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歡平離開老宅後,第一站並不是上樹村,而是大概半個小時腳程的穀子村。
穀子村是真正的山村,它被羣山環繞,也被河流阻攔,交通並不便利。
但卻是十里八村中,李歡平最鍾愛的村子。
因爲那是他大姨的家。
姥家人中,他最喜歡的便是大姨。
每逢假日他總會來死皮賴臉的來大姨家待上幾天,絲毫不管自己的到來是否會給大姨帶來的麻煩。
大姨樑花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吃食單調,肉食更是偶爾才見。
但每逢外甥到來,樑花都會熱情的款待。
就像家裡來了金鳳凰。
她堅信自己的外甥一定會是個有出息人。
就像她堅信樑珍一定會走出大山一樣。
即使她爲此付出了無數辛勞,哭溼了被褥,但她依舊無怨無悔。
陳建國是個憨厚的人,雖無甚本事,但對老婆樑花言聽計從,他也從心底裡歡迎外甥。
除去感情的因素,小姨子每逢歡平到來的假期都會偷偷的給他打點錢,數額招待自己的外甥綽綽有餘,還能貼補些家用。
當然最高興的不是樑花夫婦,而是陳川和陳美麗。
陳川比李歡平大了一歲,李歡平比陳美麗大了兩歲。
年歲的差距對孩子而言意味着隔閡,這種隔閡會在成年後逐漸薄弱,乃至消失。
三十歲的成年男子和三十五歲的成年男子可以一起喝酒、蹦迪,勾肩搭背。
但卻少見十五歲的男孩和十歲的男孩一起上樹摸鳥、下河撈魚。
道理很簡單。
在步入社會之前,未成年人無論身體條件還是經驗閱歷都會隨着時間顯著的增長。
同齡的孩子勢必要混在一起的。
如果跟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打成一片,往往被認爲是幼稚或者智力堪憂的表現。
當然同齡孩子之間也有爭吵,不可能和諧永存,翻臉比翻書快的事例很多。
但這種事情在陳川兄妹和李歡平之間是不存在的。
陳川也試圖奪回三人之間的主動權,但表弟擅長“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屢次失敗後,他也就放棄了。
至於陳美麗,從小伶俐,沒捱過父母的打,唯一打過她的人便是李歡平。
多年後在李歡平的婚禮上,陳美麗拉着自己的兩歲大的閨女,指着臺上西裝革履的新郎官,咬着牙對着女兒說:就他,你媽我長這麼大,就他打過我!
李歡平沒長身後眼,他不知道以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不然他非得感嘆:下手還是輕了…
山間的河水嘩嘩的流着,偶爾有魚兒拍打水面,蕩起一圈圈的細波,隨即消失不見。
穀子村附近的堤岸上,一道穿黑龍T恤的身影飛快的向前奔跑着,腳下土被蹬的向後揚起,形成了一圈圈的整齊的土霧。
遠遠看去,還以爲來人搶了狼狗的骨頭,被攆的抱頭鼠竄。
李歡平目視前方,雙臂揮動的很用力,腳步也沒有緩慢下來的跡象,雖然呼吸有些急促,但算的上平穩。
他中考的體育各項全是滿分。
看到近在咫尺的小村子,他眼前一亮,腳步又快了幾分。
農村的早飯很早,加之夏季的農活也少了許多,人們在八點左右就已經在當街打牌聊天了。
孩子們也已經準備分散,去上山下河、摸爬滾打了。
陳川和小夥伴們正熙熙攘攘的向河邊走着,手裡拿着裝化肥的空編織袋子和一個空的罐頭瓶。
剛到河堤上,他便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飛奔過來,白T恤胸前的黑色圖案異常醒目。
什麼情況?歡平,他怎麼來了。
即使有些疑問,但這並不妨礙他內心的喜悅。
他將漁具扔給同行的夥伴,便迎了上去。
李歡平見到陳川也很高興。
這不是巧了嘛。
睡覺有人遞枕頭,正找你,你就來了。
“川子,快…點,回村叫着美麗,跟我去趟姥爺家辦點事。”
見到表弟氣還沒喘勻便一股腦的提出了要求,陳川感覺事情不太對。
但出於對李歡平的信任,沒說什麼,掉頭就往村子裡跑去。
李歡平則順勢坐在了河堤上,看着光着腳,小心翼翼捉魚的同齡人,心裡有點癢。
正事要緊!
他晃了晃頭,又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計劃,覺得沒有什麼紕漏了。
正好這時川子和美麗也趕來了,三人便一起向上樹村趕去。
上樹村。
樑光對於父親樑風捱打的原因不是很清楚。
早飯的時候,他特意問了一嘴。
父親慍怒的回覆:滾犢子!
他便識趣的沒有再問,便去當街鬥地主了。
樑光在樑家小輩中行三。
性格用一句話可以形容:沒捱過李歡平的揍。
“通天順,報單!”
樑光地主當的正爽的時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剛要不耐煩的回頭,李歡平更不耐煩的聲音便激的他一哆嗦。
“玩屁!光子,跟我去辦點事!”
樑光二話沒說,便把牌扔給扒眼的,並悄悄的告訴他:剩了個大王。
扒眼的眼睛一亮,彷彿見到了半瓶北冰洋!趕忙接過樑光手中的牌。
李歡平四人剛轉過身準備走,便聽見後面的“農民”興奮的喊了一句:“炸彈,報單!”
三個人的眼睛齊刷刷的看向了樑光。
光子恬不知恥的嘿嘿一笑:“咳咳咳,還好你們來了。”
李歡平把陳川三人叫到當街左角的大樹底下,將事情的原委說了說,然後又說了說自己的計劃。
其實李歡平的計劃沒什麼大不了,就一個字:偷!
把樑九和樑風所有的藏酒統統的找出來,沒收。
聽了歡平的話,陳川和陳美麗倒是沒什麼,他們也看不慣姥爺一天天醉鬼的樣子。
這次李歡平起了頭,他們也樂得“勸勸”姥爺。
關鍵是樑光。
樑風是他老子,樑九是他爺!
況且他是四人中離的最近的,真要事發被追究,他是首當其中。
但辦這件事又非他不可,誰讓他曾經偷偷摸摸的向李歡平顯擺樑家父子藏酒的地點。
光子的眼珠子在眼眶裡晃了幾個來回,也沒打定主意,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直到李歡平輕聲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之所以組了四個人,歡平也有自己的考量。
樑光近在咫尺,其優勢自不必多說。
陳美麗眼睛毒,心細。
陳川端的是一把指哪打哪的好槍。
四個人嘀咕了半天,最初的那點緊張,慢慢被一種新鮮和刺激所代替。
農村的房子大多由前院、後院和正宅組成,院子裡有土窖,用以儲藏。
所以行動也分了屋裡和屋外。
屋外好說,屋裡有點困難,幾個人正商量着對策。
興奮的樑光一拍腦門,眉開眼笑的對着李歡平說:“哥,我家現在沒人!我媽陪我爸去衛生所換藥了。”
好樣的,狀態進入的挺快!
默默的吐槽一句,李歡平欣慰的點了點頭。
讓陳美麗留守當街盯着,便和內賊樑光、獵槍陳川去了二舅家。
樑風的家是傳統的農村佈局,進屋先是竈臺,竈臺的火堂連接着土炕,然後是東西走向大概四五米的過道,走到頭便是內屋。
歡平三人組偷摸的走進內屋,默默的享受着刺激的感覺。
“光,你把你知道的先給翻出來。川子負責土炕的炕蓆、被堆。我負責地面和木櫃。務必做到全方位無死角,不留一滴!”
不多時,內屋的紅磚地面上多了一切瓶瓶罐罐。
“我去,你爸什麼癮,怎麼安乃近的塑料瓶裡,也有酒!”
李歡平無奈的看着手裡的藥瓶子。
這也行!二舅你咋上天呢!
光子訕訕無語,撓了撓腦門:“哥,咋處理?”
“留着,我有用。回覆原狀,咱們繼續,搜走廊和廚房。”
“好。”
光子還沒說話,興奮的川子已經邁腿開始行動了。
要不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呢!
那緊張刺激最能刺激人內心深處的劣根,得手後會激發大腦產生一種強烈的快感。
三人組如看見麥子的蝗蟲,所過之處,隱藏的酒水蕩然無存。
就連院子地窖的白菜堆裡很隱秘的瓶子也給翻了出來。
院子杏樹上掛着的編制筐也未能倖免。
見差不多了,李歡平他們也準備撤離,這時候一聲脆且尖的女聲傳來。
“二舅,你咋樣了!”
不好,回來了,光子和陳川翻過院牆的瞬間,鐵門也響了。
站在牆下的李歡平驚慌的眼色一閃而過,隨即若無其事的向大鐵門走去。
二舅和二舅媽的大臉徒然出現。
二舅樑風有些尷尬:“大勇,你咋來了?”
李歡平淡定的指了指二舅的腦門:“二舅,傷的不要緊吧?我來看看你。”
樑風的心裡有點感激,不管咋說也是自己的外甥啊。
但自己媳婦卻不太給面子。
二舅媽撇了一眼李歡平,沒好氣的來了一句:“死不了!”
她依然記恨李歡平去年帶着兒子去撈魚,兒子落到井裡,全身溼透的事。
要是樑光有個三長兩短,她敢拿刀剁了李歡平。
再加上自家爺們這點糗事也是因李家而起。
自然不會給他好臉看。
李歡平吐了吐舌頭,自知理虧。
但要不是他當時靈機一動,用木棍拴住了自己的衣服將樑光拉住,說不定真的免不了一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
又打了個招呼,歡平拉着正在樑風身後看戲的陳美麗,一溜煙的跑沒了影。
上樹村,後山果園。
兄妹四人躲在似曾相識的小山坡裡。
秘密基地二號:果子洞。
歡平拿着筆墨寫着什麼,不一會便扔給樑光一個小紙團:“拿好了,秘密武器,你爸偷摸找酒時給他!”
光子正想打開,卻被邪惡表哥摁下。
“現在看了就不靈了!”
見光子將紙團掖進褲袋,李歡平正了正神色,看了一眼已快到中天的太陽:“姥爺家怎麼弄?”
其餘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半響沒說話。
最後還是陳美麗先開了口:“哥,我就管盯梢!”
陳川隨之開口:“我管搜!”
樑光:“我也搜吧!”
還沒見過草泥馬的李歡平,感覺有什麼神秘物種在腦門飛馳。
…“好吧,不過光子先去探探道,就說借點米?”
“借點米?!”
“不管了,辦法你自己去想,搞清楚狀況就行。”
樑九的家和樑風的家佈局類似,只不過東側多了一戶,兩家以院牆隔開。
房屋的西側是一個是寬兩米左右的小衚衕,衚衕邊上纔是另一戶人家。
李歡平躲在衚衕的房檐下面,用鞋輕輕的摩擦着地面上的沙土。
“咋還不出來,光子進去有一會了吧?”
陳川有點沉不住氣,放風的陳美麗的也把腦袋抽了過來,一起望向了李歡平。 шшш★ TTκan★ C〇
“我哪知道,再等等。”
三人又等了半刻的光景。
樑光邁着清脆的小碎步出現了,興奮的聲音隨即傳來。
“嘿,你們猜怎麼着?我又發現了姥爺一處藏酒的地方!”
李歡平不耐煩的給了光子一板慄:“姥姥,姥爺都在家嗎?”
樑光揉了揉腦門,有點委屈:“姥姥不在,姥爺在牀上用撲克牌拆王八呢!”
這老爺子得多閒,自己跟自己玩癟王八。
李歡平拍了拍胸口的黑龍,又摸了摸兜,拿出了五塊錢:“看我的。一會姥爺出門了,美麗盯梢,你們就進去找酒。我儘量把時間拖的長一點。”
樑風愜意的坐在土炕上,盤着雙腿,手裡擺弄着撲克牌,時不時拿起“安乃近”的藥瓶子。
見李歡平來了,一口氣喝了“安乃近”,詫異的問道:“你咋來了?”
看着被酒摧殘的消瘦身軀,歡平心裡莫名的閃過悲哀,但很快便被目光中的堅定所代替。
“姥爺,我來看看你啊。”
“有啥,都是皮外傷,幹了一輩子農活,前幾年時我還從地緣子邊滾下來過,比這疼,沒事。”
樑九擺了擺手,指着櫃子上面,對着外孫說:“自己倒點水,我這還沒完事呢。”
櫃上有幾個泛黃的水杯和破舊的暖水瓶。
環顧了一下四周,舊報紙糊的牆面,暗紅色的木櫃,地面上的磚已經是有些發黑了,屋內的犄角處放置着被鐵架支起的洗臉盆…
在看看姥爺有些紅腫的臉,發黃的背心,偶爾翻動撲克的手時不時的顫動着。
李歡平真的下不去手了。
他知道,嗜酒如命的人如果幾天喝不到酒會是什麼樣。
因爲樑九的女兒們也試圖讓父親戒酒過,歡平也在,當時的他被老人癲狂的模樣嚇了一跳。
直到女兒們實在忍心不下,給他規定了每頓的斤兩,又幫助王玉拿到了財政大權,才微微安心的離去。
這纔有了老人藏酒的事。
至於樑風藏酒,那純粹是因爲酒癮過大,且酒品實在差勁,更何況家有悍妻。
李歡平最終也沒拿出五塊錢帶着姥爺去買酒,川子他們也沒進來搜。
勉強勸了勸姥爺,囑咐他少喝酒,多注意身體之類。
歡平有點心灰意冷的離開了上樹村。
就連川子的邀請,他也拒絕了。
臨別的時候,樑光問歡平爲什麼只偷他爸的酒。
歡平思考了半天,很認真的對着光子回答:“因爲你爸年輕…”
不捨的告別了小夥伴們,李歡平拎着從樑風酒搜出來的酒,有點沉重的走回了六牌村。
在炎炎烈日下,他沒有回家,而是一個人來到了爺爺新墳前。
將搜來的酒全部倒了,倒在了墳前用磚頭搭建的“門”前。
跪下磕三個頭,李歡平又握了一把土添在墳上,這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向李家老宅走去。
上樹村。
樑風拿着兒子給他的紙團哭笑不得,上面的正楷很清秀,似乎不是出自歡平這樣的孩子之手。
書曰:二舅,藏酒我給我爺送去了,少喝酒,注意身體!
落款:李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