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了,賢威公那邊兒雖是傷重,但人還沒死,算沒大事,只留下賢威的兩個兒子照看着賢威公,大夥兒都踊過承業公屋來。
福元公也來了,但承業公不在,大夥兒也不知怎的處理。
依照梅令村歷來的慣例,喪事可以交由族上全權處理的。由族上討論定出一套方案,主東家沒有異議,大家就按方案辦事。方案一般是先考慮主東家的能力【其實主要是財力】,然後參照別人家的做法定出來的,除非主東家另有交待。但如果主東家的交待不合情理,族上是有權否決的,否則大夥兒散了,你主東家自己來辦,所以但凡喪事,主東家一般是不發表什麼意見的,但聽從族上決定,此所謂“生時是我的,死了是衆人的”。然而沒得人家主東家句話,你也不好隨便處理。
但福元公還是叫了幾個梁姓族人入到附屋先商議着,一面等着承業公回來。
承業婆房間裡面,人多悶熱,看承業婆有汗,四嬸拿來一條毛巾,幫承業婆抹汗。
“我沒事了,”承業婆幽幽地說,“你們都出去吧!房裡這熱,這多人窩在這兒好悶的,你們都出外面去涼快涼快吧!”
承業婆這麼說,大家都以爲承業婆是頂過去了,有人正要外出。
突然,承業婆跳了起來,用手指着屋頂的一個角,惶恐地叫:“蜘蛛,快打死它,快打死它。”
大家趕忙把承業婆按住。順着承業婆的手指去看,沒有看到什麼蜘蛛,只有一、二隻“算命佬【蜘蛛的一種,多在屋角上結網,此種蛛身小腳長,將它們的腳從身上扯下來,還能一抽一搐地動,象算命佬幫人算命時點手指,所以地方人叫爲‘算命佬’,小孩子常捉來玩。】”
“沒事的、沒事的,”大家安慰承業婆說。“只是一、二隻算命佬,沒事的。”
“打死它,打死它。”承業婆還是驚恐地叫,並且要縮入牀裡。
四嬸趕忙拿過掃帚,將屋角上的“算命佬”掃了。
承業婆這才又安靜下來。
終於,承業公是回來了,見屋裡有好些人,臉上驟然變了,大夥兒盼承業公回,但見到承業公,也不敢輕易出聲,承業公站在屋門口,終於聽到房裡的人安慰承業婆的聲音,明白着怎麼回事,手裡的藥就掉落地上,又滾落檐階。
福元公出來了,還沒開口,承業公倒先開口了:“你們看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說完,就閃過門旁的石樽坐下來燒煙,一口一口地吸。那包藥,就在承業公腳前。
福元公要勸承業公幾句,但見承業公只是悶低着頭,嘆口氣,就走入裡面了。
大家理解承業公的心情,沒有再去打擾承業公。
附屋那邊兒的方案很快就出來了。
那時期,兵荒馬亂,窮苦人家的,一切只能從簡,況且十二姐雖已及笄,但還算是個孩子,而且還是個女孩子,所以族上決定,不用報親戚,也不用等元斌回來,日本兵雖然來尋元斌,但元斌還沒到家,能不能逃脫還說不定,就算逃脫,恐怕也不敢輕易就回;二是隨便做個棺材,能防得野狗扒挖就行,找幾個人將十二姐擡上山先埋了,然後請“先生【茅山佬、喃嘸佬】”到墳前喃嘸幾句就算了,簡簡單單,主要是辦了件事,埋了人就好。日本兵就在“李氏祠堂”,見只鬼好過見日本兵,見只鬼買兩角紙豬肉,請喃嘸佬來喃幾句,裝支香送了就行了,見日本兵,豈能如此容易?在家裡喃嘸,又敲鑼兒又打鼓兒的,恐日本兵會來,會惹麻煩,一旦惹上麻煩,就不好辦了,所以還是請先生到山上墳前去好。福元公將方案告知承業公,承業公一言不發,只是抽菸,好象沒有聽到福元公的話。承業公不吭聲,方案就算通過了,福元公即叫過幾個人,就着十二姐牀上的席將十二姐裡了擡出廳屋,就將十二姐的牀板來做棺材,又叫人落上士去請先生,直接去到山上。
承敘公本來就是做木匠的,即找來斧鋸等物,大夥兒一齊動手,但沒有人說話。
那時代,象十二姐這麼年輕的人早夭的,大夥兒也見得多了,生病死的、生孩子死的、被狗咬着死的、被水溺着死的,一年到黑,哪村哪垌沒三幾個?稍不留神,就有人死了,大夥兒見的多了,也就見慣了,也就沒有太多的悲傷,就算那些生孩子死的,一屍兩命,村中婦人妹兒逃出村去,名爲“避邪【自日本兵來過之後就改口爲‘走日本’】”,也少見有人哭的。但十二姐的死,樑屋的人都默然了,本來應該能醫治過來的,但就這樣被蹂踏死了,而且是這樣被蹂踏死的,日本兵居然能對一個垂危的病女子下手,這讓樑屋人還有什麼話說。
終於,天有一斧頭砸在木工凳上:“中國這多人,爲什麼打不贏幾個日本兵?讓人家在大半個中國上作威作福。”
“中國人人多隻是個樣,”承禮公說,“人家日本兵敢來到中國打仗,我們中國人就是在家門口打仗,也有人不敢讓個仔去同人家打仗,就想着保住自己的香爐鉢,現在是害着誰了?成孽啊!”承禮說着,有意無意地瞟了一望在那邊兒燒着煙的承業公。
承禮公是承業公的堂大哥,所以敢說出“成孽啊”這三個諧音字出來。
但承業公似乎沒有聽到堂大哥承禮公的話,對承禮公的話一點兒反映也沒有,還是悶坐在那邊兒一個勁地抽他的煙。
大夥兒可憐着承業公,沒有去接承禮公的話,但在大夥兒的心裡,都刻着着大大的兩個字--“仇恨”。
棺材很快就做好了,有人用手試試,還算結實,大夥兒就將棺材擡進廳屋。
幾個人正要將十二姐放進棺材裡,承業婆突然從房裡衝出來,過來要搶十二姐,一面哀聲大叫:“我的兒啊!”
二、三個婦人忙將承業婆拉開,承業婆搶天呼地地哭,婦人們也一齊哭了,好不容易纔將承業婆拖入房裡。
衆人將十二姐放進棺材釘好,擡上山去了,承業公還在門前門蹲坐着,還是悶着頭燒煙。
入黑時候,元斌回來了。
承業公還在門前坐着,一見元斌,就跳了起來,好象是特意要等元斌回來似地:“你還回來做甚?你還回來做甚?走,不趕走日本兒,你不用回來了,不趕走曰本兒,你就不用回來了......”承業公對元斌吼着,用煙筒頭猛叩在地上,又頓着腳。
元斌呆呆地望着眼前這個老豆,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明白老豆在吼什麼,爲什麼吼?。
這時,承業婆出來了,見了元斌,“哇”地哭了,搶步上前,一把把元斌抱在懷裡,大慟着喊:“元斌,你妹妹走得苦啊!”
承業婆這麼一喊,承業公也“嗷”地哭了起來,他痛苦地蹲了下去,用手抱着頭,放聲大哭。
元斌終於明白過來,大叫一聲“妹妹”,險些要癱在地上,承業婆緊緊抱住元斌,母子倆抱頭痛哭。
突然,元斌掙脫了承業婆的懷抱,轉身就跑了,任由承業婆在後面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