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武這次沒有騎着那匹深受他喜愛的深雪天馬,他獨自一人慢慢走着。
走在這個讓他損失了二十餘萬袍澤的地方。
地面的血泥有數尺厚,其中混雜着斷掉的骨骸和肢體,血腥味極濃。
不過只要是久經沙場之人,對於這種味道,早已習以爲常,不會爲之皺眉。
範武身邊雖無一人,但在不遠處,卻有兩位老者。正是帝國天子曾經派給他的兩位皇城守門人,當年他征戰東域時,這兩位實力高深的大宗師救過他不止一次。他雖然打心裡不怎麼喜歡這兩位心思陰鷙心性殘忍的老者,卻也從未表現出任何厭惡之感。他已不再是少年,也不再那麼年輕,輕重早已拎的清。
他一邊摸着自己下巴上濃黑粗糙扎手的胡茬子,一邊緩緩走着。
這次攻打秦劍門,是他考慮了大半年得到的想法和決定。
原因有三:一是秦劍門位於中州最東方,是第一個扎手的硬點子,距離他範武率領的主力軍隊最近,方便調兵遣將。二是他需要把第一場戰鬥不僅要贏了,還要贏的慘烈一些,讓人覺得贏的艱難,藉此消磨一下屬下某些自持自傲的老字營的傲氣,打磨一下那些士卒的銳氣——他這兩年發現自己親手帶的一些悍卒,出現了一些自負自傲的心緒。三是據探子密報,這個秦劍門是鐵了心要反抗到底的,那個叫秦木的宗門門主還是一個八品劍道宗師,在中州還是個比較有名的劍修,殺了此人能夠滅一滅中州江湖宗門的威風。
江湖宗師,他是殺過的。多年前攻打揚州城時,就有兩個江湖宗師沒有離去,而是選擇守城死戰。
他猶然記得當時的場面。
那兩位宗師一人用劍,一人持槍,兩人就站在揚州城那高大的城頭上,就那麼站着,死守了七個時辰,殺敵三萬多。
從城頭上被擊落的屍體,不斷疊高,最後幾乎和城頭一樣高。上蒼沒有落下天劫,只是飄落了片片雪花,七月便飛雪。以此來送別那兩位江湖宗師。
還有一次,是統一東域的那一戰,數位一直隱藏的宗師齊出,還有許多七品境界和七品巔峰境界的修士,隨之而戰。
不過那一戰並未有多麼慘烈,因爲範武命這兩位保護他的大宗師出手了,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袍澤們如麥子般被人一茬一茬的收割掉性命。兩位大宗師一出手,那些最高不過宗師境界的“逆賊”們,拼死掙扎了片刻後,便紛紛一命嗚呼。
這次攻打秦劍門,範武沒有讓那兩位保護他的大宗師出手,是因爲那兩人不能大肆殺掠。如當年那般,一旦大肆殺掠,便會有天劫落下。
之前範武問其原因,那兩位老者答道:“其實不是因爲我們實力高,所以殺人才受限制。而是我們出自帝國皇族,和天子命數、一國氣運皆是息息相關,因果太重,相互牽連,所以不能隨意取太多人的性命,不然不僅會反噬我等,還會連累陛下乃至整個東極帝國。”
當時範武又問,“那些真正的江湖中人,能夠隨意殺人行事嗎?”
“可能也會受到一些天地的反噬,有損大道,但若是他們真想去做,並無大礙,只要心境這一點過得去。不過正是這一點,限制着許多江湖高手,不能讓其隨意行事。一旦隨意行事,違背本心,那麼己身大道便會崩塌,此生再也無望修煉巔峰。”
“也就是說,他們心境只要過得去,只要心裡沒有什麼大障礙,只要順他們的意,他們便能隨意出手殺人?”
“是的,不過那時已經不叫‘隨意’殺人,而是有其道理,順着規矩去殺人。這一點是我們這些皇城守門人做不到的,畢竟他們沒有揹負什麼一國氣數、天子命數。”
範武心情有些沉重,他望着滿目的紅色血泥,第一次感受到了江湖宗門的力量之強大,他之前完全低估了。
在東域時,因爲帝國的限制,放眼望去,除了道宮,並無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宗門,所以就更沒有什麼死戰的大宗門。只有死戰的王朝,讓他重視,讓他認真。而在中州,這一點截然相反。中州並沒有什麼大王朝,只有數不清實力強大彪悍的大宗門。
這種底蘊深厚,實力強大的大宗門在東域,幾乎不可見。
範武轉身走向那兩位老者身旁,輕聲問道:“這種秦劍門的實力,在中州究竟能排在第幾?在東域又能排在第幾?”
那兩位老者相視一眼,灰衣老者沒有怎麼思索,便直接開口道:“秦劍門的實力,放在中州,大概就是五十開外,一百以內的大宗門。若是放在東域,穩穩的前十。要按照底蘊和殺力的話,秦劍門甚至能排在東域第四、第五的位子。”
範武微微皺眉,雖然他已經有所思略,卻沒有想到還是比他想象的要誇張一些。
“重要的是,那些宗門不斷有新生有天賦的弟子出現,高端戰力隨着時間不斷補充着,而我們四大帝國此次出征之甲士,只會越來越少。這個兩千餘萬精銳甲士,已經是四大帝國的後勤所能供給的最大兵力了。”範武微微說道,不過他並沒有任何憂慮和愁意。
他的眼中,依舊燃燒着如當年第一次率領萬人突襲時的高昂戰意,這麼多年來,未曾改變。
年近不惑之年的他,身形依舊高大健碩,並不顯一絲佝僂,他的右手放在腰間,輕輕摩挲着腰間那把隨他征戰二十載歲月的長劍,目光望向中州中央。
兩千餘萬帝國精銳,足以踏平中州,只是時間問題。
這一點,他不斷地和屬下一些聰慧善推演之士探討,每一次的結果都是:開戰的二十年內,必然會有一次史無前例的決戰,且這次決戰,四大帝國這一方必然勝利。
只是有一點讓範武心中微微嘆息,那就是這次勝利,必是慘勝,以損失四大帝國近兩千萬精銳的代價,博得那個“必然”。
不過身爲帝國大將軍,他心中並沒有任何痛楚,沒有任何傷感。這就是戰爭,這就是甲士的意義,金戈鐵馬,戰死沙場,骨葬他鄉,魂歸故里。
“帝國甲士,帝國男兒,何處不爲家?死在哪裡,葬在哪裡,天下青山皆一樣,何處不可埋忠骨!”範武也曾這樣說過,“放眼望去,皆是吾帝國之江山!吾帝國龍甲神軍馬蹄所踏之處,便是吾輩袍澤之家鄉所在!”
範武返回軍營,那兩位老者也隨着他回到軍營,他們仍舊是如平時,就住在範武所處的大將軍營鄰近的一座豪奢巨大的軍營中。
範武與幾位一直等着他的副將和心腹將軍交談了一番,最後他給這些人交代了一些軍中事宜後,那些人便告退了。
待軍營裡無人後,他緩緩坐下,從紫檀木桌的抽屜裡,取出了很少在軍營中出現的筆墨紙硯,一番蹙眉思索後,便寫着不好看也不難看的中規中矩的字。
寫着寫着他的眼眶微微紅潤,他想起了自己遠在千萬裡以外故鄉的父親母親和那個自己最爲疼愛的親妹妹。
轉眼間,他發覺自己差不多已是不惑之年了,父母親也已經年過花甲了。他自從帝國天子請他醉仙樓送別宴後,已有三年未見父母親一面了。雖然這點時間在軍營中並不算時間長的,但對他來說,已是不短的時光了。
他這個只讀兵書,沒怎麼讀過經書的武人,此時竟也一字不差地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年輕時,和那一羣好朋友紙醉金迷時,一位叫馬騰昌的好友,吟誦過的幾句詩詞。
他寫完家書後,暫且放下了身爲一位大將軍的威嚴,放下了平時淡然的上位者氣勢,放下了犀利睿智的眼光,放下了滿身的沙場殺氣。
此時的他,彷彿是短暫地回到了年輕時的模樣。兩眼迷離,兩行清淚默默落下,然後他就如喝得爛醉的酒鬼一般,軟癱癱地趴在紫檀木桌上,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那幾句詩詞。
“東望長安何處是?往來十萬三千里。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
“書回已是明年事。”
“書回,已是明年事……”
念罷,便寂靜無聲,他依舊趴在木桌上,如睡去了一般。
片刻後,他坐起身來,輕輕摩挲着那封家書,然後喚人來將這封家書寄去東域東極帝國長安城。
最後他恢復了往日的威嚴和氣態,繼續坐在那張大大的大將軍椅子上,提起毛筆,拿起一摞摞厚重的軍中公文,不時眯眼不時沉思地處理着這些繁忙的軍務。
範大將軍未曾離去,範武也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