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水·菩薩(3)
這間屋子很小,屋裡簡簡單單,什麼都沒有,就像他們的感情——晦暗、不明。一扇簡陋的木門,關上之後,裡面無人可見。陳銘生沒有詢問楊昭當初爲何對他緊追不捨,他也沒有問她,如果沒有這一條右腿,他們還會不會有開始。
他不想假設如果,也不想追問過去。
因爲現在如此來之不易。
第二天陳銘生起牀的時候,楊昭已經收拾妥當了。她起得比陳銘生早很多,上外面溜達了一圈不說,還到後院洗了個澡。
陳銘生從牀上坐起來,楊昭剛好進屋,手裡拿了一個小袋子。
“你醒了?”楊昭走過去,把紙袋放到一邊,說:“我買了早餐,你要不要吃一點兒?”
陳銘生揉了揉頭髮,坐起來,“你起這麼早。”
“不早了,已經八點多了。”
楊昭到旅行箱前整理東西,陳銘生看着她的背影,一時恍惚。
楊昭轉過頭,正好看見陳銘生的目光,她說:“怎麼還不起,快點,我們還要去大白塔。”
陳銘生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有點懶散。楊昭說完就回去接着收拾衣服,結果把小包裝好再轉過來的時候,陳銘生還坐在牀上。她把包扔過去,陳銘生半空中接住。
“還沒睡醒?”楊昭走到牀邊,說,“那我可自己出去了。”
陳銘生把包放下,拉住楊昭的手,讓她坐到自己旁邊。
楊昭說:“去洗個澡,身上都有味道了。”
陳銘生懶洋洋:“什麼味道?”
“反正不是好味道。”
陳銘生鬆開手,又倒了下去。楊昭說:“你再耍賴我真走了。”陳銘生凝視她,目光讓她無處遁形,好像從裡到外都被剝開了一樣,又像有人在撓她的軟肋,讓她又想躲又想笑。
楊昭不打算接着讓他這樣看下去了,她站起身,準備出去。
“你還記得嗎?”陳銘生忽然說。
楊昭轉過頭:“什麼?”
陳銘生面容溫和地看着她,說:“昨晚的事,你還記得嗎?”
“哦。”楊昭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事情,說:“你求婚了,我記得。”
陳銘生:“……”
陳銘生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過頭。
楊昭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不用走了。她來到牀邊上,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說:“陳銘生,你不好意思了?”
陳銘生一隻大手蓋在自己的額頭上,蓋住半張臉。剩下一張嘴回楊昭的話,“沒有……”
“沒有?”楊昭抱着手臂,說,“那你擋着臉做什麼,看我啊。”
陳銘生還當真就把手拿下來了,但兩人對視一秒鐘不到,陳銘生又把臉蓋住了。
楊昭哼笑一聲,坐到牀邊,說:“陳銘生,你真奇怪。”
陳銘生聲音低沉地說:“怎麼奇怪了?”
楊昭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刀槍不入,有時候又覺得你臉皮薄得要死。”
“是嗎?”
楊昭拉着陳銘生的手,把他的爪子從臉上扯了下來,鄭重其事地看着他,說:“昨晚你跟我求婚了,我答應了。陳銘生,我都記得。”陳銘生的耳根紅了,他坐起來,把楊昭抱住。
楊昭摟着他結實的後背,輕飄飄地說:“你要送我訂婚禮物嗎?”
陳銘生擡起頭,說:“你想要什麼?”
楊昭笑了笑,說:“我開個玩笑,我不要什麼。”她站起身,對陳銘生說:
“真想讓我開心就快點起來,去洗個澡,你越來越懶了。”
她說完,拿着包出了屋,陳銘生順着窗外看出去,楊昭走出屋子,跟門口賣水果的大嬸聊了兩句,然後順着山路慢慢地散步。
他坐在原處想了想。
訂婚禮物……
楊昭在外面逛了十幾分鍾,又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屋子裡沒有人。楊昭心想,他終於起牀了。後院有水聲,楊昭路過門口的時候無意地掀開門簾,這一看過去,她頓時就被釘在當場了。
這間老房子沒有浴室,但是有個類似農村的小浴間,磚頭砌起來的。也沒有淋浴,只有個花灑接着一條軟水管,楊昭在裡面洗澡的時候,費了好大力氣。而陳銘生可倒好,他沒有進那個浴間,直接把水管子拽出來,在院子裡沖洗。
他倒是沒有全脫光,下面穿着一條四角條紋短褲,長度也就剛好蓋過他右腿的斷肢,現在被淋得溼漉漉的,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他身體上的凹凸形狀。
楊昭感覺自己手一緊,差點把門簾拽下來。她冷靜了一下,把簾子合上,又把後門關好。陳銘生把花灑放到自己頭上,另一隻手胡亂蹭了蹭。
熱水散出的蒸汽在空氣中形成一團白霧,楊昭走上前,陳銘生注意到她,擡起頭來。
楊昭說:“你在幹什麼?”
陳銘生說:“洗澡。”
“你就這麼在外面洗?”
陳銘生抹了一把臉,說:“裡面太小,還有臺階,我站不穩。”
楊昭挑眉,陳銘生笑笑,說:“反正就是衝一下,很快的。”
“順便把衣服一起洗了?”
陳銘生把身上衝了一遍。楊昭站在旁邊看着,他左腳穿了一隻塑料拖鞋,站在院子裡,站得很穩。在這深山老林裡,或許人也跟着變得原始了。楊昭靠在後門上,靜靜地笑着,看着陳銘生在水汽中沖洗身體。
她是在幫他堵門,或者是在做些別的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洗過了澡,楊昭給陳銘生送來了換洗衣服,她把陳銘生昨天穿的衣服打了個包,放到一個大盆裡,準備晚點回來洗了。
“我給你帶的東西你吃了嗎?”楊昭說。
“吃了。”陳銘生說,“直接去白塔吧。”
大嬸給他們指路,告訴他們最近的一條道從哪穿。大白塔比菩薩頂矮一些,爬起來簡單,在大白塔的院落裡,喇嘛隨處可見。這裡的喇嘛像是駐紮了一樣,各自帶着木板、長墊,鋪在一面佛牆旁邊,牆面前有一排藏民,正對着牆磕長頭。
現在遊客不是特別多,楊昭和陳銘生坐在院子門口的石欄上休息,看着那些藏民們一個一個地對着牆壁磕頭。
中午的陽光溫暖明亮,天空湛藍,偶爾幾片白雲將天地襯得更爲純淨。楊昭拉着陳銘生的手,肩膀靠在一起。
“去上面看看?”坐了一會兒,陳銘生對楊昭說。他指了指大白塔,離得近了,大白塔顯得更爲高大,樸拙丰韻的線條,簡單聖潔的顏色,在塔下仰望,給人一股渾然天成的美妙感。
楊昭和陳銘生上到上面,看到白塔下面是轉經圈,幾百個轉經筒將白塔根部圍了起來。一堆僧人和遊客按照順序走着,每過一個轉經筒,都會用手輕輕撥動。
然後轉經筒就會發出輕輕的呼鳴聲,快速地旋轉,好像永遠都不會停一樣。
楊昭和陳銘生沒有去轉那一排轉經筒,他們只是在一旁看着、聽着。
下午,他們回到住處,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後,又往下面走,去了第一天來的時候路過的長街。街道上的店鋪一個挨着一個,賣的基本都是藏地和西部邊境國家的特產。楊昭和陳銘生走進一家店鋪,裡面燃着香,濃濃的檀香味讓整間店鋪都顯得古樸陳舊了。
楊昭拿起一條圍巾,正方形的,很大的一條,老闆走過來說:“這是尼泊爾圍巾,質量很好,圍巾披肩都可以用,來,我給你試試。”
老闆很熱情,親自給楊昭試了一下,疊了幾層,圍在楊昭的脖子上。圍巾裹住楊昭的肩膀,顯得她的脖子更加的細白修長。
圍巾是深綠色的,搭配着棕色的紋路,顏色很低調,但是跟楊昭很搭。楊昭轉頭,陳銘生衝她點點頭:“好看。”
買了圍巾,兩人繼續逛街,又在路邊買了點薑糖。
很快,店鋪少了,道路兩旁慢慢地佈滿了青石和樹木,太陽落下山,天邊橘紅一片。楊昭和陳銘生坐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楊昭緊了緊身上的圍巾,靠在陳銘生的身上。
陳銘生說:“累了嗎?”
楊昭搖搖頭,說:“沒有。”
陳銘生說:“坐一會兒回去吧。”
楊昭從小包裡拿出手機,陳銘生說:“給家裡打電話?”
楊昭沒有說話,把手機打開,點開了照相機。
陳銘生一愣:“照相?”
她拿出手機的時候,陳銘生纔想起來,這幾天出來玩,他們都沒有照過相。
楊昭把相機調成前置攝像頭,然後慢慢靠着陳銘生,將手機舉起來。
陳銘生看到手機屏幕上兩個人的臉,看到後面的山林,看到山林中隱藏的寺廟,還有被染成紅暈的天際。
咔嚓一聲,一張相片照了下來。
楊昭把照片調出來。陳銘生低頭看,照片上的兩個人表情都很平和,沒有很開心的笑,也沒有其他什麼表情。可他依舊能看出那相片裡淡淡的情意,他側過眼,四目相對。他知道她也能感受到。
楊昭覺得,這是一段懶到不行的旅途。
第三天,他們去了一趟五臺山著名的五爺廟,五爺廟的香火是全五臺山最旺的,工作人員都說五爺廟的很多香火錢都用來養其他那些地理位置偏僻的寺廟,就這樣還綽綽有餘。他們逛了一會兒,回到住處。從那時開始,楊昭和陳銘生就幾乎不出門了。
楊昭覺得自己是被陳銘生的懶惰感染了,她看出來陳銘生對旅遊興趣並不大,遠遠小於那方面的興趣。
楊昭收拾了一下行李,拿出手機查看。“我們後天走吧,週二,票比較好買。”
陳銘生說:“可以。”
楊昭收拾好東西之後,坐到陳銘生身邊,想了一會兒,說:“回去後……”
她欲言又止,陳銘生說:“回去後怎麼了?”
“回去後,我想帶你見見我的父母。”
陳銘生拿煙的手一頓,他看了看楊昭,說:“楊昭,我……”
楊昭的目光很直白,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陳銘生,陳銘生想起那晚她對他說的話,她說陳銘生,你不要軟弱,永遠都不要。
陳銘生放下煙,點點頭,低聲說:“好。”
楊昭又問:“你願意帶我見見你父母嗎?”
陳銘生說:“願意。”
他一直垂着頭,看着面前的地面。楊昭覺得,他還有其他的話想說。果然,安靜了一會兒,陳銘生說:“楊昭,我家裡……我家裡情況有點特殊。”
“什麼意思?”
陳銘生說:“我沒見過我父親,我還沒出生他就已經死了。”
楊昭一愣,“沒出生?”
“嗯。”陳銘生說:“我媽懷我的時候,他出了事。”
楊昭看着他,陳銘生接着說:“一直都是我媽帶着我。”
楊昭說:“那你母親很不容易。”
陳銘生靜默了一會兒,說:“她這兩年的狀態不太好,或許是因爲人老了,總喜歡回憶以前,她很多次都說在家裡看見了我爸。”
楊昭微皺眉頭,說:“這是精神情況有問題,你給她找醫生了嗎?”
陳銘生搖頭,說:“她不讓,她也不讓別人陪她,甚至都不讓我給她打電話。”
“電話也不讓打?”楊昭說,“她是性格孤僻嗎?還是有抑鬱或者自閉這些症狀?”
陳銘生看着菸頭上淡淡的火星,低聲說:“心理障礙吧。當初我爸就是因爲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才死的。”
陳銘生轉頭,看見楊昭緊盯着自己。他很快說:“你別怕,是個意外。”
楊昭點頭。
剩下的兩天時間,酒池肉林,昏天黑地。
楊昭大汗淋漓地問他:“你就是……就是爲了這個纔出來旅遊的吧?”
陳銘生將她吻得透不過氣,嘶啞着說:“誰知道呢。”楊昭的體力跟陳銘生當然沒法比,到最後,被折騰得像條死魚一樣,躺在牀上。陳銘生緊緊抱着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寺廟、白塔。
楊昭再次覺得,這真是一段懶到不行的旅途。
回去的一路安穩順暢,他們早早出發,晚上九點多的時候下火車,回到他們居住的城市。聞到這座北方城市冰冷的味道時,楊昭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銘生挎着旅行包,對楊昭說:“你在門口等着我吧,我去取車。”
陳銘生把楊昭送回家,自己開車往家走。他到了家樓下的時候,沒有馬上下車。在車裡抽了一根菸,陳銘生拿出手機,撥了一串電話號碼。
響了三聲,電話接通了。
“喂。”電話那邊,是一聲簡簡單單的應和,聲音疏離又冷淡。
“媽,是我。”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然後陳銘生的母親淡淡地說:“銘生啊,怎麼打電話來?”
陳銘生張了張嘴,說:“你最近身體怎麼樣?”
“我很好。”他母親很快回答,“你要是沒事不要總給我打電話,媽是爲你好,你的情況特殊,萬一被……”
“媽。”陳銘生不得不打斷她,低聲說,“我已經不做了……”
“銘生,你別這麼大意,如果你一直這麼隨便很容易被人乘虛而入,你還記不記得你爸是——”
“媽。”陳銘生忍不住叫了她一聲,“我爸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了,你別總想着他了行不行?”
“陳銘生!”忽然一聲暴喝,陳銘生猛地住嘴。
“你是沒有見過你爸爸,但並不代表他對你的愛比別人少!就是因爲你沒見過他,所以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有多勇敢!媽一直以來是怎麼教導你的,你都忘記了?銘生,你爸苦了一輩子,如果連你都不理解他,那他就白活了!就白活了你知不知道?”
“媽你冷靜點,我知道,我都知道。”陳銘生說,“我就是想讓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