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深深的傷口橫穿狐王的後背,幾乎將它橫腰切斷,在後尾部止住。
牽連着無數百姓魂靈的妖鏈斷裂,許多離體的神魂面露驚喜之色,在獲得自由的那一瞬間,迫不及待迴歸本體。
狐王的慘叫聲裡,大量血肉被撕裂脫落,露出其間慘白猙獰的白骨,大量黑氣散逸。
“該死!該死!該死!”
妖王既痛且震怒。
它的注意力被孟鬆雲牽引,疏忽了對陸執的防備,被他偷襲成功,這一怒非同小可。
“我要毀了神都城!我要你們死!”
說話的功夫間,狐王龐大的身軀迅速轉身。
“小心。”在妖王轉身之際,柳並舟一見狐王動作,心生不妙預感:
“它身上妖氣不對勁兒——”
陸執表情一變,還沒說話,孟鬆雲就道:
“不必在意。”他持劍而立,神情冷峻:
“這妖王不現真身,反倒能匿藏實力,如今準備現形,可見七百年的封印對它影響極深。”
狐王老底被他揭穿,心中的怒火更盛。
‘卬——嗷——’
只見它突然仰天長嘯,身上被陸執以生靈之願所斬出的傷口迅速開裂,體內突然涌出紫紅妖光,接着皮肉翻滾。
墨綠的血液‘汩汩’涌動,團團綠霧從它體內逸出,腐臭之氣頃刻間傳遍神都城。
妖怪的脊背如大山般拱起,裂開的傷口之中有東西里動,接着一條條黑影鑽出,彌散於天際,化爲一條條長達數十丈的可怕巨尾。
那尾巴如同幾條巨龍,相互纏繞,幾欲遮天蔽日。
半空之中的雷光電閃也被這黑尾遮擋,狐王頭頂的腦袋鑽出兩隻骨耳,面龐血肉脫落,露出半面白骨妖相,十分驚人。
它身上的膿包無聲裂開,化爲一隻隻眼睛。
“不要看它的眼睛。”
孟鬆雲提醒:
“狐王還能以人的魂靈爲食,不要被它引入夢境!”
他話音一落,狐王冷笑了兩聲。
聲音傳揚開來,神都城頓時變得異常的詭異。
姚守寧召喚朱世禎的動作一頓,她驚恐萬分的望着那半空中的可怕怪物,怪物身上的眼睛嚴重干擾了她的心神。
一瞬間,她好像被千百萬‘人’面無表情的盯着看,那些眼睛中帶着怨毒、恐懼、絕望與哀求。
就在姚守寧怔愣的剎那,她面前的世界剎時變幻——
這些眼睛逐漸變大,在她眼前密集拼接,形成一副不停蠕動的詭異畫面,將她團團包圍。
她眼前炫暈,這些畫面之中出現不同的‘人影’,每一個人臨死前的慘況重現,這種類似記憶攻擊之法,瞬間堆填她的意識。
受到這一波神識衝擊,姚守寧的意識有片刻的空白,她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遇到危機,接着聽到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響起一聲驚雷。
隨後有人喊了一聲:
“守寧!”
守寧?守寧是誰?
少女怔愣當場,正疑惑之際,腦海之中只聽到‘哐鐺’一聲巨響。
她面前拼接的那千萬幅活動的畫面一下靜止,接着這些拼湊的影響碎裂。
無數或哀嚎、或哭泣、或哀求或怨恨的‘人’化爲泡影,緩緩消失。
姚守寧意識重新回籠。
在不受其餘意識影響後,她很快回想起自己是誰,並身在何地。
一條長長的劍氣斬痕連接了她與世子,在她面前,紫紅妖氣漫天飛舞,夾雜着陰魂鬼哭,無數衆生願力化爲繁星,飛揚在這些黑氣之中。
世子飛身立在離她約十來丈距離的半空之中,心有餘悸。
狐王身上一部分‘眼睛’被斬破,緩緩流下墨綠色的‘血淚’,其他眼睛閃出怨毒之色,同時看向了陸執。
“該死!該死!該死!”
狐王在世子手上第二次吃虧,接着五尾一甩,轉身面向陸執,長爪一揚,還未將世子拍落,身後孟鬆雲已經舉起長劍。
那劍身之上血光流涌,孟鬆雲眼中煞氣翻騰,黑氣化爲幽冥之鎖鏈,往狐王脖頸套去。
撞擊聲響中,狐王轉過頭來。
細看之下,它一半臉的血肉是無數皮肉縫製拼湊,一半則是白骨森森,眼中似是有光圈收縮。
那光影一圈圈由大化小,瞬間將孟鬆雲的神魂鎖入其內。
“師弟!”
“師父他老人家——”
七百年前的惡夢再一次降臨,孟鬆雲的意識被困回得知師門噩耗,趕回青雲觀的那日。
夢裡的他手持長劍,憤怒的屠殺師門兄弟。
……
孟鬆雲的表情怔然,陷入夢境。
“哈哈哈哈。”狐王放聲大笑,前肢一壓,用力擺頭,將那煞氣所化鎖鏈震得粉碎。
“你既怨恨師門,只恨不能將你的師兄弟們多殺幾次,我就如你所願,將你困在夢中,殺個不停,最終神魂脫竭而死。”
……
狐王話音一落,轉身再看世子。
“到你了。”
世子如臨大敵。
他深知這妖王手段可怕之處,擁有輕易間迷惑人心智,使人入幻的妖術,令人難辨真假,可怕無比。
正當他警惕無比之際,接着聽到姚守寧的提醒:
“世子小心,這妖怪擅長蠱惑人心,幻術驚人,專攻人心智薄弱之處——”
‘守寧的聲音真好聽。’
大戰當前,陸執的腦海裡莫名其妙飛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他下意識的露出笑意,繼而立即驚醒:
“糟糕,中了幻術。”
陸執雖說喜歡姚守寧,可他不是頭腦糊塗之輩。
此時生死攸關,他應對狐王的存在萬分警惕纔是,怎麼可能莫名其妙想兒女情長之事?
他定是中了幻術。
這個念頭一起,陸執瞬間驚醒。
但他面前的景象一變,接着眼前的殘垣廢墟在他面前緩緩消失。
狐王的咆哮、腐臭的味道消失得一乾二淨,他的身體輕飄飄的飛了起來,耳畔先是極靜,接着響起喧囂之聲。
‘駕!駕!駕!’
馬匹的疾馳聲在他耳畔響起,他的身體被高高顛起,世子心裡一驚,下意識的握緊了手掌,試圖抓住那柄以衆生之力所化出的願力之劍。
可他這一握之下卻並沒有握住劍柄,而是抓住了另一個東西。
“長鞭?”
世子定睛一看,他身穿黑色長袍,身側掛了佩劍,手裡握了長鞭,正騎在馬上,往前疾奔。
“這裡哪裡?”
他的意識恍惚了片刻,身體本能仍是俯身向前駕馭着馬匹。
很快左右兩側有人跟了上來。
“羅子文、段長涯。”世子心中已經認出了兩人。
“世子,市集聚衆,似是有人發生了打鬥。”羅子文說道。
“我先讓人開路。”段長涯道。
這一幕情景隱隱有些眼熟,陸執不動聲色,點頭應了一聲。
段長涯打馬而去,隨後黑甲手持令牌,高喊‘定國神武將軍府’的名號,很快開僻出一條通路,供馬隊入城。
城中吵吵鬧鬧,一輛馬車橫衝直撞,許多百姓來不及閃避,受傷之後發出痛苦的呻_吟。
醫館門前,一個男人被馬車一撞,捲入車輪之下,發出驚恐交加的喊聲。
混亂的人羣裡,陸執一眼就看到了面色驚慌的柳氏。
城門、醫館、受驚亂撞的馬車、之後還有突然發瘋的行人——
一幕幕回憶突然甦醒,這是他當日與姚守寧相遇的那日。
時光怎麼會逆轉了?莫非是他與狐王打鬥的剎那出了事,姚守寧爲了救他,而使時光逆流了?
種種疑惑涌入陸執腦海,只是他還來不及多想,便見前方的馬車突然涌出股股黑氣。
‘重生’之後,他天眼已開,一眼就望見了妖氣沖天而起,一縷黑氣鑽入被車輪輾壓的男人身體之中。
那男人碎裂的骨頭一寸寸被拼接,如麪條似的男人緩緩站起,眼中兇光閃爍。
“不好!”世子心中暗道。
已經經歷過一次詭異事件,他深知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因此縱身從馬上飛出,斬落受妖氣刺激而發瘋的馬匹的頭顱。
馬車撞上孫藥王醫鋪的牆壁,最終停止。
而那‘死而復生’的張樵果然發瘋,不知從何處拿了把刀,開始追砍行人。
世子救了柳氏,因此破了自身氣運,受邪氣玷污。
但他心中明白,他亦會因此與姚守寧相結識,而後兩人相識相伴,數次出生入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劇情在他救了柳氏之後出現轉折。
姚守寧出現之後,眼神還略有些稚嫩的少女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反倒馬車內的蘇妙真現世之時,則令他‘驚爲天人’。
“……”
世子心中大感無語。
可惜此時的他的意識如同一個誤入異鄉的遊魂,無法主宰‘自身’行爲。
接下來,世子親眼目睹‘自己’對蘇妙真一見鍾情,繼而默默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對她日漸傾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陸執心中不停的搖頭,“這狗聽了都不信。”
到了此時,他自然明白自己此時可能身在幻境之中,令他意識到不對勁兒的,並不是他對姚守寧的情感,恰恰是因爲他對蘇妙真微妙的‘恨意’。
他曾受妖蠱控制,數次發瘋,丟醜於人前。
沒有人願意自己的意識受人擺控,陸執也不例外。
雖說他後來也明白蘇妙真只是被狐妖幻境影響,針對他的種種事件並非出自她的本心,可傷害已經造成,他淪爲神都城的笑柄。
也正因爲有這樣的過往,陸執心中清楚,他絕不可能愛上蘇妙真。
由此推斷,他此時應該是陷入幻境中,纔會有了這樣荒唐的一幕。
之後他關注蘇妙真一舉一動,知道她受姚若筠騷擾而萬分苦悶,她曾向柳氏哭求,而遭柳氏嚴厲喝斥。
而姚守寧性格大變,與陸執心目中的印象截然不同,她尖酸刻薄,謊話連篇,夥同溫獻容處處給蘇妙真難堪,仗着家世欺壓人。
因北城門事件,她喜歡陸執,對他窮追不捨,而遭到他的厭棄。
……
一幕幕事情的發展令陸執暴跳如雷,偏偏又無計可施。
他親眼目睹‘自己’對姚守寧惡言相向,數次傷害她,而另一邊,蘇妙真在姚若筠糾纏之下被迫委身於他,最終失寵,被流放於城外青峰觀後的山裡另居。
兩人在山中相遇,繼而相愛,互許終生。
“深山有幽谷,佳人居於此——”世子聽到‘自己’對蘇妙真這麼說着,心中怒火中燒。
蘇妙真含笑以對,目露情意。
陸執越想越氣,他受妖禍之苦,曾與蘇妙真有所牽扯,這對陸執來說簡直就如同奇恥大辱,此時重回夢境,竟又做了這樣一個離奇的夢,心中的煩躁化爲濃濃殺機。
“你給我死!”
他一聲暴喝,不知爲何,手臂卻突然能動了。
這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如同旁觀者,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也不能遠離,只能跟在另一個‘自己’的左右,看‘他’默默關注蘇妙真,後在得知她成爲棄妾之後入山與她巧遇,最終相識相愛,心中無奈又生氣。
此時終於可以動了,陸執心中的歡喜無法言表。
他幾乎是在這一瞬間,將環抱着蘇妙真的手臂舉起,下意識的想將她推出去。
但手指頭在碰到她的時候,陸執心中惡念一起。
這是夢境。
自己曾受蘇妙真戲弄,名聲盡毀,數次出醜,恨意極深。
他越想越是火大,以往衆人的恥笑及各種不堪回憶一一涌入他腦海之中: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瘋了!他抱着狗訴情!
陸執眼裡涌出殺機,一把拽過了蘇妙真的脖頸,接着手中不知何時突然握住了一把匕首:
“去死吧!”
他手持匕首,往蘇妙真的胸口用力刺去。
蘇妙真脖子被他掐住,口不能言,一雙眼中淚光點點,望着他的時候,嘴脣動了動,似是說了什麼。
此人如此可惡,慣會裝模作樣,堅決不可信。
世子心中這樣想着,不知爲何心中又生出另一個念頭來:守寧的心柔軟而又善良,她的表姐犯錯亦是情非得己,是受到了狐王的誘惑,如果她得知了自己殺死了蘇妙真,是不是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原諒自己?
這個念頭一入陸執腦海,他原本刺刀的動作便心生遲疑。
守寧?姚守寧?他怎麼會突然在此時想到姚守寧的?
明明這個人刁蠻任性,除了長相,一無是處,刻薄尖銳,且嬌縱成性,自己對她應該十分厭惡纔是,怎麼會擔憂她會不會原諒自己?
可是他喜歡姚守寧啊!世子心中嘆息着。
我怎麼可能喜歡姚守寧?另一個‘他’亦十分震驚。
兩道意識陷入對峙。
似真?似假?如夢?似幻。
究竟什麼念頭是真的,什麼念頭又是幻覺?
陸執瞬時意識陷入混亂之中,他看向面前的女孩,那張臉長得秀美絕倫,分明是‘他’最愛的蘇妙真的長相,那一雙眼睛尤得他心。
這種心動感不是假的,他愛面前的這個少女。
她聰明、可愛,有勇有謀,堅定而果決,面對困難從不退縮,面對家人誤解,傷心之餘亦積極解決難題。
兩人曾攜手冒險,她亦在積極學習進取,逐漸成熟而強大——他最喜歡的姚守寧!
愛意戰勝了恨。
寬容戰勝了陰暗的殺機,世子混亂的理智逐漸理順,而他面前被他掌於手中的那女子的臉逐漸變得清晰。
“守寧???!!!”
陸執大驚失色。
他不知何時將姚守寧抓拽在懷中,掐住了她的脖頸,被他握在掌中的衆生之劍的劍尖此時僅距她的胸口不足一寸的距離,眼見就要刺入她的胸腔。
這個動作驚出了世子一身的冷汗,他連忙將劍一收,將被他掐得快要斷氣的少女擁入懷裡。
“守寧!”
“快放她下來!”
柳並舟的聲音傳來。
陸執慌忙轉頭,見柳並舟滿身是血,神情狼狽。
他意識到自己在進入幻夢之間,發生了很多很可怕的事。
神都城幾乎被徹底搗毀,一部分倖存者死於非命,廢墟之上,柳並舟等人滿身狼藉,險些陷入了一場惡戰。
與他許久不見的長公主歸來,與陸無計並肩而立,夫妻雙雙都帶了傷,卻仍相互扶持。
“發、發生了什麼事——”
陸執惶恐不安,深怕自己受幻境影響而犯下大錯。
可惜此時不是衆人與他解惑的好時機,柳並舟咳了口血,示意他將姚守寧放下,再讓他看看遠處。
世子看着滿臉蒼白的少女,心痛如絞。
他看到了姚守寧脖頸間觸目驚心的掐痕,再一聯想到自己先前掐着她的樣子,頓時如受驚之鳥,急忙鬆手。
他身在半空之中,這一放手之後,姚守寧往下跌落,他下意識想伸手去挽,但在碰到她的那一刻,又想起自己之前對‘她’心生殺意,他既怕且悔又恨,恨不能剁掉自己的手。
心念一起,他眼中紅光一閃,便要提劍將自己手掌剁去。
就在這時,朱姮蕊飛身而起,用力一腳往他踹去。
‘呯。’
重踢聲中,陸執的身體擋下了這一擊。
時至今日,他的身體受衆生之力的影響,早就強橫非凡,朱姮蕊又受了傷,這一擊的力量對他來說並沒有絲毫的影響,但他仍照以往習慣,裝着往前踉蹌兩步才停止。
朱姮蕊踢了兒子之後,旋身飛轉將姚守寧抱進懷裡。
她一接到人,便破口大罵:
“你是不是還沒清醒?!”
她含怒道:
“現在是什麼時候?是你剁手之時?等這妖怪死了,你剁了自己的腦袋給守寧賠罪老孃都不攔你。狗東西!”
陸執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