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歡平到老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一路上李歡平的手都是緊緊握着,回憶和爺爺相處的片段。
要說人啊,大部分都是向下孝順的,對子孫輩的好要遠超對父輩,或許只有親身經歷的刨腹之痛、養育之艱,才能深切的體會父母的辛勞,但即使體會了,也是看自己的子輩更親。
由於工作的忙碌,長期缺乏溝通和陪伴,無形的隔閡會在老人與子女之間產生,可在老人心中至死子女還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柔弱模樣,而在子女的眼中老人卻不再是那顆可以遮風擋雨的大樹。
這是一個駁論,也是一個令人心酸的事實。
李歡平的爺爺李沉是個漂客,從很遠的外地來到六牌村煤礦做了一名工人,據說他還有兄弟姐妹,但卻從未聯繫過,老爺子也沒提起過。
怎麼當上的工人已經無法考究了,但李沉年輕時,工人算是體面又穩定的工作。
李沉娶妻的經過很符合那個時代的特色,媒人上門,將女方誇的天花亂吹,迷迷糊糊的李沉就認下了這門親事。
直到見面,李沉後悔了,女方距離他的想法差了許多,用他自己多年後對李歡平吐槽的原話就是:“你奶那是騙婚!”
歡平奶奶絕對談不上媒人所說的美,但讀過幾年私塾到是真的,不然也不能給李歡平取了那麼高大上的名字。
李歡平原名李大勇,大仁大義的大,勇往直前的勇,由此還引發了李歡平的改名風波。
李沉看着身高一米五多的小臉村姑,那叫一個恨,當場就要悔婚,可歡平奶奶是真的相中了啊。
使得什麼招數李歡平不太清楚,無外乎噓寒問暖、溫柔體貼,亦或者霸王硬上弓之類?
不是編排爺爺奶奶,李歡平是真的有些不理解,直到後來他經過了歷練,才明白: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
無論如何,都要感謝奶奶,即使她拉低的李家的平均顏值,即使她拉低了李家的平均身高,但她卻爲李家辛苦奉獻了一生。
美麗的外表終會褪去,人們記得的只會是你的好。
李沉結婚結婚之後,第一個孩子誕生了,是個女孩,可遺憾的是意外的養死了,於是便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李家老大-李福來,也就是李歡平的父親。
李福來的到來讓李沉從喪女之痛中逐漸擺脫出來,不僅僅因爲李福來是他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李福來帶把。
帶把意味着傳宗接代,意味着李姓的傳承,對於李沉來講,意味着很多。
這個外來的漢子終於開花散葉,真正的融入了他鄉貧瘠的土壤中,就像一顆種子拼了命的紮根,終於他延伸的嫩芽得見雨露和光明。
多年後,在同一間屋子,李歡平誕生了,李沉迫不及待的把孫兒舉過頭頂,孫子花灑爭氣的給李沉的臉上撒下溫熱。
哭笑聲中,李歡平和李沉相遇了,是美好的,同時也凝結了老人多半世的心酸。
對於這個孫兒,李沉有生以來第一次毫不猶豫的變成了添狗,也沒有吝嗇過自己的笑容。
據歡平奶奶回憶,歡平在村裡的那幾年,李沉總是每天洋溢着莫名的笑容,即使被孫子拿着棍子在屁股後面追打,也從未急過。
而歡平自己對於老人的回憶,卻只剩下刺鼻的旱菸、散裝的白酒以及長年拄着的柺杖。
因爲後來由於父母工作的原因,李歡平離開了村子,來到了鎮上,那時候他還很小。
夏末的時光,天還算長,但晚上七點多也已經開始孕育黑暗。
老宅的門口熙熙攘攘的人,一聲聲的痛哭,刺激着李歡平半大不大的心房,也打斷了他的回憶。
他僵直的被二姑迎進院子,一口棺材直勾勾的插進他的眼裡。
還是晚了,爺爺!
淚水開始在眼圈內打轉,李歡平感覺自己的腦袋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便又開始呆滯起來。
披麻戴孝的李福來見到兒子已經來了,沒有責難,只是簡單的說了一句:“跪下。”
同時對着一旁的李福有說道:“二弟,拿身麻衣來。”
李歡平穿着麻衣,直挺挺的跪在棺前,也不哭了,只是心裡的自責卻絲毫不減。
但懂事的李歡平看着院子裡已經哭的眼大如桃幾位姑姑,自覺的沒有添亂。
一切的流程都是按着老家的傳統來辦的,他只是個悲傷的提線木偶。
稀稀拉拉的蟲鳴聲響起,風也涼了。
棺木前的人羣也漸漸散去了,李福有也去安排其他的事去了,只有李福來和李歡平還在跪着,他們分別是長子和長孫。
李歡平逐漸的平靜下來,這才低着頭安慰自己的父親:“爸,對不起,我來晚了!”
沒有想象中的責怪,李福來平靜的聲音在李歡平耳中響起:“沒事,人嗎,總有這麼一遭,你回來也幫不上什麼,更何況你爺算是高壽。”
李歡平回到家後第一次認認真真的打量起剛剛喪父的李福來。
四十來歲,方方正正的臉上沒有多少笑容,也沒有太多悲哀的神色,很理性,除去了時不時添紙錢的動作有些僵硬,再看不出和平日裡有什麼區別。
在李歡平眼中,父親是可以扛起天的男人,但他此時的作爲仍讓歡平很不解。
看着兒子眼中的疑惑,李福來目光柔和下來,他一直以來都很忌諱讓李歡平面對死亡,因爲他還沒想好如何讓兒子接受人終有一死的事實。
所以他一直未曾告訴兒子李沉時日無多,他也不想讓兒子看見一個人如何離世,呼出最後一口氣。
但,孩子總歸要長大,要去面對生死的自然輪轉。
涼風一陣陣吹來,李福來的頭髮偶爾在燈光下閃過一絲銀亮,它瞬間消失在歡平眼眸深處。
爸爸,有一天你也會死嗎?
這個念頭一起,李歡平突然的害怕起來,頓時感覺自己像死海中孤行的帆船,被困在了原地。
李福來在思忖了半晌後,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在李歡平聽來更像是天籟。
“人嘛,總歸要塵歸塵土歸土,這是自然的規律,誰也不能免,誰也不能避,包括你我,你爺爺是沒了,可你我誰身上都帶着他的血脈,活着的人要記得死去的人的好,常來憑弔,記得自己的根,更何況你爺爺算得上是高壽,沒有受大罪。”
這是李福來第二次提到了高壽。
原來高壽不受罪,是子女對老人離世前最大的期待嗎?
死海泛起波瀾,李歡平的帆船開始搖晃,隨着而來的是巨大的疑惑。
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拿起身前的紙錢輕輕的放到鐵盆中,火焰中,他看到了爺爺和藹的微笑。
第二天,雞鳴還沒有響起,偶爾還能聽見蟋蟀的清脆的叫,李歡平便被兩眼腥紅的李福來叫醒,告訴他穿衣,準備出殯。
李歡平穿戴整齊,披上麻衣,他已經不記得昨晚如何睡去了,似乎是在棺前,又似乎是被小姑帶去睡的。
院子裡依舊明亮,燈亮了一宿,微涼的空氣涌入口鼻,李歡平總算清醒了點,環視了一下四周。
姑姑們聚在一起抽抽嗒嗒,叔叔們圍在棺木周圍,鐵盆裡的火還燃燒着,二叔家的兒子李歡帥跪的直直的添着紙錢。
見李歡平起牀,李福來和二弟對了對時間,便來到李歡平近前說道:“大勇,算得時辰快到了,一會你抗幡。”
墓穴選在山地裡,從家裡到墓地大概二十分鐘的腳程,那時候李歡平還不知道風水學和著名的摸金校尉胡八一,只知道是找人算的。
關於風水,學過唯物主義的李歡平是一直不認可的。
山形水勢可成局,局可養龍聚氣廕庇後人,這是扯淡的封建迷信。
直到中年後,李歡平自己也開始研究易經,他才明白“簡易”這個道理。
只要智慧達到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釋闡明的。
就像是風水這種玄學的存在也必有其一定的道理。
然而抗幡的李歡平是沒有興致去思索這些的,一羣親屬和爺爺的棺木在他身後。
他只是木然的看着有一絲肚白的天,踏着有些凹凸的路,被人擺弄的長孫。
棺木的下葬還有些流程的,李歡平記不清了,只記得姑姑們又開始嚎啕大哭,叔叔們默然的掘土,一個泛着溼氣的土包出現在地裡。
面容堅毅的李福來在墳墓的尖端放了一塊黃紙,壓上石頭,又捧起一把土添在墳上。
紙錢的燃燒沒有停過,燒紙的味道充斥口鼻,女人們的哭聲隨着壓上的石塊越發的刺耳起來。
沒有人阻止,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回憶着李沉在世時或好或壞的故事。
添完了土,作爲長子的李福來跪在墳前,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宣泄着什麼。
李歡平也跪在父親跟前,他清楚的聽清了父親的話。
“老頭子,一路走好,放心,家裡有我呢。”
李歡平終於找到了刷存在感方法,他迫切的想證明自己是活的,不是隻會任憑擺佈的人偶。
他哭唧唧的喊到:“爺爺,一路走好!”
隨着他的大喊,周圍響起來一聲聲“走好”的告別語…每一句都發自真心,充滿的情感。
或許只有失去了,才能明白即使平日裡不怎麼見到老人,即使年輕時有過無盡的怨懟…但在陰陽兩隔的時刻,埋在底下的那個人是賦予你生命的父親。
天色已明,墳墓外圈的玉米葉子上的露珠清澈而滾圓。
李沉這個外來的漢子終於被葬在了他鄉的土壤裡,客死他鄉。
但亦是故鄉。
孫兒李歡平在臨走之際,默默的又添了一把土,目光中透漏出不屬於他年齡段的溫柔。
“爺爺,走好,我每年都回來看您,我會記得您。”
晨曦灑在新墳上,周圍一片寂靜。
一捧黃土便了了李沉的一生,唯有被清風吹拂的蒿草輕輕搖動,伴着老人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