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雨初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色才黃,遠客一枝先折。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鴉,東風消盡龍沙雪。還記出門來,恰而今時節。
將發,畫樓芳酒,紅淚清歌,頓成輕別。已是經年,杳杳音塵都絕。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
澹臺東流自血中拿起那塊黑曜石,放在白淨的掌中細細地看着,全然不在乎血水將他的手打污。
那是一個立體式的佩墜,純黑的黑曜石被能工巧匠仔細且繁複地雕刻成呈現圓錐花序,花朵纖小文弱,花筒稍長的丁香模樣。四面看去,都可見造型不一花姿多樣的朵朵丁香。
它不大,只佔了澹臺東流手掌的四分之一,那些血液自黑曜石上一絲絲地匯聚然後滑落,漸漸地,這個黑曜石佩墜恢復了之前的光澤,黑得純粹且深沉。
丁香花的花式雕刻明顯,而且不論是花型還是輪廓都依照了原型。一簇丁香花上綴滿了細小的四單瓣花朵連接着細長的花托,像是小型喇叭。
一朵看之則顯細弱,成簇觀之反倒彰顯活力。
細看花型可以分辨,這是虢洱國王都巨闞產有的紫丁香,並且作爲虢洱皇室的花徽。
黑曜石上沒有明顯的紋理,光滑如鏡,用這樣稀產的黑曜石來雕刻紫丁香,其寓意不言而喻。
虢洱皇室慣用紫瑪瑙來雕刻紫丁香,作爲皇室成員的佩戴。紫瑪瑙中淡淡的粉紫玉髓看了有說不出的舒服,不僅滑潤且呈半透明狀,雕成紫丁香後,更是錦上添花,象徵皇室的無上榮耀。
而這一塊黑曜石的丁香佩墜,雖然用了紫丁香的模樣,但是卻是以顏色黑沉純粹的黑曜石作爲雕刻基礎,彷彿在暗示着關啓的身份,虢洱皇室雖不承認他的血緣,卻看在他的血緣份上默許他沿用紫丁香的花式。
關啓,也是楚東風,他一飾兩角,左右爲難。
澹臺東流握緊丁香黑曜石的佩墜,望了望漸漸陰沉的天空,那原本淡藍的顏色逐漸掩沒,一絲絲地被厚重的雲層吞噬,最後無影無蹤,只留下令人嘆息的景象。
他的思緒隨着北風飄得很遠,彷彿穿過了黑暗的歲月,回到了當時。
應侯平天三十二年,也就是遼默帝登基的那一年,歆迢國的兮舒帝親自到虢洱國慶賀,因爲當時的歆迢是與虢洱交好的,準備秘密合謀吞併夾在中間的封陌國。藉着遼默帝初登帝位,兮舒帝親自與遼默帝相商共同對抗封陌國的大計。
遼默帝有一個妹妹,乃是虢洱國的長公主,名爲楚韻婭,正處於碧玉年華,封號“凝韻公主”。是虢洱國舉國上下共同認同的國之花,素有傾城之姿傾國之色,甚至比那瑕呂氏玥兒還要美上三分,堪有絕色之稱。
楚韻婭爲人親善又溫婉姝雅,看似嬌弱其實心性堅強,是個被人看着就會被寵着的美麗女子。
如此女子理所當然的就被兮舒帝一見鍾情了,兮舒帝不說一二就和遼默帝結下秦晉之好,相約過了年便迎娶公主。
楚韻婭得知消息後自然也哭過鬧過,但是都被遼默帝一一駁回。年後,楚韻婭被迫上了花轎遠嫁歆迢。待得到了歆迢國王都雀止以後,楚韻婭身體不適並沒有馬上行成婚大禮,而是在後宮之中養了一個月。
而在這一個月裡,兮舒帝得知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楚韻婭竟然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從虢洱的巨闞到歆迢的雀止,路程要兩個月,也就是說在年前,楚韻婭已經和人暗結了珠胎!而且從楚韻婭的表現來看,她對懷孕一事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她覺得,只要自己不是完璧,兮舒帝就一定會將她送回國去另行再嫁。
兮舒帝是個癡情種毋庸置疑,他對楚韻婭已經癡迷到無論她是否是處子也不論她懷了誰的孩子,他仍然堅持完婚。在楚韻婭的堅持之下,兮舒帝沒有打掉她的孩子,而是帶着她的孩子一同舉行了封妃大典。
應侯平天三十一年年末正月,楚韻婭生下一子,取名爲東風,而在她懷孕期間兮舒帝一直未曾碰過她。
孩子很快就被兮舒帝秘密地送回了虢洱國,兩年後在兮舒帝的強迫之下,楚韻婭懷上了歆迢國的龍子。同時,兮舒帝得到遼默帝的消息,知道了與楚韻婭在婚前暗結珠胎的男子是誰,他是虢洱國的一員大將,也是楚韻婭的青梅竹馬,更是一名身份顯赫的楚姓王爺。
楚韻婭愛他至深,甚至發過非他不嫁的誓言,無奈兩國聯姻皇兄逼迫,她只好將自己的清白交給他,作爲對誓言的實踐。在被兮舒帝強迫時,她心心念唸的也還是她的青梅竹馬,這讓兮舒帝十分惱火。
無法在楚韻婭的身上泄憤,他只好讓遼默帝給他一個交代——將那位王爺併兼將軍處以極刑。
得知自己的心上人被處以極刑的楚韻婭正是生產之時,不出兮舒帝所望,她生下皇子東流。
楚韻婭力竭分娩之後,蒼白着臉對大喜過望的兮舒帝說道:“我不承認他的存在,至死也不承認!”
纖細的手指顫抖地指着襁褓裡的東流,而後竟然瘋斃,香消玉殞。兮舒帝抱着剛出生的東流還沒有反應過來,只看見楚韻婭絕美的臉上掛着淚珠,含着笑意安靜地躺在那裡,彷彿是去與心上人見面的模樣。
“你好狠心!好狠心!”
兮舒帝一怒之下將東流遺棄給當時的丞相,也是兮舒帝的皇弟澹臺恪作爲養子,名爲澹臺東流。
另一面,東風的身份有辱皇室尊嚴,遼默帝尊重衆大臣的意見,將他過繼給膝下無子的虢洱丞相關禮爲子,名爲關啓。
於是,一母同生的兩個男孩,各自走上了相似卻迥異的道路。
應侯平天二十年,澹臺東流九歲,關啓十一歲。
就在這一年,歆迢丞相家丟失了天資聰穎的養子,也是這一年在封陌國的西局,一位上山採藥的男子在冰雪封凍的誡山山谷救回了奄奄一息的丞相養子,並且教他習武識進百書,最終成爲天下有目共睹風采翩翩的“無痕公子”。
而關啓則在關禮丞相的教導下,在人人鄙棄的眼神下繼承了丞相之位,慫恿遼默帝集全國之力攻打封陌國,意在歆迢國。
如果不是澹臺東流,如果不是兮舒帝,他的母妃怎麼會不要他!?他的父親怎麼會被處以極刑!?而他的生活又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明明是皇室之人卻只能爬在丞相的位子上張望,看到的卻盡是那些人對他的冷嘲熱諷,看到的是自己黑暗的過去以及黑暗的將來!
他不該是這樣的命運!他要改變!他要獲得所有人的認同!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楚姓的皇室之列!
他要爲父報仇!爲母報仇!爲自己的血統報仇!而他復仇的對象,首當其衝的,便是他那素未謀面的弟弟,還有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兮舒帝包括整個歆迢國!
母妃爲他留下了東風的名字,自當上丞相後遼默帝私下賜了他楚姓,所以平時他自稱關啓,而私下的時候他便是楚東風。
關啓亦是楚東風;楚東風就是關啓。雖然是同一個人,但其象徵意味則是全然不同。
母妃生前最愛有花徽之意的紫丁香,他就尋來一塊極好的黑曜石請了雕刻手法巧奪天工的石弛節爲他雕刻一簇丁香的佩墜時刻配在身邊。
他無法佩戴紫瑪瑙,只好用和他眼睛顏色一樣的黑曜石。聽說,他和母妃的眼睛長得相似極了,也是這般純粹的黑色。
而看到他那所謂的弟弟時,他擁有一雙比他更加乾淨剔透的黑曜石眸子,比他更像畫中的母妃。
他怎麼配擁有這樣的眼睛!?他不配!害死了母妃的他不配!
於是追殺,從澹臺東流九歲開始一直被追殺,直到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也是鬥到至死方休。
他們的命運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好象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而他關啓、楚東風,就必須用這樣的死法結束人生。他愚蠢的弟弟,是他小看了他,他確實比他這個哥哥來得聰明,來得心狠,也來得幸福。
“最終被母妃遺棄的人,不被承認的人,其實是我。”澹臺東流望着天如是說道。
至少,他的哥哥,是母妃和心愛的人所生下來的,而他,作爲強迫之後纔有的孩子,又如何會幸福?
他們兄弟倆,天涯一別,自此歸於陌路,即使來世,也不會再在一起。
如果他們的兄弟情誼已經到了需要一方的死亡才能得以昭彰的話,那麼,就算這一世再怎麼以死相愛,下一世也不會再見面。
“我們,真的是,永別……永遠別再見。”
就像黑曜石上的丁香花一樣,將記憶,全部抹去,沉入黑暗,不再復甦。
澹臺東流輕輕地將脣角勾起來,彎成一個悲傷的弧度,然後將黑曜石佩墜收入衣裳之下,連帶着那一點的血水,沾染上賽雪的衣料。
鮮豔、妖嬈。
那黑色的眼睛看向時非深,沒有了之前的冷冽,也沒有了剛纔的哀傷,只是那樣溫柔的笑着,就像平時一樣,笑得就好似那春日裡的暖陽。
柔和、溫煦。
“將軍,不語不會死的。”
就算他已經死了,她也不會死的。
他這麼堅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