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蒼蘭放在我的房間裡,而我在別院裡種上了數株向日葵,日日悉心照料。每當那金黃色的花瓣綻開的時候,我彷彿就像看到了義父的笑容,就好像義父陪在我身邊。
六王爺生辰宴上,因爲刺客的關係,我見到了那個出色的男子。英姿颯颯,英俊威武,他的一雙深藍色眼睛寒涼透骨,沒有任何波瀾起伏,不論見到誰都不卑不亢,修長健實挺拔的體格十分有魄力。
我雖然從未見過他,但只消這一眼,我便認定了他。
幾個眼神交流,幾句再也簡單不過的話,我和他彷彿是上天安排好的,理應註定成爲交心的知己。
可比肩,可同行。我和他的目光中都透露出這樣的訊息。
和時非深結交的感覺實在是太奇妙了,我感覺到他和我是這個世上最契合的知己。我興奮不已,我需要有人懂我,不用任何言語就能像他一般懂我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時非深的深藍眼睛和我的黑色眼睛是看着同一個方向的,我知道我要幫的人就是他。
那天夜裡,我和時非深趕往天策營要去審問刺客,就在路上,我遇到了她,那個在我的生命裡綻放得像花一般的女子。
她蓬頭垢面的乞丐模樣並不容易討好別人,我的知己時非深似乎認識她,對她很不友好。我可以理解,時非深向來不近女色,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好感。
大部分女子都對時非深又愛又怕,唯獨她,似乎初生牛犢不怕虎,只見她一臉笑容對時非深說道:“將軍理應同我賠罪!”
理直氣壯的模樣讓我忍俊不禁,而時非深自然而然的沒有好臉色,還從來沒有哪個女子敢這麼對他說話的。當下我就對這個小乞丐很有興趣,時非深竟然會對她再三忍讓,這讓我更爲驚訝,所以我把小乞丐帶去了天策營。
我在想,如果我把這麼一個有趣的女子放在我的知己身邊,那會鬧出什麼有趣的事呢?意料之中的,她果然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機會。爲了時非深和她的性命,我勸他們還是儘早成婚免去流言。於是,看着他們不情不願最後還是妥協的模樣,我的笑容越來越深。
這個洗去污漬的女子其實有着一張還算得上清秀的臉,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能看到人的心底裡去,乾淨透徹。恍然間,我似乎覺得別院裡的那盆白色小蒼蘭盛開了,那熟悉的花香縈繞在鼻間,久久不肯散去。
她叫花不語,沒有親人沒有背景的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我讓她認了我做義兄,不久之後嫁進將軍府。在她出嫁之前,我告訴她,一定要牢牢地把時非深抓在手裡。當她問我爲什麼的時候,我只是回答了一句“佛曰,不可說。”
其實並沒有其他的原因,我就是喜歡看到我那個知己被她惹得破冰的模樣。不得不承認,自從遇到花不語之後,我變得十分喜歡捉弄她,似乎成爲了我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種樂趣。
或者說,是一種特殊的喜好。
我的知己習慣稱呼我“澹臺公子”,而我也稱呼他“將軍”,聽起來我們彼此十分客氣,其實這是一種尊重,我和他都是十分重視禮節的人。但是花不語呢?卻是喜歡叫時非深爲“死將軍”,叫我“狐狸”。
狐狸麼?我覺得這個稱呼和我的確很般配,至少我不太喜歡她叫我“兄長”。
聽着她狐狸長狐狸短的叫着,我的心情似乎也逐漸好了起來。幾番接觸下來,我發現她其實是個粗中有細且十分聰慧的女子。她會懷疑白居告訴她的有關時非深在前線的情報,她甚至懷疑我爲什麼會知道這麼多事,這着實讓我感到詫異。
我決定帶她去西局見時非深,不管她是爲了什麼要執意尋夫,我懷疑她的來歷不簡單,所以讓白居替我去查查。
師父和師母對她似乎十分喜歡,甚至到了後來,還認了她做孫女。我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沒有誰能夠拒絕她的笑容,那如花般的笑靨,十分明亮。
楚東風不肯放過我,同樣的也不肯放過我身邊的人,比如時非深,比如花不語。
楚東風逼迫花不語吃下的雙華醉相思,來自桓池之手,那個被世人稱爲“醫絕”,我的五師弟。
我曾經有幸見到過醫聖和量子,並且拜他爲師,在所有弟子中排行第三。我並沒有告訴過和量子師父我的真名,他看中我學醫的本事,就將我納入門下,我帶着藤花面具在他那裡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在後來桓池要見應瀾汮的時候,並沒有認出我。
那副藤花面具最後到了方尹手中,我讓他扮成我的模樣留在均鳴鎮幫助時非深和花不語,因爲我們的眼睛實在是太相似了,而且他很熟悉我的習性,是最適合假扮我的人。
而我那時其實是留在了荊日,我必須看牢我的五師弟桓池,他想打什麼主意我很清楚,所以我必須讓他在我設下的迷宮裡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我的知己,果然是情關難過。一日日的相處他越來越離不開花不語,白居告訴我,根本查不到花不語這個人。雖然心有疑慮,但我基本可以肯定她不是任何人派來的,她只是花不語,我的義妹。
我看着這個曾經毫不起眼的女子一點一點地將她的花瓣綻放開來,散發出清香。我看着她漸漸地成長起來,越來越堅強,像當初的我一樣,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她和時非深站在一起,頓時有了一種絕配的感覺。彷彿這個世上只有她最適合站在時非深的身邊,而時非深這麼多年的冷情也似乎是在等她來融化。
我感覺到我的心裡有一絲絲的不安分不平靜,於是帶着那盆白色小蒼蘭去了寒州,順便避暑。也許在見不到她的時候,我能夠安靜下來。
事實上,我錯了。這次的麻煩比我想象中的還難解決。在寒州沒有待到一個月我便原路返回,沒有回別院去,而是選擇留在飛花琉閣裡,靜觀其變。
看着海棠輕輕吹起笛子,我忽然間想到了義父給我的那支紫竹笛。笛口上鑲着透水白獨山玉,玉上鐫刻這一朵姿容極美的瓊花。我一直以爲這是一支很普通的笛子,可直到義父過世我回雀止的時候才知道,這支名爲“無聲”的笛子大有來歷。
四十年前,曾有人用這支笛子鎮壓住了可怕的四王動亂。無聲裡藏着千年寒毒,無藥可解,是十分令人畏懼的神兵利器。平時吹奏沒有問題,一旦加進了純厚的內力,無聲便成了殺人武器。
我不希望我吹奏《蒼蘭譜》的笛子會變成染血的兇器,於是我將它的發音孔弄壞,讓它變成真正的無聲,然後借用流音鋪子轉送給花不語。
我覺得她和時非深比我更需要這支笛子的保護。
我的義父走了,他留下了許多小蒼蘭,還有那本《蒼蘭譜》。兮舒帝沒有讓我繼承義父的丞相之位,他再一次將我趕出了他的國土。
當我再一次踏上歆迢國土地的時候,我拿着無聲站在了兮舒帝的面前。我帶着那一貫的笑容,挺直了脊背就那麼淡然地站在他錯愕的面前。因爲我的到來悄無聲息,所以誰也不會知道我吹響無聲時那眼角淚水的溫度。
對不起,義父。天地君親師,我沒能做到讓您滿意。
曾經吹奏着溫暖的《蒼蘭譜》的紫竹笛,現在被我用內力吹出了無情的寒毒,那些寒毒鑽入兮舒帝的身體內,我看着他痛苦的煎熬,面色冰寒,五日後就在他的皇宮中掙扎着駕崩了。
面對他的死,我表現得異常冷靜,甚至不能感覺到自己身上血液的流動,和那淺淺的心跳聲。
拋棄我,遺棄我,不承認我的人,我又怎麼會爲了他們傷心呢?我的淚水只爲那些給我溫暖的人而流。
站在皇宮腳下,將無聲擱在脣邊,我又一次吹起了義父最喜愛的《蒼蘭譜》,彷彿從那旋轉飄揚的笛聲中聽見了義父的聲音——
【“流兒,再吹一次吧,蒼蘭譜。”】
那一天,在他死的那一天,我站在皇宮牆下吹了整整一天的《蒼蘭譜》。每吹一個音符,我就愈感寒冷一分。義父,再也不會有人欣賞我的笛聲了,再也沒有人能夠懂得《蒼蘭譜》下您給予我的那份濃濃的關懷和溫暖了。
義父,這是我最後一次吹響你喜愛的《蒼蘭譜》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在花枝上折下白色小蒼蘭,聞着它的花香感受曾經了。
義父,我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年,我成爲了歆迢國的新帝,帝號熙華。那一年,我和楚東風生死對決,親手斬斷我們之間牽扯不斷的兄弟情義。那一年,我捧起白色小蒼蘭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畫地爲牢。那一年,我冷眉寒眼看着四國變遷,模糊了心中那份癡癡的記憶。
那一年,我得到的和失去的,已經不能夠很好的衡量。
至少,我還有我的知己我的義妹,還有那一朵守在身邊的西府海棠,他們能懂我,這樣就夠了。
很多年後,當我再一次來到南疆時,曾經的那條大街上依舊賣着一盆盆清麗淡雅的小蒼蘭,我看遍了所有卻不見有白色的花。
有人在那條大街上告訴我,小蒼蘭意味着什麼。
純潔、清香、幸福。
忽然間,我似乎能夠明白義父爲什麼總是在我的手中放上一朵白色小蒼蘭花了。他是想告訴我,要我像小蒼蘭一般,乾淨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我的雙手早已沾滿血腥,永遠也不可能洗乾淨了,還能幸福麼?
我依舊喜歡穿白色的衣裳,那種像白色小蒼蘭一樣的顏色,這讓我很有安全感。
看着花不語努力地爲我和海棠牽線,我無奈得只剩下微笑。有些事最好一輩子別讓她明白,有些事只適合藏在心底研化成血。
帶着海棠,我們離開了寒州。這輩子,我不願再留在那個冰雪飛舞的城鎮裡。那個總是叫我“狐狸”的女子已經不再需要我的任何保護了,因爲我的知己已經將世間最美好的一切給了她,我不用再擔心什麼了,我只需要默默地退場。
我並沒有像義父一般喜歡上小蒼蘭,這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喜歡的是向日葵,那種充滿信念、光輝和高傲的花。
在東海岸,海棠站在我身邊,拿着新的紫竹笛竟然吹起了久違的《蒼蘭譜》。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曲調一點點地滲透我的皮膚,在我乾涸的心裡漸漸吹出泉水。
【“公子,有些事,並非你想忘便一定能忘的。”】
我看着海棠的眼睛頓時覺得一口氣堵得慌,一股莫名的躁動在我的四肢裡亂竄。
接過海棠手中的紫竹笛,我壓抑不住的重新吹響了那流淌遍我整個人生的曲調,我似乎又看見義父那張和藹溫柔的臉,似乎又聽見那個快樂的女子在用溫柔的聲音喚着“狐狸”。
我看着海面上夕陽落下,將最後的光芒灑向海水中,那抹溫暖又溫柔的陽光將我的臉打溼,淚水既溫又涼。
我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再踏上過一次寒州的土壤。我帶着海棠走遍了封陌國每一寸土地,唯獨除了那個地方。縱然收到了時元顥的來信,告知我那個噩耗,我都再也沒有見過她,哪怕一面,哪怕一眼。
白色小蒼蘭和金色向日葵,在它們該綻放的時間裡綻放,而我,只需在一旁欣賞,在一旁守護。
在夕陽全部沉入海底的時候,我隱約中似乎又看見了那一抹能夠爲我的心靜靜吹響《蒼蘭譜》的溫暖陽光。
【注:向日葵的最後一重花語——沉默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