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持續七日,七日之後再隔一天,於應侯順天四年首陽廿三日,琚炎帝正式退位,第十五皇子、軒紀王爺應瀾祁行登基大典,親掌封陌帝璽,繼位爲新帝,帝號瑾祁,沿用應侯順天的年號。
琚炎帝爲太上皇,應瀾祁的生母淑妃早先過世,所以孝瑾皇后自當爲太后。
同日,歆迢國新帝澹臺東流以熙華帝之名向瑾祁帝呈上帝表,願在歸屬封陌國,瑾祁帝受禮。
同一天發生兩件大事,有點讓衆人措手不及,尤其是歆迢國的熙華帝親自來到荊日向剛剛繼位的瑾祁帝獻帝表的事,完全讓人瞠目結舌,事先一點準備和預兆都沒有,讓登基大典的衆位大臣呆滯了許久。
唯有瑾祁帝本人以及時非深和盛晴三人了明於心。
“原來狐狸你是早有預謀!”花不語從時非深那裡聽說了登基大典上的事,逮着澹臺東流就開始口水攻擊。
澹臺東流把黑曜石的眼睛細細地眯起,眼尾微微上挑帶着幾分妖孽味道笑起來:“這裡是皇宮,你好歹輕聲一點。”
自從他將帝表交給了應瀾祁,他就被應瀾祁以熙華帝的身份安頓在皇宮裡,美名曰爲“做客”。
花不語拿着應馥芸給她的信物大大咧咧地跑進宮來,說是探望兄長,其實是興師問罪。時非深和盛晴作爲一朝中兩位舉足輕重的大臣,現在正陪着應瀾祁在御書房裡,花不語倒是自己東問西摸地找到了澹臺東流現在所居的淙水苑。
淙水苑裡,澹臺東流正愜意地在苑中享受着御用美酒,花不語就風一般地闖了進來。
“我打小就是大嗓門,改不了了!”花不語奪去澹臺東流手中的琉璃杯,雙眼睜得圓圓的,“這麼大的事,你竟然搞得一鳴驚人!你就不拍被歆迢國的老狐狸們吊起來打麼?”
澹臺東流半倚在舒服的氈椅裡,神情放鬆,他擺擺手示意花不語不要激動,然後慢慢吐字:“我的帝表就是那幫老狐狸合寫的,你覺得他們會把我吊起來麼?”
“What——!?”花不語此時的神情就像看了她最怕的驚悚片一樣,幾乎炸毛了,“老狐狸們的腦殼沒被門擠了吧?怎麼會慫恿自己才登基沒幾月的頂頭上司白白將大好河山拱手讓人啊!?”
“你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澹臺東流很不能理解花不語的新潮措辭 ,在明白大意之後,他只是如玉一笑,“這樣纔好,我也落得清閒。”
這下換成花不語不能理解了:“這可是幾經辛苦纔到手的成果,你就這麼甘心?”
雖然說狐狸的這招可以免去將來可能會發生的戰爭,但是狐狸爲了那個位置也是費了很多心血的,甚至推下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此得之不易他真的就這麼不在意麼?連她都爲他感到不值。
澹臺東流擡起手來遮去頭頂的陽光,繪上幾叢蘭草的衣袖像在對着天空舒展枝葉,藍紫色的蘭花栩栩如生。
“我本就無心帝位,那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歸根究底不是我要的。”他黑眸如星辰,臉上綻開一絲絕世的笑容,“不語,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在花不語的眼睛裡留下一抹重彩,澹臺東流終是習慣性地眯起眼睛,接回他的琉璃杯,繼續品酒。
她不是他,怎麼會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甘心的,怎麼會知道這麼做其實最合他的心意。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只要他願意,是否值得是否甘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深吸一口氣,再看着白色的氣體在空氣中漸漸消散,花不語甩了甩袖子,乾脆坐了下來。“你不後悔?”
澹臺東流的狐狸眼睛含着笑意停留在花不語的眼簾下,然後昂首飲下一杯溫醇的美酒,不作言語。
“好吧,帝表都交了五六天了,就算你想後悔也無濟無事。”花不語替澹臺東流回答自己的問題,“反正你是‘無痕公子’,也不怕你會被餓死。”
沒有了熙華帝,他還有“無痕公子”,誰又能奈何得了他?
“妹妹說得甚是。”澹臺東流抿脣一笑,那顏色如桃花一般的脣彎成一個漂亮的弧度,彷彿在與陽光奪彩。
君子如玉,明玉似水。
玉的光芒是凜於內而非形於外的,那是種雍容自若的神采,豁達瀟灑的風度。不露鋒芒不事張揚,無大悲大喜,無偏執激狂。
澹臺東流,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絕世美玉的存在,生命的形態呈現出一種成熟的圓潤。沒有雕飾沒有嵌綴,既不奢華也不古樸,就是那麼自然那麼熨貼,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追隨他的目光,喜歡上他舉手投足間的溫潤。
這種感覺奇妙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得細細享受。
花不語無法拒絕這種感覺,隨着澹臺東流也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任憑陽光傾灑。
這一天的大半時間花不語都呆在淙水苑和澹臺東流在一起,小半時間她去找了應馥芸逛御花園,最後還是回到了淙水苑,一進苑便見時非深和盛晴也在,他們前頭那個穿着明黃色龍袍的男子正是瑾祁帝應瀾祁。
“我才離開沒多久就變得好熱鬧啊。”花不語打趣地走過去,停在時非深的身邊,對應瀾祁行禮,“臣妻拜見皇上。”
“免禮吧。”應瀾祁如今做了皇帝,眉宇間的一股王者帝氣不容忽視,因爲笑着倒也不是那麼明顯,“原來夫人也在,正好,朕今晚就在淙水苑用膳吧,你們也一起。”
金口一開還有誰能說不?應瀾祁現在身份不同,花不語也不敢肆意造次,只乖乖地跟着時非深,以免出錯。
等到應瀾祁將無關人等摒退後,這餐飯局纔算真正吃得沒有壓力。首先是盛晴帶了頭,話頭的對象自然是不敢輕易動筷的花不語。
“夫人今日進宮,怕是一肚子疑惑吧?”盛晴的聲音摻雜着幾許笑意,連他的笑容都看起來親和多了,“連筷子也不曾見動了多少。”
花不語扯起嘴角來訕訕笑答:“胃口不佳,單純的胃口不佳而已,丞相大人多慮了。”
應瀾祁笑道:“你這謊也扯得太勉強了,不要說盛相不信,我也不信的。”
聽着應瀾祁把稱呼從“朕”換成了“我”,花不語擡眼看了看微笑的應瀾祁,然後又轉眼看向自己夫君,見時非深點頭,花不語這才完全放鬆下來。
“今時不同往日,我怕我一不小心出了錯,尊貴的瑾祁帝會打我板子。”花不語大膽地打笑起來,既然時非深都示意沒關係了,她就懶得再裝了。
“哈哈哈,有你夫君在,我哪裡敢打你板子?”應瀾祁哈哈大笑,應道。
這話乍一聽沒什麼,只是覺得應瀾祁是在同花不語打趣,可是細細一琢磨味道就不同了。花不語腦子裡頓然想起有名的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故事,心中陡然一寒。
有夫君在她自然不怕被打板子,這句話如果是花不語自己說的,那也只是句玩笑話,如果換成了應瀾祁就不同了。他是皇帝,而且是個剛登基不久的皇帝,琚炎帝將所有的兵權都交給了時非深,他現在手無兵權肯定寢食難安。
有時非深在,堂堂瑾祁帝不能輕易打花不語板子。君無兵權只有政權,而臣雖效忠,但兵權在手功高震主,實乃爲君者大忌。
花不語暗自揣思,難道應瀾祁是要效仿宋太祖也來個杯酒釋兵權,削了時非深的兵權?她瞄了瞄邊上的時非深,見他神色依舊淡然,沒有任何反應,花不語不安了起來。
盛晴接上一句嘴:“夫人是太上皇親封的一品誥命,皇上哪能因爲這點小事就處罰夫人呢?”
“那倒也是哦。”花不語撓撓腦門,在時非深沒有表態前她只好繼續裝傻充愣。
一桌子的笑聲不斷,唯獨澹臺東流和時非深一直沒有作聲,待得酒後席散,花不語回府的路上從時非深口中知道了澹臺東流自願獻國的原因。
原來早在應瀾祁去南疆督建運河之前,澹臺東流就找到了應瀾祁,要以無痕公子的身份秘密助他奪儲,應瀾祁本來無心和應瀾汮爭儲君之位,只想安分做個王爺,但澹臺東流看出應瀾汮並無作爲君王的才能,所以意在勸說應瀾祁,最後拿出了孝瑾皇后爲了自己兒子害死應瀾祁生母淑妃的證據,這才使應瀾祁動搖了。
“澹臺幫助瑾祁帝登上帝位,而條件便是要瑾祁帝發誓善待歆迢國的黎民百姓。”時非深如是說道。
花不語皺起了眉:“難道說,很早開始狐狸就開始策劃這件事了?並且結果和他預想的一模一樣?”
“嗯,確實如此。”時非深點頭,“他一邊在郢生身邊出謀劃策,一邊秘密地爲瑾祁帝準備,丞相夫人一定告訴過你,是她勸說了十五王爺和丞相聯盟的吧?”
“是啊,她親口告訴我的。”花不語應聲,“難道其實是狐狸的功勞?”
時非深將花不語抱在懷裡免去馬車的顛簸繼續說道:“不然你以爲,單憑一個丞相夫人,就能把素不來往的兩個人湊在一起麼?澹臺拉攏了丞相和十五王爺,又讓我把坤放進他一手創建的飛花琉閣裡,引郢生上鉤。”
“他看中了當時的十五王爺具備帝王之相,所以才做了這一手?”花不語反問,狐狸看人識人的本事可不低。
“至少在衆人看來,十五王爺的心性更適合君臨天下的王位。”時非深回答,“封陌國吞併四國是早晚的事,必須找個能夠掌控大局的人坐那個位子,不然不僅自己會粉身碎骨,天下也會再次動盪。”
花不語的頭腦風暴再次啓動:“狐狸故意讓小池見到郢生,他本是郢生的門客,卻在郢生謀反的時候不出面阻止反而置之不理,爲的就是讓十五王爺和丞相有機可趁?”
時非深的下巴蹭了蹭花不語的額頭:“一切都被他算好了,出了謀反的事,琚炎帝就一定會把剩下的一半兵權交給我,等我握有全部兵權,而他又成爲了歆迢國的熙華帝,那麼皇位便塵埃落定了。”
“所以這次狐狸會親自來荊日,就是爲了當初的交換條件?將歆迢國交給這個他自己選定的瑾祁帝,會比較放心?”至於他是怎麼讓衆臣同意獻國的這就不重要了。
“嗯。”
“可是,他有那麼厲害的本事,爲什麼不自己一統天下保護自己的子民?他要是願意的話,一定能做到。”花不語揪上時非深的衣襟發問。
“但是他不願意,你我都知道,他不是那麼容易能被掌控的人,他要的只是兩個結果。”時非深將手指伸出兩個,在花不語面前比了比。
“哪兩個?”
“其一,天下歸一安居樂業;其二,隨風灑脫瀟灑自如。”
沒有人比時非深更瞭解澹臺東流了,他們是僅憑一眼便結交生死的知己,是一杯酒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彼此心事的知己。
可比肩,可同行。
剛在家門口落腳的時非深和花不語,就收到了楚月珀和老秦的密信——遼默帝獻了降表,不久就會凱旋迴京。
虢洱國名存實亡,而北面的鹿麒國也定是保不保夕。
花不語仰起頭來望着一片繁星閃爍的夜空,像是看到了澹臺東流那璀璨如星的眸子,不由微笑起來。
“原來,狐狸你纔是那個最大的BOSS,你纔是能夠笑到最後的贏家,無愧狐狸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