科舉入仕,進廟堂、位人臣,此時皇帝的話幾乎在剎時之間令許多人道心崩裂。
原本身形凝實的儒聖人晃了晃,大量白光熄滅——這是不少讀書人因爲神啓帝而絕望至極。
連皇帝都出賣天下,只爲求活命。
自此之後,再無大慶、再無朝廷——
信仰崩塌。
而在剎時之間,神啓帝的誓言一出,他身上所背系的一小半大慶基業及氣運瞬間化爲烏有。
‘卬——’
神都城的上方,一條瘦弱的鎮國神龍之影閃現,發出一聲悲鳴,接着‘轟然’碎裂。
那光影化爲無上力量,被狐影俯身一吸,壯大於自身。
神啓帝意識到情況不妙時,已經晚了。
他親眼目睹神龍碎裂,國運崩殂,神啓帝自身陰暗多疑,此時猜測自己中了狐王詭計。
可事到如今,哪有他後悔餘地,他唯有抱緊狐王胳膊,緊張道:
“大王救朕——”
但他話沒說完,狐王則借那大慶國運一推之力,趁着天下民心破碎,儒聖人之影不穩的時候,撞破儒聖人封鎖,衝向了柳並舟的身後,與那正被神武門衆人制約住的腐爛肉身合二爲一。
神啓帝自掘墳墓。
……
“七百年了——”
那陰影一沒入身體之後,僵持了片刻,接着狐王聲音幽幽響起:
“我終於重臨這天地!”
‘哈哈哈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大笑聲響起,狐王將手一揮,神啓帝的身影從半空之中摔落下地。
它魂一入體,原本僵鈍的肉身便如臂指使。
所有牽制着它的那些光鏈寸寸斷裂,接着光芒無聲的暗淡了下去。
——這代表着無數神武門的子弟已經身死,魂魄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周榮英心痛如絞,臉色瞬間變了。
‘嗖嗖嗖。’
無數符光熄滅,但在危難之時,仍有許多人咬牙堅持着。
恐怖氣息降臨,狐王復甦。
半空中的柳並舟臉色異常的難看,在得知狐王意圖復甦肉身的時候,他就意識到這一仗並不好打,可是真正面臨狐王威壓時,他才知道這妖物有多可怕。
這還不是狐王全盛時期的力量,七百年前的先輩們,究竟是在何種艱難的情況下,才能封印狐王的?
“唉。”
他嘆了口氣,眼神之中很快露出堅定之色。
與前輩們相比,他也沒有輸,他身上揹負了張饒之的期盼,天下的學子也將甦醒,儒家的盛世即將到來!
興許他未來已經看不到儒家的昌盛,但他此時卻要盡力將這妖邪擋住,爲未來的人們創造和平之世。
想到此處,柳並舟擡起了頭。
他下意識的低頭往下方面看,大半神都城盡收入他眼裡。
都城大半已毀,無數倖存的百姓此時如同受到感召,拼命的從四面八方往他身下所在的方向趕來。
而在柳並舟的下方,已經很難再分辨哪裡是姚家,但在一片廢墟之中,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樹格外明顯。
順着大樹,柳並舟看到了樹下的姚守寧,少女在這一刻似是意識到了什麼,擡起了頭。
祖孫兩人目光相接,姚守寧淚盈於眶,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柳並舟心生感慨。
他這一生基於自身選擇,對於自己一直困守南昭而未入仕,其實並沒有遺憾。
晚年接到長女書信,進入神都,人生末時有晚輩們圍繞膝下,心中也很是開懷,唯一可惜的,就是這樣幸福的時光短了點。
“外祖父——”
姚守寧似是察覺到了柳並舟的心思,拼命的搖頭,心中哀求。
她的腦海裡想起了當日預知之境中,柳並舟以儒道之心獻祭以激發周身力量的一幕,生出無盡的恐慌之感。
時空通道已經打開,可與徐昭相連仍需要時間。
請朱世禎神降此時亦需要準備,可狐王已經成功復甦,即將大開殺戒。
要想阻止它,唯有竭盡全力。
柳並舟手掌一攤,在他身後的儒聖人彎下了腰,那如山般的手掌緩緩與他重疊,他神情堅定,緩緩握着那手,靠近胸前。
“不要!不要!”姚守寧拼命搖頭。
情況危在旦夕,可誰又能在此時阻止一切?
她慌亂無措之際,轉頭四處去看。
黑暗中,姚婉寧與蘇妙真相扶持,周榮英、徐相宜強忍悲痛,仍準備重啓召喚顧敬的儀式。
姚家的衆人俱都跑出,坍塌的屋牆外,可以看到附近的趙家、溫家等人往姚家所在方向靠了過來。
但召喚這位神武門的祖先亦要時間——
顧敬?朱世禎?七百年前?
電光石火間,姚守寧的腦海裡飛速閃過一個念頭,她眼睛一亮,想起一個人來。
“外祖父,請先不要獻祭!”
她大聲的喊。
姚守寧想起了自己先前陰神離體飛空時看到的一幕,爲了躲避狐王意識的傷害,她提前使陰神迴歸,而在陰神迴歸之前,她看到了皇宮內城,看到了朱姮蕊、看到了神啓帝,以及神啓帝身側出現的那個伸手出來準備抓人的陰影——
孟鬆雲!
“哈哈哈。”姚守寧想到此處,放聲大笑:
“孟五哥,出來!”
她心急生亂,今夜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她又從徐昭處獲得了另一個助力,險些將這個七百年前的前輩遺忘了。
今夜大戰,孟鬆雲必定在!
神啓帝的身上還有他遺失的心臟,他必定關注着這一場大戰,此時請他救命,正是再適合不過。
她喊了一聲,沒有人迴應。
柳並舟在半空之中聽到姚守寧的話,那貼近胸口的動作一頓。
可是姚守寧喊完之後,那道士並沒有出現。
“孟鬆雲,你給我出來!”
姚守寧喊了一聲,沒見孟鬆雲迴應,心中先是一慌,聲音都有些微顫。
她第一反應是:莫非自己對於孟鬆雲來說已經沒有價值,所以他不願再與自己沾染因果?亦不願意摻合這一場大戰?
這個念頭剛一生出,便被姚守寧狠狠掐去。
當日她與孟鬆雲分別之前的回憶一一涌上她的心頭,她當日曾心懷打算,言談之間想與孟鬆雲拉關係、‘交朋友’,當時孟鬆雲並沒有回絕。
此人已絕情斷愛,心性冷漠且精明,活了七百年,頭腦之冷靜、心思之通透,遠非她這個不足十七歲的少女能比的。
她的這些小心思在孟鬆雲面前不值一提,當時他肯定看穿了她的打算,但他仍舊答應,證明自己身上仍有他能圖謀的東西。
這道士說不定是生出了惡趣味,故意想要看自己急得哭出來!
姚守寧想到此處,心中一股無名火升起。
“孟鬆雲,你出來,快出來!”
她瘋了一樣的大喊,喊話之時目光四處轉。
在她視野之內,她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中有熟面孔,亦有許多陌生的面孔,孟鬆雲一定躲藏在了這些人中間。
要怎麼把人找出來呢?
姚守甯越是焦急,心神卻越發冷靜,許多回憶如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裡閃現,她突然想起與孟鬆雲化身的‘陳太微’數次打交道的情景:當日她與世子被困齊王墓時,她陰魂離體進入皇宮,看到這道士原形掐指而算,後面突然出現在墓地之中。
既然他的名字便如他的‘禁區’,一旦有人喊他,他便能感應,但是不是需要掐算,才能感應方位呢?
她想起曾經的‘陳太微’提過,他的卜算之術當世無雙……
一想到此處,姚守寧再喊:
“孟鬆雲!”
“陳太微——”
姚婉寧等人不明就裡,面露疑惑盯着她看。
姚守寧不理不睬,再喊:“孟青峰——”
隨着她將孟鬆雲曾經的‘名號’一個個喊出,果然見到姚家僕從之中,一個人正拼命低頭掐算。
那人身穿灰色粗布衣裳,面容普通平凡,那長相既是陌生又是熟悉,就連姚家人自己都沒察覺到這人古怪,她一眼望去,既覺得此人正是姚家人,彷彿日日相處,並不陌生,但細想又想不出此人究竟何時在姚家出現。
再加上他掐指推算的動作,他的身份如何猜不出來?
姚守寧大步往他跑去:
“孟五哥——”
“好了好了。”
“唉!”
那灰衣小廝長嘆了口氣,頹然的放下掐算的手指,搓了搓通紅的耳朵,擡起頭來。
姚翝聽到聲音的剎那,轉頭去看他,臉上露出熟悉又迷惑的神情:
“這不是——”
他覺得此人極熟,彷彿在姚家已經做事多年,可話到嘴邊,又像是喊不出這人名字,十分古怪。
最可怕的,是他在張嘴的剎那,見那人身形突然拔高,模樣大變。
扁平的五官變得深邃,灰色的衣裳變色,化爲內白外黑的道家真袍,頃刻之間手持長劍,變成一個英姿颯爽的俊美年輕道士。
而就在這個時候,被驚醒的世子跑了過來,見到此人的那一刻,後背寒毛直豎——出於對陳太微的直覺敵意,縱使他已經恢復原貌,與以往的長相大不相同,但陸執依舊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
接着拔劍而喊:
“陳太微!”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