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永柏也沒有睡好。第二天天亮,永柏就出丹竹去打聽落梧州的船期。
當時,陸路交通不便,丹竹往返梧州,都是從水路搭船的。由丹竹上船,順西江而下,可到梧州,逆江而上,可達柳州,所以有“上柳州、落梧州”之說。只是船期不很確定,一般要有差不多的人才走,或者等過往的船,更是難逢難遇。
永柏路過飛機場頭,有國軍攔住,要永柏閃遠些快走。永柏這才發覺,機場上的國軍增多了,軍隊的走動也比平日繁忙,機場裡的氣氛緊張了許多。但永柏顧不得這些,他記着國軍的話,一路快走。
到了丹竹,永柏感覺街上的氣氛和平時也不一樣,一些人在議論什麼,永柏無暇顧及,但仍能聽到從那些人口中說出的“日本”和“日本兵”等詞語。有人從碼頭那邊過來,提箱挑擔的,神色匆忙,也說着“日本”和“日本兵”那樣的話。
“日本”和“日本兵”怎麼了?永柏狐疑地想,但他並沒有想去過問這個問題。
下到碼頭。埠頭上停着比往往日更多的船,永柏看一隻船上寫有“梧州、丹竹”字樣的船,估計是走梧州的,就上船去問。
“沒有船落梧州啦!”船家佬告訴永柏,“日本兵打來了,梧州的人還怕跑不上來呢!誰還敢落梧州?”
“日本兵來了?”永柏不相信地問。
前以說過,因爲有那句“日在東即旺、在西即沉”的讖語,而且日本兵在廣西的崑崙關確實吃過大虧,被國軍在崑崙關打得大敗而回,確實也應驗了那句讖語,所以,不單隻永柏,許多人也認爲日本兵是不敢再入廣西的。日本兵佔領廣州這久了,五年多了,將近六年,都沒有再來,也似乎說明着日本兵確實是不敢再入廣西的了。所以,永柏一時不相信船家佬的話。
但永柏不知道,不要說永柏不知道,就是許多人也不知道,當時國軍早已在滇緬戰場轉入反攻,而且局勢越來越對國軍有利,國軍連戰連勝,連攻連克。河南、湖南、廣東的日本軍隊要經廣西入雲南進緬甸支援在緬甸岌芨可危的日軍,企圖打通由東北經華中、華南前往印度支那、泰緬的交通線,所以日本兵必須再入廣西。
那時候,日本兵已進了廣西,逼近桂林。
“恐怕到梧州啦!”船家佬說。
“又沒有聽說日本兵來了。”永柏說.
“你是誰?”那人氣憤地說,“人家**要告訴你,人家還怕我們平民百姓知日本人來了,會引起恐慌,所以還瞞着消息呢!到真守不住啦!纔會通知你跑,你跑,還不能擋着他撤退的道呢!”
“日在東即旺、在西即沉,日本兵還敢來?”永柏說。
“你看人家敢不敢來。”那人說,接着用手指向下游,“看,又一船梧州客返上了,你問他們吧!”
永柏順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隻船又在埠上靠岸了,一船的人下來,拖箱挑擔的。
永柏還不死心,又上另一條船相問。
“日本兵打來了,還落梧州?你不怕死?我今早才從梧州回到丹竹,搭了一船人回來,你還想落去?不要命了?快回家準備逃命吧!日本人就要來了。”船家佬說。
永柏公聯想到飛機場上的情況,又回憶起方纔在街上聽到的議論,終於相信了船家的話。日本兵來了,落梧州的希望破滅了。他趕緊返回梅令。
茂海婆在家門口紡紗,見永柏回來,就小聲地問永柏買到船票沒有。
“不落梧州了,”永柏對母親說,“日本兵已到了梧州,就快到來了。”
茂海婆突然說不出話來。
這時,永敏跑來了,對永柏說:“通知民團都到祠堂集合,去嗎?”
永敏雖然用的是商量的語氣,但永柏聽出這分明就是命令,他連屋也顧不得入了,就同永敏一同朝“李氏祠堂”趕去。
茂海婆在後面想對永柏說些什麼,永柏和永敏已經走遠了。
“聽說日本兵來了。”永敏對永柏說,他的語氣很是着急,一是急於日本兵來,二是確實也走得過快,有點氣促。
“聽說了。”永柏說,他的腦海裡又閃過那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話,他的熱血又在體內沸騰起來,他不由地又緊握着雙拳。
趕到“李氏祠堂”,許多人已經來了,茂榮、茂池在倉庫前一個個發槍,後到的人都被先到的人告知前去領槍。茂慶在一邊鼓勵着大夥兒,說日本人也不是三頭六臂,也是爸媽養的,大家帶槍回去,日本兵敢來,就捧他孃的。
“怎不見五伯來。”永柏奇怪是由茂榮和茂池發槍,就問永敏。
五伯就是茂偉公,第五,比茂海大,所以永柏要叫茂偉公爲“五伯”。
“他們在大叔公屋開會。”永敏說。
大叔公是樹祥公,樹祥公派大,比永敏亞公小,所以永敏同永柏一樣,也管樹祥公爲“大叔公。”
永柏的雙眼又在人羣裡看,樑、戴、黃、蒙各姓都有人來了,蒙姓一戶,蒙二哥子也來了,也領了槍,卻不見有張姓人來。
這在永柏的意料之中,梅令村民團說是村民團,其實就是李姓人民團,前以說過,梅令村李族有錢,有族地,田租就用來供養民團、購置武器,所以民團的開支是李姓人的,槍械也是李姓人的,而且李姓人多,梅令村張、樑、戴、黃、蒙五姓加起來也沒李姓的一個房頭多人,六、七十個民團團員,張、樑、戴、黃、蒙各姓僅佔十餘名。因爲張、李兩姓衆所皆知的原因,張姓人沒有到來,這能理解,但永柏不明白的,是李姓人沒有通知張姓人還是張姓人得到通知沒來。
永柏並不知道,此時,春褀公也在樹祥公屋裡開會。
張、李兩姓雖有別扭,但日本兵來,是全村人的事,好象兄弟有爭,但外人欺負到老豆頭上了,那就是兄弟共同的事了,誰也不能袖手旁觀,梁姓福元公考慮到張、李姓彆扭,自告奮勇去叫春褀公,春祺公一是也有心來,二是也不能不來,於是就來了。
然而李姓還有人思想尚轉不過彎,張姓也有人還轉不過來,考慮到事情還不着急,就沒有通知到張姓的團員,而且李姓人有人明裡不說,暗地裡認爲不屑通知,多三、二個不多,少三、二個也不少。
永柏和永敏各領了槍,見到定慶也到來了。
定慶見了永柏和永敏,忙過來問元斌到了沒有。
永敏說還未見人。有人叫定慶快去領槍,定慶就過去了。
定慶領槍回來,三人就在那兒等着元斌,但一直到請點人名,元斌也沒有出現。
原來果然是被永敏他們笑對了,承業公不讓元斌前來報到。
元斌剛要出門,被承業公叫回去了。
“人姣[騷的意思]你又姣,”承業公教訓元斌,“人家打人家的,你瞎摻和什麼?子彈無眼,一槍打來,你小命就凍過水,你有幾條命?”
元斌恭恭敬敬地站在承業公跟前,一言不發。
“你有幾斤幾兩?”承業公好象對元斌的態度不滿,嫌元斌沒有應聲,又教訓元斌說,“一不小心,就算保得小命,落個斷手斷腳,瞎眼蹦嘴,你就悔一輩子。你以爲你能打,大多人比你更能打呢!國軍都鬥不過曰本兵,你去逞什麼英雄?一山還有一山高,你見過多高的山?”
“那就任由曰本兵來燒殺虐掠了。”元斌嘟噥着說。
“保村保民的事,有大把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當得什麼料?”承業公說。承業公想發火,想大聲,但又怕外人聽聞,於是也就不敢大聲。
“個個同你想法,”元斌說,“誰保村保民?”
“你還頂嘴?”承業公終於火了,舉煙筒頭要打元斌,元斌扭頭就跑,承業公追出門口,對元斌大吼,“敢不聽話,看我不打斷你腿。”
旁人問承業公怎麼個事,承業公不敢明說。
承業公確實是擔心香火問題,就元斌這條獨苗,一有不測,就對不住列祖列宗了,以前只是嚇嚇土匪,現在真要和日本兵過招,怎不擔心?日本兵的厲害,可是可想而知的,小日本有幾個人,大半個中國都被它打下了,而且人家還在太平洋上打得美國人叫苦連天。
但元斌也沒有到民團報到。
現在,梅令隊健全的老人們都不能說出當初是誰把日本人就要到來的消息傳入梅令村的。開始有人避難了,投奔親戚的、投靠親友的,各想辦法。恆才公谷多,於是請人盡搬入赤馬全村。從此恆才公就在赤馬全村落戶,直至共產黨來,被共產黨槍決於赤馬村公所。
秀英姑這些天特別留心永柏所言的那棵苦葉樹,每天都要到被毀壞了的張李橋頭幾趟,希望能看到苦葉樹上的紅布帶。但讓她失望的是,她什麼都沒有見到。
日本兵來了,相隔了相近六年,日本兵又再入廣西。有人說日本兵是忘記了在崑崙關的痛,或者是在崑崙關的傷醫好了,所以又來了。無論怎樣,因爲日本兵的來,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外村的張姓人停止了再來梅令村的腳步;梅令村李姓人加立“儉德公墓”界碑的工作也放下了,定訂好了的石碑塊就擱置在“儉德公墓”旁;永柏和秀英姑也私奔不成了。但一切又好象在加快進行着,抗日烽火迅速燃遍了平南的西江兩岸,我們這本小說的故事,也轉入到梅令村抗擊日冦的光輝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