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徵的情人
少女的心如花,會爲喜歡的人盛放,也會爲喜歡的人凋零。
有人的盛放與凋零如陽光下的紅玫瑰,不管開與落都轟轟烈烈,成爲旁人回憶中的傳奇;
有人的盛放與凋零如山谷中的野百合,不管開與落都無聲無息,成爲被時光掩埋的秘密。
我太專注於自己的事,等演講比賽結束後很久,才知道王徵沒有去上技校。
那個年代,在我們市,不管學習成績有多差,技校總是要上的,因爲技校是和幾個大型國企合辦(如今被叫作壟斷性行業)。技校畢業後,根據各自的專業直接進入各個大國企,肯定會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收入不錯,福利相當好。
所以,要求低一點的父母並不擔心孩子學習成績差,因爲成績差也有一個鐵飯碗的出路。可王徵非常有個性,他不顧父母的哭求威脅,就是不去上技校,這種行爲在當時簡直是一種自殺。
王徵帶着他的架子鼓,來到了“在水一方”,又找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組織了一支樂隊,開始駐場表演。
當時,我們市的歌舞廳多數都是放帶子伴奏,像李哥這樣的現場樂隊伴奏幾乎沒有,再加上王徵長得真的是英俊,燈光一打,架子鼓敲起,更是有一股旁若無人的狂放不羈,看得女孩子們都意亂情迷。
李哥找了幾個漂亮姑娘,打扮成電視上瓊瑤劇女主角的樣子,在臺上唱歌。很快,“在水一方”在我們市就紅得發紫,不管男的、女的都爭先恐後地去“在水一方”。聽說連旁邊的雜貨鋪都發了,可想而知“在水一方”是個什麼樣的銷金窟。
不過,也不用把出入歌舞廳想得太複雜,那個年代的社會風氣比現在好很多,歌舞廳就是聽歌跳舞的地方,我一個同學的爸爸媽媽經常去跳舞,週末還帶着我同學和她姐姐一塊兒去玩,兩姐妹的學習成績都很好。
但是,也不是說歌舞廳就沒有雜七雜八的事情,在年輕人中,黃賭毒都會有,但是肯定深藏在臺面底下。
因爲王徵在舞廳演出,曉菲也開始經常出入舞廳。
周圍各色女子環肥燕瘦,她們的穿衣打扮、舉動作風和學校裡的學生完全不一樣,和男生簡簡單單說一句話,都能低迴婉轉變換多次。
王徵對曉菲越來越冷淡,甚至特討厭曉菲跟着他去舞廳,曉菲的心亂了,自信在一點點崩潰,她不再拒絕別人叫她“菲兒”,也在不知不覺中模仿《十六歲的花季》中陳菲兒的裝扮,似乎唯有藉助明星的模樣,她才能壓過別人。
而這些,我一無所知,我忙於爭取演講比賽的成功,忙於追趕心中的影子。直到小波告訴我:“琦琦,葛曉菲昨天晚上喝醉酒和人打架,李哥看在你的面子上沒說什麼,不過你最好勸一下她,讓她不要再去‘在水一方’。她年紀太小,沒有家長的陪同,不適合出入舞廳。”
我茫然,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嗎?
當天晚上,我也走進了“在水一方”。雖然學校嚴禁中學生出入歌舞廳,可很明顯,進進出出的中學生還不少,光我認識的就有好幾個,我們班的李莘,(8)班的班花童雲珠,個個都是面目姣好的少女。美女們年紀小小就會有很多男生追在後面,不是每個人都像關荷一樣清心寡慾,大部分的美女都會在枯燥的課本和有趣的男生中間,選擇後者。
臺上,一個穿白紗裙的長髮女子正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對對男女在舞池裡翩然起舞,燈光迷離婉約,如若星光,映照着他們的舞步。
舞池旁邊的每張小桌子上都閃着燭光,乍一看,竟真是在水一方,浪漫得不似人間。
我第一次進舞廳,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面上卻不露怯色,鎮靜地一桌桌走過去,仔細尋找着曉菲,真看清楚了,才知道這絕不是《詩經》中的“在水一方”,閃爍的燭光不是浪漫,而是慾望。
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曉菲,經過包廂,從門縫中瞥到一個梳着小辮子的女子,她身旁的男子在給她灌酒,她低着頭,肩膀抖動,好似在哭泣。
我立即衝進去,半空裡一隻手突然伸出,握住我的手腕,另一手壓着我的肩,強迫着我後退。後退中,沙發上的女子擡起了頭,二十歲左右,嘻嘻哈哈地笑着,全身上下都在輕顫,而和她一起玩的男子是小六。
我竟然差點又闖禍。
握着我的手腕,把我強拽出包廂的人是張駿,一旁站着他的幼兒園老師女朋友。
雖然他救了我一次,我卻沒領情,瞪了他一眼,甩掉了他的手。
張駿冷着聲音問:“你想幹什麼?”
我問:“葛曉菲在哪裡?”
張駿說:“不在這裡。”
他的女朋友卻說:“葛曉菲?就是那個自以爲自己是陳菲兒的人嗎?”
我盯着她,她笑着指指另一個包廂:“在那邊。”
我迅速跑過去,看到曉菲和一羣男男女女擠在一起,說“擠”真的一點都不誇張,本來只能坐七八個人的沙發,容納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你摟着我,我攀着你,坐在一起。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吸菸,昏暗的燈光中,化了妝的女子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
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心痛至極,從他們中間擠過去,去拽曉菲,曉菲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迷迷糊糊地笑着,我拽她,她不樂意地打開我的手。
她身旁的人都笑,很多人不耐煩,直接罵:“滾開!”“別找打!”
我不吭聲,強拽着曉菲起來,挨着曉菲的男生火了,站起來想動手打我,張駿在我身後說:“讓她走。”
那男的又坐了下去,我半抱半拖地把曉菲弄出來,她在我懷裡不依地又嚷又叫,驚動了看場子的人,幸虧領班見過我,看場子的人才沒和我起衝突,領班幫着我把曉菲弄到一旁,曉菲躺在沙發上,呵呵傻笑。
我看着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樣的小辮子,這樣的髮型,真的很像陳菲兒,可她哪裡有陳菲兒清純的氣質?哪裡有陳菲兒窘境中仍積極的精神?
我問領班:“她只是醉了,還是……”
領班俯下身子仔細查看後,告訴我:“就是醉了,沒亂吃東西。”
我稍微放心了點:“王徵呢?”
領班看了一眼表說:“還沒到他上場的時間,不過快了。”
“王徵有女朋友嗎?”
“到我們這裡的女客人都喜歡王徵。”
領班的回答很巧妙,不過,我不打算給她耍滑頭的機會,指着曉菲問:“他對這個女孩子如何?有沒有欺負她?”
領班遲疑,我說:“如果小波站在這裡問你話,你也這麼吞吞吐吐嗎?”
她立即說:“一般,甚至有些不耐煩,比對其他人壞。”
我把玩着桌上的蠟燭,蠟燭油滴到我的手上,我不但沒擦掉,反倒將蠟燭傾斜,聚精會神地看着它一滴滴落在我的掌心。
領班坐到我身邊,謹小慎微地說:“王徵不是壞人,喜歡他的人很多,他卻從來不利用這些女孩子的感情,趁機占人家便宜。我覺得……我覺得他對這個女孩子壞,是爲了她好。我聽樂隊的人私下說,王徵正在存錢,他將來想去廣州,那邊有很多和他一樣喜歡音樂的人,會有公司找他們做唱片。”
我怔住,呆呆地看着蠟燭的油滴落到我的掌心,領班低聲說:“我要去工作了,王徵再過幾分鐘就上場,你要喝什麼嗎?”
“不用了。”
一個梳着雙辮的女孩,在臺上唱《路邊的野花不要採》,她的颱風甚是活潑,引得臺下的人也跟着她笑鬧。
等她唱完,舞廳裡的氣氛卻突然一靜,年紀大一些的人開始陸續離場,越來越多的年輕男女涌進舞池。
我正凝神看着會聚到舞池中的男女,突然,幾聲削金裂帛的電吉他聲響起,咚咚的鼓聲中,充滿金屬質感的搖滾開始,和剛纔的靡軟之音截然不同,整個舞池如同突然從溫暾的中年人變成了激昂的少年人。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識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不必過分多說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不必在乎許多更不必難過
終究有一天你會明白我
……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
一樣迷人一樣美麗
慢慢地放鬆慢慢地拋棄
同樣仍是並不在意
不再相信相信什麼道理
人們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憶回憶什麼過去
……
現在不是從前的我
曾感到過寂寞也曾被別人冷落
卻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
我不再相信
舞池中的男女都很激動,一邊揮舞着拳頭,一邊大聲地跟着樂隊一起唱,似乎所有的壓抑到了現在才發泄出來。
我看着樂隊的架子鼓後,一個穿着緊身黑皮褲、白襯衣的英俊男子正聚精會神地打着鼓。眼睛低垂、表情冷漠,不看臺下一眼,只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隨着身體劇烈的動作,長髮無風自動,和他臉上異樣的冷靜形成了對比鮮明的魔力。那麼張狂、鮮明、熱烈、燃燒,卻又視旁人若無物,冷酷到近乎冷漠,的確讓人不能移目,難怪女孩子能爲他發狂。
一瞬間,我似乎就在音樂聲中讀懂了王徵,他除了自己在乎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難怪曉菲喜歡他,他多麼像曉菲呀!旁若無人,只爲自己的心而活,可曉菲在乎的是他,他在乎的只是他的音樂。
我回頭,卻發現曉菲已不在沙發上,我趕忙擠進舞池中去找她。望着臺上的王徵,我心下不安,曉菲究竟有多喜歡王徵?
一曲完畢,臺上的音樂換成了《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人羣更加瘋狂,四周的男男女女都在嘶吼,從沒接觸過搖滾的我第一次知道了它的魔力。
我艱難地穿過人羣,找着曉菲,終於看見她。她跌跌撞撞地向臺上爬,似想去抓住王徵,剛纔摟着她的男子出現,去抱她,曉菲想推開他,推了幾次終於成功,剛要走,又被男子拖進懷裡,曉菲轉身就給了他一耳光,他也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扇回去。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大家仍在狂歡,絲毫沒人留意到舞池一角的混亂。臺上的王徵雖看到自己腳下的一幕,卻無動於衷,只冷漠地敲着鼓。
我終於擠到臺前,那人還想抱曉菲,這次沒等曉菲出手,我一巴掌甩到他臉上,他呆了一下,勃然大怒,想打我,我隨手拿起臺子邊的一盞鋼管燈,考慮着要不要直接朝他腦袋掄過去,他看到我手裡有傢伙,停了下來,他的幾個哥們兒圍過來,壞笑地看着我。
因爲在舞池角落,和一旁的桌子很近,桌子上還有客人未喝完的酒和飲料,剎那間,我有特惡毒的想法,如果我突然往他們身上潑點飲料,再把鋼管裡的電線揪出來,扔到他們身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知道書上說的不純淨的液體可以導電是不是真的。
不過,張駿和小波都沒給我這個機會去驗證我的構思,他們倆一個擋住他們,一個攔在我身前,小波臉色鐵青,一把從我手裡拿走燈柱,揪着我往外走,他身旁的人押着曉菲。
李哥在辦公室等着我們,看到我,笑眯眯地問:“女土匪,你打算怎麼一個人對付幾個男人?”
我不吭聲,他瞪了我一眼,看着已經清醒的曉菲說:“又是爲了王徵!真他媽的煩!去把王徵叫來!”
王徵進來時,看到我們一屋子人,一副三堂會審的樣子,卻沒有絲毫反應,神情很平靜。
李哥說:“這丫頭是我們小妹的朋友,今天爲了你,鬧得我們小妹和六哥的人差點槓上,你今天在這裡把話給她說清楚,我以後不想再在舞廳看到她。”
我想阻止,可轉念一想,李哥的方法雖然殘忍,卻是快刀斬亂麻。
曉菲看到王徵,立即又整理頭髮,又擦眼淚,又是悽惶,又是喜悅。
王徵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非常清晰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你。我以前不點破,是覺得你年紀小,把你當妹妹,希望你自己能明白,可你現在鬧得我不能安心工作,讓我非常討厭你,你能不能從我眼前消失,讓我安心工作?”說完,就看向李哥,“可以了嗎?”
李哥點點頭,王徵轉身就走。
曉菲臉色煞白,不能置信地盯着王徵的背影,大聲叫:“王徵,王徵哥哥……”
王徵壓根兒不理她,很快就消失在樓道里。
如果曉菲此時放聲大哭,我反倒能心安一點,可她癡癡呆呆地盯着外面,好像失去了魂魄,我從沒見過曉菲這樣,擔心地叫:“曉菲!”
曉菲突然大叫:“都是你,你爲什麼這麼多事!誰要你多管閒事!”她邊說,邊向外跑,我正要追,小波揪住我,對門口站着的人吩咐:“去盯着點,送她回家。”
曉菲從小到大,只怕從沒有過什麼挫折,今天卻被自己喜歡的男生當着衆人的面拒絕,她此時的心思,我完全能理解,聽到小波吩咐人去看着她,我也就決定不再去煩她,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李哥看屋子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了,起身關上門,很頭疼地問小波:“她怎麼脾氣這麼衝?我當年看到你打架,以爲你就夠猛的了,她怎麼比你當年還猛呀!”
小波盯着我:“你剛纔有把握打過他們嗎?”
“沒有。”
“那我看你一點都不害怕,心裡總應該有點譜吧,你不會認爲看場的人會幫你打客人吧?”
“我手裡是燈,身旁的桌子上有非純淨水。”
李哥沒聽明白我說什麼,小波卻已經完全明白,他猛地一下擡起手,想打我,卻在快扇到我臉上的時候,硬生生地往下壓,想收住掌力,可已經遲了,我正好下意識地側身想躲,他一巴掌拍到了我肩上,我被他打得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大步,差點跌到地上去。
李哥大吃一驚,臉上的顏色變了變,趕着維護小波:“琦琦,小波好幾年沒這麼生過氣了,他是一時衝動,你不要生他氣……”
小波卻寒着臉說:“我不是衝動,我是真想打她。”
真奇怪,小波要打我,我一面是生氣,一面卻覺得心裡很溫暖,我開始覺得我的大腦構造和一般人也不太相同。
有人在外面敲門:“李哥,場子裡看見有人吸粉。”
李哥臉色立即烏青,往外衝,對小波吩咐:“這丫頭就交給你教育了。”
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和小波,兩個人都不說話。
很久之後,小波問:“琦琦,你還和我說話嗎?”
我低着頭不吭聲。他忽然之間臉上有傷心的表情,想說什麼卻又沉默下來,我咬了咬嘴脣,繳械投降:“你的問題很白癡,我如果回答了你,不就是和你說話了嗎?可我正在生氣呀,你得哄哄我。小波,你這麼笨,將來怎麼哄女朋友呀?”
“你還生氣嗎?”
我瞪着他:“廢話!你被人打一下試試,我當然生氣了!不過,我若有個哥哥,哥哥打了我,我氣歸氣,但總不能生一輩子氣。”
他笑了,揉我的肩膀:“疼嗎?”
“嗯。”我索性坐到李哥的皮椅上,讓他幫我揉肩膀。
他一面替我揉着肩膀,一面說:“我小時候,脾氣和你很像,和人打架,性子上來,出手完全沒有輕重,撿起磚頭,敢往對方腦袋上招呼,差點鬧出人命,幸虧遇到李哥,他花了不少錢,才替我擺平。”
“爲了什麼?”
“年少衝動,爲了一些當時覺得很重要,實際上並不值得的事情,你假想一下,如果我以前真鬧出人命會怎麼樣?”
“我就不能認識你了。”
他笑起來,知道我在避重就輕,也不點破,只說:“琦琦,人年輕的時候,可以犯很多錯誤,都有機會糾正,可有些錯誤不能犯,如果犯了,就再沒有回頭路走。”我不吭聲,小波坐到了李哥的辦公桌上,雙臂扶在椅子的把手上,身子前傾,凝視着我:“我們自小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生活中有歡笑和疼愛,他們有畏懼、有眷念,而我們沒有,我們對世界、對自己都懷着悲觀絕望,我們潛意識裡會覺得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這是不對的,正因爲命運給我們的太少了,我們才更要學會愛自己,珍惜自己。你真以爲我生氣是因爲你想弄死那三個人?如果沒有法律,你若想殺他們,我幫你去找刀。”
“那……那你生氣什麼?”
“我生氣的是,你爲了這麼三個垃圾就想毀掉自己,難道你在自己心中就這麼輕賤?”
我的眼淚到了眼眶裡,卻不願他看到,撇過了頭,他也體諒地直起了身子,眼睛看向了別處:“小時候,我們都太弱小,爲了對抗來自外界的欺辱,必須以豁出去的態度去拼命,可我們現在已經長大了,必須學會用其他方式處理生活中的矛盾。”
我偷偷抹掉眼淚,笑着說:“下次我會學會控制衝動。”
小波微笑着說:“外面的世界很大,總要飛出去看一看纔不枉一生,所以不能讓翅膀太早受傷。”
我似懂非懂,飛到哪裡去?要看什麼?
小波問:“琦琦,你將來想做什麼?”
除了作文課上的“我的理想”,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皺着眉頭思索了一會兒,說:“不知道啊,小時候我想長大了就去和外公一起住,可外公已經走了。”
“大學呢?”
“上不上都無所謂,我對大學沒有迷戀,上技校也挺好,我家隔壁單元的姐姐在水電廠上班,每天看着儀器發發呆就有錢拿,十七歲就可以自己養活自己,我如果能像她一樣,就很好。”
小波沒想到我竟然有十七歲去水電廠上班賺錢的宏大志願,忍着笑問:“每天盯儀表,你不怕無聊嗎?有沒有很喜歡做的事情?”
“嗯……嗯……我喜歡看書,也許可以開個小書店,既可以每天看書,又可以賺錢。”我說着興奮起來,“你做生意,曉菲上班,我們週末的時候聚會,一起打撲克,吃羊肉串,喝啤酒。”我指着他,“你這麼葛朗臺,將來肯定是有錢人,不許嫌貧愛富!”
小波大笑:“好,我請客。”
我也笑起來,有一種快樂,有一種安心。
小波看了眼表,說:“我送你回家。”
兩人肩並肩向外走,雖近午夜,舞廳裡仍是歌正好、酒正酣,我問他:“這裡的佈置是你的主意吧?”
“嗯。”
張駿和他的女朋友坐在一起,若有心事的樣子,對方說五句,他回一句。女子邊搖他的胳膊,邊說話,眼睛看着舞池,似在央求他去跳舞。
我心中涌上一陣一陣的痠痛,眼睛卻移不開視線,真是自虐!
張駿突然站起來,我的心突地一跳,又立即發現他是看着小波,小波和他打招呼:“剛纔真是多謝你。”
他客氣地說:“是我們不好意思,在李哥和小波哥的地頭惹事。”
小波對領班招手,叫她過來,笑着吩咐:“這桌的酒錢都記在我賬上。”
張駿沒有推辭,只說:“謝謝小波哥。”
張駿的女朋友說:“小波哥有事嗎?若沒事,大家一起玩吧!”
我忍不住冷冷地譏諷:“小波比你年齡小,他該叫你姐姐,你怎麼叫他哥哥?”
女子的臉漲得通紅,眼淚都要出來,看來她心裡還是很介意自己比張駿大的事情。
小波盯了我一眼,正想說幾句話緩和氣氛,一直淡淡的張駿突然笑着說:“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既然叫小波哥,她當然也要跟着叫小波哥。”
女子立即破顏爲笑,輪到我被噎住,不過,我也沒被聚寶盆和曾紅白訓練,心裡早已山西陳醋打翻了幾缸,而且是加了黃連的山西陳醋,臉上卻笑得春風燦爛,親密地挽住小波的胳膊:“我們走吧!”
小波和張駿打招呼:“不打擾你們玩了,先走一步。”
出了歌舞廳,我問小波:“你覺得剛纔那女孩漂亮嗎?”
小波問:“哪個?舞廳裡到處都是女孩。”
“就是張駿的女朋友。”
“沒注意看,你很討厭她嗎?剛纔怎麼那麼說話?這張駿雖然跟着小六他們混,脾氣倒不像小六,今兒晚上的事情,你應該謝謝他。”
我泄氣,算了!問出來漂亮不漂亮又能怎麼樣,反正總比我漂亮就行了,我半真半假地說:“她起先說了曉菲的壞話,我看她不順眼,她自己也不是什麼道德楷模,有什麼資格評判曉菲?”
小波嘆着氣笑。
已經快到我家樓下,我向他揮手:“不用再送了,我家的樓裡多長舌婦。”
他站住腳步,我咚咚地跑回家。
晚上,躺在牀上,想到曉菲,再想想自己,看似命運不同,但何其相似,我們愛的人都不愛我們,她愛的人愛音樂的寂寞清冷,我愛的人愛紅塵的繁華誘惑,誰更幸運一點?
2 傷心也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傳說中,鯉魚要跳躍龍門,褪去全身魚鱗,斬斷魚鰭,才能化作龍;
傳說中,鳥要自焚身體,經過浴火之痛,才能化作鳳凰。
難道青春必要經過愚昧的痛苦,才能獲得成熟的智慧?
自從王徵明確說明不喜歡曉菲後,曉菲不再去舞廳。
她看上去似乎和以前一樣,依舊大聲地笑,大聲地鬧,彷彿壓根兒不記得王徵是誰,可她不再是她,她穿上衣服、梳好頭髮後總會問我:“好看嗎?”一遍又一遍,似乎她好看不好看,完全取決於別人。
她不再拒絕男生們的邀約,喜歡和學校裡最出風頭的男生出去玩,可出去幾次,她就又膩煩了,不再理會對方,換下一個。她成了我們年級最愛玩的女生,在其他女生眼中,她換“男朋友”的速度和換衣服一樣,如果男生這樣,很多女生還會講“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可對曉菲,她們不吝惜用最惡毒的語言在背後攻擊。女生對比自己漂亮的女生有與生俱來的敵對,無事都有三尺浪,何況如今曉菲的確玩得太瘋。
我冷眼看着曉菲的變化,雖心痛,卻毫無辦法,因爲我知道我無力阻止,如果我說得太多,她的選擇不是聽從我,而是會遠離我。
我只能如同對待叛逆期的孩子,耐心地陪在她身邊,希望她這段迷亂悲傷的日子早一點過去,等她心痛平息後,她會發覺王徵的否定並不代表人生的否定,她是否美麗來自於她的內心,而不是他人的言語。
我用自己和她的友誼盡力影響着她的決定,但凡技校和社會上混的男生一概排除,儘量把她的朋友圈定在中學生中。在我想來,這些人畢竟單純,曉菲和他們玩,仍是少男少女的懵懂遊戲,不會出什麼事情,只是對不起他們了,要讓他們做曉菲失戀的炮灰。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混亂,一面是言情小說中美麗的愛情世界,一面是現實的殘忍,如果說我得不到心目中王子的青睞,還能理解,可曉菲呢?她漂亮、聰慧、熱情、善良,可她的王子連看都不肯看她一眼,我開始困惑,這世界上真有一種東西叫愛情嗎?女孩子真的可以希冀這世界上有一個男孩全心全意地疼她、愛她嗎?
困惑歸困惑,我仍然喜歡看言情小說
,繼續孜孜不倦地閱讀着言情小說,從一個夢裡出來,又進入另一個夢。現實生活太貧瘠,唯有小說織造的夢能給生活增添些許色彩。
在成長的傷痛和困惑中,初二的第一學期結束,期末考試成績下來,別人都沒什麼變化,曉菲卻只排班級第四。在別人眼中,這仍然是好成績,可對曉菲而言,這卻是她個人歷史上最差的成績。
曉菲毫不在乎,不但沒有收斂,反倒因爲寒假到來,徹底放開了鬧,她有意地迴避和我有關的地界,既是躲着王徵,也是不想我管她,可我怎麼可能不管她?
有一次她喝醉了,在別人的歌廳裡耍酒瘋,我去接她,她撲在我身上大哭。
她心痛至極,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拍着她的背,一遍遍說:“會過去的,一切痛苦都敵不過時間,終有一天,你會忘記他。”可我說得連自己都不能肯定,真的嗎?我們真的會忘記自己喜歡過的人嗎?
正要扶着曉菲離開,卻聽到歌廳角落裡又有人在哭,聲音似曾熟悉,回頭一看,竟是張駿的女朋友,曉菲是因爲王徵傷心,她又是爲何在此傷心?
我想離開,可看她一個女孩子喝得醉醺醺的,畢竟不放心,只能把她也帶出來。
曉菲這個樣子,我不敢直接送她回家;張駿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住哪裡,只能叫了輛出租車,先去小波的歌廳。
烏賊派人去找張駿來接人,我給曉菲灌濃茶。
張駿來時,他的女朋友醉得不省人事,烏賊招呼他,張駿客氣地說:“麻煩你了。”
烏賊指着我:“是四眼熊貓突然日行一善,和我沒什麼關係。”
張駿掃了我一眼,沒有吭聲,扶起女朋友就離開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特別有衝動用手裡的蘋果砸暈他。烏賊打了個寒戰:“四眼熊貓,你既然這麼討厭張駿,幹嗎要幫他女朋友?”
我甜甜一笑:“誰說我討厭他?”起身去看曉菲。
烏賊在我身後嘟囔:“不討厭,你幹嗎把蘋果掐成這樣?”
曉菲酒醒後,我把她送到樓下,看着她上了樓,我才離開。我知道,她明天依舊會和某個男生出去玩。這些男生照例是不善於學習,卻善於玩的,精通的是抽菸喝酒打架。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也處於失戀中,只是我膽小怯懦,什麼都藏在心底,所以連傷心也不敢流露。
我報了個寒假繪畫班,開始認真學畫畫,小波則爲了高三能分到重點班,開始拿起課本,邊溫習功課,邊做習題。
小波看我整天和一堆色彩搏鬥,弄得自己和一隻花貓一樣,不禁好奇地問我:“你怎麼突然對畫畫有了興趣?”
我突然決定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因爲我嫉妒一個女生,她太優秀,聰明美麗,學習成績好,會拉二胡,會唱歌,會寫字,還寫得一手好文章,簡直什麼都會幹。”
小波沒聽明白:“這和你學畫畫有什麼相關?”
“我打聽了很久,聽說她不會畫畫,所以我決定學畫畫。”
小波聽得發呆,繼而大笑:“你竟然會嫉妒人?她叫什麼名字?我想去看看她究竟長了幾隻胳膊幾隻眼睛。”
我瞪他:“不行!所有見過她的男生都喜歡她,我不許你喜歡她,所以你不能見她。”
小波驚異地說:“你真的嫉妒她?”
我點頭,無限惆悵地說:“以前甚至恨不得自己能變成她,很討厭做自己,可現在明白了,不管喜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只能是我,所以不再討厭自己,卻依舊羨慕嫉妒她,她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生,我表面上滿不在乎,實際心裡一直在暗暗比較我們,也一直在暗中用功和努力,可每當我覺得自己比以前好一點、優秀一點了,一看到她,立即就會發現距離她還是那麼遙遠。我覺得這輩子,無論怎麼努力,都絕對不可能追上她,就連嫉妒她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因爲嫉妒只適合於差距不那麼大的人,比如,李莘可以嫉妒曉菲長得比她漂亮,卻絕對不會去嫉妒林青霞比她好看,所以,你明白嗎?其實我連嫉妒她都沒有資格。”我長長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只能去揀人家的弱項學學,偷偷給自己點信心,聊勝於無吧!”
小波溫和地說:“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無須和別人比較。”
我不吭聲,埋頭去兌水彩。他不會明白的,那種羨慕一個人羨慕到渴望擁有她擁有的一切。
依舊大年初三去給高老師拜年,高老師感慨地說:“去年還有不少同學來拜年,今年已經少了一大半,估計明年就你和張駿了。”
她問我成績,我如實彙報,高老師笑着嘆氣,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好好學習?”
我老實地說:“其實,我對理科都很感興趣,也有認真看書,只是不夠刻苦而已,我也想刻苦的,可一旦玩起來,就不想學習了,真不知道那些好學生怎麼能忍住的?”
正在和高老師聊天,張駿來拜年。他和我拜年的方式完全不同,我是空着兩隻手,帶着一張嘴就來了,他卻是兩隻手提滿禮物,果然是有錢人。
高老師見到他很高興,一邊讓他進來,一邊說:“來得真巧,琦琦正好在。”
我站起來說:“高老師,我和同學約好去她家玩,所以就不多坐了。”
高老師很遺憾地問:“不能再坐一會兒嗎?我們三個很長時間沒一起聊天了。”
我抱歉地說:“和同學一早就約好了。”
張駿站在一旁,神情淡漠,一聲不吭,我和高老師道過“再見”後,離開了高老師家。
雙手插在大衣兜裡,漫步在寒風中,我試圖分析清楚自己的心。
沒見到張駿的時候,我會一直想着他,猜測他在幹什麼,甚至企盼和他偶然的相遇;可一旦他出現在面前,我卻又迫不及待地想逃走。我究竟是想見到他,還是不想見到他?
多麼複雜矛盾、不可理喻!
分析不清楚,索性不分析了,回去練習畫畫。
人心太複雜,沒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人心,可畫畫這些東西,卻可以通過勤練掌握。
經過春節,人人口袋裡都有不少錢,天氣又正寒冷,大家都喜歡窩在屋子裡的活動,所以K歌廳的生意爆好。
我今年的壓歲錢全部貢獻給了繪畫事業,既痛苦又甜蜜,痛苦的是口袋裡沒有一毛錢,不管看見什麼都只能眼饞,甜蜜的是看着一排排的筆和顏料,覺得特有成就感。
我妹妹開始學電子琴,那個年代的父母都想兒女們學點藝術,可除了陳勁那樣的家庭,很少有家長能負擔得起小提琴、鋼琴,所以絕大多數都選擇了電子琴,以至於全班女生找不到幾個沒學過電子琴的,業餘教電子琴的音樂老師全都賺了個盆滿鉢滿。
妹妹整天在家裡製造噪聲,我就把所有繪畫工具搬到小波的辦公室,爸爸和媽媽看到我一張又一張的塗鴉,覺得我仍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康莊大道上,對我很放心,繼續採取無爲而治的教育政策。
我很高興他們對我的寬鬆教育,讓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烏賊這種“不良青年”偷偷交往,可是,某個時候,看到妹妹偷懶不練琴,被爸爸批評,甚至罰她晚上不許看電視而必須去練琴的時候,我又會感覺很複雜,似乎希望爸爸媽媽來罵罵我,懲罰一下我。
人心啊,真是很複雜!
大年初八那天,我捧着個畫板,坐在陽臺上,觀察人生百態,裝模作樣地學人寫生,看到張駿和他女朋友並肩進來。
不一會兒,包廂裡傳來《像霧像雨又像風》的歌聲。
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
來來去去只留下一場空
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
任憑我的心跟着你翻動
我嫌惡地皺了皺眉頭,收起畫板準備進屋。突然聽到歌聲中透着哽咽,不禁停住了腳步,探頭探腦地去偷看。我知道偷窺不對,不過,我控制不住自己。
女孩邊唱邊哭,張駿幾次想把話筒從她手裡抽走,都沒有成功,反倒讓她眼淚越落越急。張駿放棄了拿話筒,面無表情地坐着。女孩終於唱完了歌,對着張駿又哭又說,張駿卻一句話不說,只是偶爾點個頭。很久後,依然是這樣。我都看累了,他們還不累嗎?
女孩抹掉眼淚,對張駿很勉強地笑了笑,跑出了K歌廳。張駿卻依然坐在那裡,好像在發呆,又好像在思索問題。
他沒動,我就也縮在角落裡,隔着包廂門上的玻璃,看着他的身影。
第二天,女孩和他分手的消息就傳開了。
大家都很同情張駿,在這個圈子裡,被女人甩掉是非常非常沒面子的一件事情,張駿的心情一定很差。
我卻不管他心情好不好,衝進小波的辦公室,嚷嚷:“小波,我們去唱歌,好不好?”
小波詫異:“你不是不喜歡唱歌嗎?”
“還在過年呢,咱們應該慶祝慶祝。別看書了,去唱歌。”拖着他往外走,挑了一間沒人的包廂,對着電視狂唱,烏賊他們都來湊熱鬧,我高興得不行,霸着麥克風一首又一首,載歌載舞,烏賊笑嚷:“四眼熊貓瘋了!”
我說:“我高興瘋了!”這簡直就是今年最好的新年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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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包廂外面敲門,烏賊打開門,和對方低聲說着話。
我點的《心雨》開始演奏,我立即把話筒塞到小波手裡,和小波合唱:
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
我的思念不再是決堤的海
爲什麼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瀝瀝下着細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後一次想你
因爲明天我將成爲別人的新娘
讓我最後一次想你
我對着屏幕邊唱邊笑,小波也是邊笑邊唱,兩個人都肉麻得渾身打冷戰,可又彼此拼了命地往深情裡唱,以酸死人不償命爲目的。
小波唱到“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故意很深情悲傷地凝視着我,他平常都老成穩重,難得做這種輕浮樣子,妖嬈笑得前仰後合。
“唱得好!”烏賊鼓掌,大聲叫好,又開玩笑地說,“誰敢和你搶人?咱找幾個哥們兒讓他婚事變喪事。”
我笑着拿起桌上的水果砸烏賊,一側頭,卻看見一個人靠在包廂一進門的牆邊,竟是張駿。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屏幕,小波也看見了他,忙放了話筒,請他坐,他笑着說:“本來想找你喝幾杯,不過你們朋友正在聚會,就不打擾了。”
小波客氣地說:“我們就是瞎鬧,你想喝什麼?我讓他們拿上來,咱們邊玩邊喝。”
張駿笑着拉開了門:“不用了,下次再找你喝酒。”說着已經關門而去。
小波滿眼疑惑,烏賊壓着聲音說:“被女人飛了,所以神經突然有些不正常。”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昨天。”
下面一首歌仍是合唱歌,我拖着妖嬈一塊兒唱:“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我的歌,我的歌……”烏賊從我手裡搶過了話筒,和妖嬈對唱起來,兩個人不愧是K歌的老手,完全不用看屏幕,彼此對望着,牽着手,深情演唱。
你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你有善解人意的心靈
如果你願意
請讓我靠近
我想你會明白我的心
我齜牙咧嘴地對着小波摸胳膊,表示全是雞皮疙瘩,小波搖着頭笑。
張駿被女人甩掉,我很開心,我非常開心。
我偶爾也會檢討一下,我是不是心理太陰暗了,竟然把自己的高興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可還沒等我真正地自我反省,就發現我的良心不安完全是多餘。
有一天,我去找小波時,發現他不在,烏賊也不在,抓住一個人問,才知道他們和人賭球去了。
我覺得納悶,小波很久沒和人賭球了,怎麼突然和人打上了?看這架勢,還是一場大賭。
匆匆趕去遊戲機房,發覺好久沒來這裡,變化很大,李哥應該把隔壁的店面也買下來了,兩間打通,比以前大很多,遊戲機看着也比以前先進。
我不認識看店的人,他倒是認識我,笑着說:“找小波哥嗎?他在裡面打球。”
“謝謝。”
我徑直走進裡面的院子。
檯球桌邊,涇渭分明地站着兩撥人,我沒看到小波,第一眼看到的是張駿,他身旁站着一個容貌豔麗的女子,一頭捲髮,像海潮一般。
女子挽着他的胳膊,看人打檯球,似乎還看不懂,小聲地問着張駿,張駿時不時地解釋幾句。
我定定地看着他們,忘記了我本來要幹什麼,只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咔吧咔吧地疼。
張駿側頭看到我,面無表情,我呆呆地盯着他,不明白他怎麼可以這樣?
女子好奇地打量我,又拽拽張駿的胳膊,他回頭,微笑着在她額頭上親了下,攬着她的腰,指着檯球桌解釋。
我覺得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想要轉身就跑,卻又覺得我爲什麼要逃?我爲什麼要在乎他?我不在乎他!他有沒有女朋友,有多少個女朋友,和我有什麼關係?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微笑着把眼淚逼回去,笑走到李哥身邊:“李哥。”
李哥拍了下我的腦袋:“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
我撇撇嘴說:“距離上次你見我,沒長一釐米,有學校的體檢表格作證,依舊一米六三,小波怎麼突然又和人打球了?”
李哥貌似輕鬆地說:“沒什麼,我和朋友有些事情需要解決,一直沒協商出好方法,索性決定一賭定輸贏。”
六哥在一旁冷冷地笑着,小波打完一個球后,起身時,朝我笑了笑。我不敢出聲打擾,站在李哥身邊,安靜地看着。
桌面上的局勢,小波略佔優勢,可他剩下的球位置不太好,對方剩下的球位置更好,更容易進洞。
我悄悄溜到烏賊身邊,低聲問:“賭了什麼?”
烏賊附在我耳邊說:“在水一方。”
我沒聽懂,疑惑地看他,他解釋說:“他們的人在場子裡玩追龍,李哥和六哥談了幾次,都沒談成,所以拿‘在水一方’做賭注,如果我們贏了,他們以後不許在李哥的場子玩追龍;如果他們贏了,李哥把‘在水一方’給他們。”
追龍就是吸毒,李哥的原則是毒品堅決不碰,不管軟性、硬性,都絕對不碰,不但不碰,甚至不允許在他的場子出現。他這次竟然拿日進斗金的“在水一方”做賭注,想來也是被小六逼得沒有辦法了。
李哥是豁出去了,輸贏都已看開,可小波心思細膩深重,他爲了李哥,不得不接下賭局,但如果輸了,他卻會把責任都背在自己身上。
我手心捏着把汗,看都不敢看臺球桌,閉上眼睛,只心裡默唸着“求各路神仙讓小波贏,我今年、明年都再不許任何願,只求小波贏”,一遍遍重複着,烏賊也很緊張,喘氣聲越來越重。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大家的歡呼聲,我眼睛睜開一條縫,先看烏賊,看他一臉狂喜,明白小波贏了,立即衝過去,抱着小波的胳膊又跳又叫:“請我吃飯,請我吃飯,我剛纔一直替你祈禱,把自己的福氣都讓給你了。”
小波笑着說:“好,看看有沒有燕窩,有的話請你吃燕窩。”他笑得如往常一樣,溫和淡然,可數九寒天,握着我的手卻異樣的滾燙,站在他身邊,能看到他後脖子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李哥開心得不行,對小六笑着說:“承讓,承讓!晚上一起吃飯,我請客。”
小六寒着臉,沒理會李哥,直接帶着人離開。
我站在小波的身邊,笑顏如花、得意揚揚地看向張駿,似乎在挽回剛纔突然見到他有女朋友的失態,又似乎在努力向自己證明,他不算什麼,並不能影響我的情緒。
張駿牽着女朋友的手,從我們身旁走過,看都沒看我一眼。
那麼努力地演戲,卻無人觀賞,我如同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卻打在了空氣中,沒傷着任何人,反倒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李哥興高采烈地安排晚上的飯局,問小波想吃什麼,小波低頭問我想吃什麼,李哥笑着說:“忘記先問我們的福將羅琦琦小姐了,琦琦想吃什麼?”
我看着李哥說:“你怎麼能答應這事呢?你明知道小波……”
李哥有些尷尬,小波掐着我的後脖子,把我掐得彎下了身子,我反手打他,他一邊欺負我,一邊笑對李哥說:“問問有沒有燕窩吧。”
李哥立即說“好”,叫人去酒樓吩咐。
3 有悔恨的青春
年少時,因爲沒被傷害過,所以不懂得仁慈;
因爲沒有畏懼,所以不懂得退讓,我們任性肆意,毫不在乎傷害他人。
當有一日,我們經歷了被傷害,懂得了疼痛和畏懼,纔會明白仁慈和退讓。
可這時,屬於青春的飛揚和放肆也正逐漸離我們而去。
我們長大了,胸腔裡是一顆已經斑駁的心。
新學期開學,李莘和倪卿依舊圍着林嵐轉悠,也依舊熱衷於傳播各個班級的俊男美女們做了什麼。
我們年級,緋聞最多的女生是曉菲,男生是張駿。李莘現在跟着幾個高中生在外面混,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聽說過我和小波的關係,她對我異常巴結,知道曉菲和我關係很好,所以從不談論曉菲的是非。
她們不能談論曉菲,自然只能談論張駿。
張駿的新女朋友和他的前一任性格大相徑庭,前一任低調安靜,這一任卻張揚潑辣,絲毫不介意自己比張駿大幾歲的事實,有時候,甚至會來學校等張駿放學。
她打扮得時尚摩登,燙着頭髮,化着濃妝,在初中部的小園林中一站,像電影明星,和我們這些清湯掛麪的女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駿的緋聞成爲每個女生的最佳談資,連最文靜的女生都會趴到玻璃窗前,好奇地偷看張駿的女朋友一眼。
李莘和倪卿唧唧喳喳地議論,我想走,又忍不住地想聽。
李莘問林嵐:“聽說她和你媽媽一個單位?”
“嗯,去年剛分來的藝專生,跳現代舞的,性格很潑辣厲害。”林嵐幾分狡猾地笑着,“張駿這次只怕要遇到剋星了。”
倪卿問:“是不是沒有人喜歡她?”
“怎麼可能?我媽她們單位的人都是美女,每個都一堆人在追,她人又活潑,很多人追她。”
倪卿很困惑:“那她怎麼喜歡和張駿在一起?她那麼老,爲什麼喜歡比她小的男生?”
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話,林嵐卻突然就不高興了,冷冰冰地說:“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你想喜歡,張駿還壓根兒看不上你呢!”
倪卿的眼淚都差點掉出來,李莘幾分幸災樂禍,林嵐不理她們,轉身就走。
過了一段時間,從班級八卦人士的嘴裡傳出小道消息,林嵐的父母在鬧離婚。
那個年代,離婚比較罕見,可更罕見的是,林嵐的媽媽是爲了一個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市沒幾年的年輕男子離婚,算來那個男子比我們才大了十歲左右。這件事情,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市文工團有一個和小自己七八歲的男子搞婚外情的女人,連我的父母都聽說了這件事。
媽媽在飯桌上和爸爸議論此事,兩人都完全不能理解,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了。
媽媽問我班裡有沒有一個叫林嵐的女孩,我不悅地點頭,以爲媽媽會像大樓裡其他阿姨一樣,聽說我和離婚放蕩女的女兒一個班,就關切地打聽林嵐的一切情況,似乎林嵐長得很畸形。沒想到媽媽叮囑我,不要說閒話,不要問林嵐她父母的事情,更不要故意疏遠或者故意接近林嵐,以前怎麼相處以後也怎麼相處。
我很意外,但想到外公和外婆的離婚,媽媽大概只是因爲懂得,所以慈悲。
林嵐依然是驕傲的,依然是美麗的,依然和李莘、倪卿笑鬧,可她的眼睛中有了不合年齡的冷漠戒備。如果留意看,會發現她獨自一人時,常常在發呆,可只要有人看她,她會立即用微笑做武器,將自己保護起來。
我和她的關係越來越“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平常並不怎麼熱絡,可我能感覺到她相信我,她和我在一起時,可以不說一句話,不笑不鬧,只靜靜地坐着。也許只是因爲她知道我從不說人是非,也從不對他人的是非感興趣,所以她在我身邊,感覺到安心。
一個清晨,我剛到教室,她問我:“可以陪我出去玩嗎?”
我看着她眼睛裡佈滿的血絲,立即答應。
我們倆沒有和老師請假,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騎着我們的自行車出發了,騎了整整一個早上,騎到拍影視劇的古城,她拿出很多錢,大把大把地花,我們租了無數套古裝衣服和道具,照了無數張相片。
林嵐交了一大筆押金,租了兩套唐朝公主服,又用自己靈巧的手,給我和她各梳了一個漂亮的髮髻,我們倆穿着唐朝公主的古裝,在古城中胡逛,走着走着,她突然說:“我爸爸媽媽離婚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沉默,她卻似乎很感激我的沉默,牽着我的手,高高興興地當公主,逛古城。
那一天,我們倆吃遍所有的零食,喝最貴的飲料,看到任何好玩的東西,不管是我喜歡的,還是她喜歡的,她都立即買下。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花錢,可就在那天,我明白了,這世界上金錢買不來快樂!
我和林嵐曠課一天,聚寶盆卻沒有批評我們,大概他也聽說了林嵐父母正式離婚的消息,他對聰慧能幹的林嵐有憐憫,後來,他還選林嵐做英語課代表,對林嵐格外偏愛。
那個時候,林志穎正當紅,每個人嘴裡都哼哼唧唧着《十七歲的雨季》。
當我還是小孩子
門前有許多的茉莉花
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當我漸漸地長大
門前的那些茉莉花
已經慢慢地枯萎不再萌芽
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年紀
什麼樣的歡愉什麼樣的哭泣
班級裡幾乎所有女生的文具盒上都貼着林志穎的貼畫,大家都忙着收集林志穎的磁帶和海報,林嵐因爲家庭條件比較好,曾經是流行文化的忠實追捧者,現在卻一反常態,將手裡的海報全部送給李莘和倪卿。我想她在父母的婚變中、外界的歧視下已經快速長大。
如果大人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任性,不肯承擔責任去保護小孩子,那麼小孩子只能快速地長大,像大人一樣保護自己。
一般來說,父母婚變總會影響到孩子,何況是林嵐父母這樣轟動的婚變,可林嵐的學習成績絲毫未受家庭的影響,她也依然組織班級參加文藝會演,她倔強地明媚着、活潑着、張揚着,用自己的不變化來粉碎一切獵奇窺視的目光,可她顯然不再是我初一時認識的那個林嵐。
有一次,我們倆坐在學校的人工湖邊,她突然說:“還記得轉學走了的女班長嗎?”
“記得。”
她笑了笑:“我們倆大概都不會忘記她,我們欠她的不止一句‘對不起’。”
人們常說青春無悔,其實青春怎麼可能沒有悔恨?
年少時的心有着赤裸裸的溫柔與殘酷,我們容易被人傷害,也容易傷害他人。隨着時光流逝
,我們會遺忘掉很多人,但是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和我們傷害過的人,卻會永遠清晰地刻在我們有悔恨的青春中。
如果看故事的你正年輕,請記得溫柔地對待那個你遇見的人,不爲了他(她)對你的感激,只爲了多年後,你驀然回首時,青春中的悔恨能少一點。
李哥通過關係,買了輛公安局淘汰下來的舊吉普車,雖然某些地方舊得漆都掉了,可也成爲這個城市爲數不多的私家車擁有者。
聽說他和公安局長的兒子成了朋友,和本市另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有錢人宋傑合夥投資商廈,他的朋友圈子裡什麼哥、什麼弟的漸漸少了,某某科長、某某處長、某某局長漸漸多了。大家不再叫他李哥,洋氣點的稱呼他李先生,土一點的叫他李老闆。
從80年代到90年代,是中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代,短短十來年的時間,從貧窮落後到富裕小康,中國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蹟。很多如今生活中的理所當然,在當年都是我們曾經歷過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用熱水器洗澡,第一次乘電梯,第一次喝可口可樂,第一次吃康師傅方便麪,第一次用飄柔、潘婷,第一次吃肯德基……
我們城市的變化速度也是飛快,爲了跟上它變化的速度,人也在快速變化,或者是因爲人在快速變化,所以這個城市的變化速度才飛快?
我搞不清楚,我只看到整個城市日新月異地改變,幸虧,還有不變的。
李哥給自己買的是舊車,卻給小波弄了一輛日本原裝進口的摩托車,在當時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奢侈品,可小波很少用,仍舊踩着他的破自行車來往於城市的大街小巷間,我常坐在小波的車後座上,和他去小巷裡尋找小吃。
我們一起坐在烏黑厚重的木門旁,看走街串巷的老人澆糖畫。
一根扁擔,一頭挑着小煤爐和鍋,一頭挑着工具和材料。走到孩子聚集的地方,老人就放下扁擔,支起爐子和鍋,鍋內是融化的褐色糖汁,老人憑着一個大勺,從遨遊九天的巨龍,到賊眉鼠眼的小耗子全能澆出來。
一個羅盤,四周畫着各種動物,五毛錢轉一次,轉到什麼,老人就給你澆什麼。
我每次都想轉到鳳凰,可總是轉不到,越轉不到,越是想轉,小波總在一旁沉默地笑看着。其實我和他都知道羅盤有古怪,想破了這個作弊手法並不難,但是那不重要,這個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樓已經把這些人的生存空間壓迫到了城市的最角落裡。
大概看了太多成年人寫的書,我漸漸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和時代脫節的人,我喜歡留戀一切正在流逝的東西。“四大天王”他們的歌,我也會聽,可並不真的喜歡。我先是喜歡上了鄧麗君,從鄧麗君又認識了周璇,又從周璇聽回韓寶儀,從而沉浸在靡靡之音裡不能自拔。
爸爸的單位裡淘汰了老式的針式唱機和一堆像黑色飛碟的老唱片,有鄧麗君的歌,還有好多革命歌曲,那個時候,人人都忙着實現“現代化”,沒有人喜歡這些老土的東西,我就撿了回來,放在小波的辦公室裡,一邊看小說,一邊聽,或者一邊做作業,一邊聽。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伴奏,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或者“一送(裡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雨(裡格)綿綿,(介支個)秋風寒,樹樹(裡格)梧桐,葉落盡,愁緒(裡格)萬千,壓在心間……”
有一次李哥推門而進,聽到歌頌紅軍的歌聲,立即就關了門,過了一瞬,又打開門,摸着頭說:“我沒走錯地方呀!”
烏賊和妖嬈捂着肚子狂笑,小波和我也笑。
李哥走過去,把小波面前的課本合上,笑着說:“都別看書了,今兒晚上一塊兒吃飯。”
妖嬈笑着說:“李哥的生意肯定又有好消息了。”
他們先走了,小波則送我回家,我跟我媽撒了個謊,才又去。
五個人邊吃邊聊,果然是李哥的生意又擴張了,李哥躊躇滿志中不停嘆氣,感慨沒有靠得住的得力人,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小波,可小波想上大學,肯定無法再幫李哥。不過李哥也就是嘆嘆氣,並不是真要小波放棄學業幫他,他對小波和烏賊真像對弟弟一樣愛護,小波能上大學,他也很開心。
李哥聊着聊着突然問烏賊:“你和妖嬈打算什麼時候把事情定下來?”
妖嬈低下了頭,神色卻是在留意傾聽,她比烏賊大了三歲,自然更上心,烏賊卻笑着說:“你都沒定,我着急什麼?我可不想結婚,談戀愛多好玩,是吧,妖嬈?”
妖嬈只能點頭,笑容卻透着勉強,可烏賊這渾人一點看不出來,還一副和妖嬈達成共識的樣子。
李哥笑看着妖嬈說:“那也成,再過兩年,等我生意穩定了,給你們辦一場豪華婚禮。”
小波也笑着說:“我的這一聲‘嫂子’肯定非妖嬈姐莫屬。”
小波和李哥都表態了,我也趕緊表態:“你放心吧,烏賊很笨的,只有你甩他的份,沒有他甩你的份。”李哥和小波都是一巴掌拍到我肩上,我立即改口,“我是說,你很漂亮,烏賊到哪裡再去找這麼漂亮的人。”
妖嬈笑起來,烏賊的父母不太喜歡她,李哥和小波的認可,對她很重要,讓她心安。烏賊仍是渾渾噩噩,用筷子點着菜說:“這個好吃,你們別光忙着說話呀!”
我對小波低聲說:“傻人有傻福,真不知道妖嬈姐看上他什麼!”
妖嬈聽到了,看着烏賊一笑,眼中盡是溫柔。李哥點了一根菸,笑看着我們,眼中也有很溫柔的東西。
吃完飯,李哥忙公事去了,妖嬈想跳舞,於是四人一塊兒去“在水一方”。剛進舞廳,就發覺異樣,往常擠滿人頭的舞池竟然是空的,大家全都站在舞池周圍。
小波和烏賊以爲出事了,忙要趕着上前,忽然音樂響起,臺灣金曲獎得主陳小云的代表作《愛情恰恰》,因爲是閩南語,在學生中並不流行,卻是我喜歡的靡靡之音,也是舞廳高手喜歡的曲子,用來跳恰恰最好。
繁華的夜都市燈光閃閃熾
迷人的音樂又響起引阮想着你
愛情的恰恰抹凍放抹起
心愛的治叨位
想要呷你想要呷你
來跳恰恰恰
不知你是不知你是
走去叨位覓
一個身段火辣的女子,穿着一襲紅裙,隨着音樂縱舞,她的舞姿很有專業水準,難怪大家都停了下來,只看着她跳。
烏賊笑着說:“張駿的新馬子比舊馬子有味道,看來找跳舞的女人做馬子很有道理。”
妖嬈掐着他胳膊問:“你什麼意思?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
烏賊看看四周沒兄弟留意,不會損及他的面子,才低聲求饒。
張駿的女朋友既然在這裡,張駿呢?
我在人羣中搜索着他,看到他站在人羣前面,笑看着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跳到他身邊,突然伸手把張駿拽進了舞池,大家都笑起來,有人吹口哨,烏賊也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妖嬈氣得又掐了他一下。
恰恰是唯一由女性主導的交誼舞,對女性舞者的技藝要求很高,整場舞蹈都由女方主導支配,但畢竟是兩個人的舞蹈,如果男子配合得不好,也不會好看。
張駿靜靜站了一瞬,笑了笑,也開始跳了起來,他們在迷離燈光的映照下,時進時退,時分時合,男子英俊不羈,女子明豔嬌美,說不出的動人。
我胸口劇痛,一瞬間明白過來,如果這是一個言情故事,他們纔是男主角和女主角,我連女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一個路人甲,卻一直奢望搶奪女主角的戲份。
烏賊拉着妖嬈也走進了舞池,兩人都是吃喝玩樂的高手,又因爲烏賊剛纔的話,妖嬈心裡憋着一股勁,擡臂伸腳,扭腰甩臀,真是要多妖嬈有多妖嬈。看到他們的水平,別人更不敢下去跳了。偌大的舞池,只看到他們兩對在飆舞。
小波知道我不會跳舞,找了個角落,陪着我坐了下來。
我的視線暗暗追隨着張駿,眼睛十分乾澀,心裡卻大雨滂沱。我多麼希望他還是小時候那個長着刺蝟頭的男孩,沒有女生留意,沒有女生喜歡,只有我看到他的好,感受到了他的溫柔,可他偏偏變成了這樣,如一顆星星般,升得越來越高,光芒越來越明亮,卻離我越來越遙遠,去了一個我怎麼伸手都夠不到的距離。
4 棋盤的第一個顫抖
年少的時候,喜歡談理想,喜歡做計劃,以爲只要自己夠聰明、夠努力,就能實現,卻不知道我們只是這個空間爲經、時間爲緯的命運棋盤上的一顆小小棋子,棋盤的一個微微顫抖,我們就會偏離計劃的軌道。
曉菲的成績繼續下滑,期中考試,考了全班十幾名,她稍微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和我看齊了。
我暗示性地和她提了幾次,她壓根兒不接話茬,沉默着不理我,似乎連假裝的快樂也都放棄了。她對那些男孩子的態度也越發惡劣,有時候,看到她罵他們的樣子,我真怕他們會惱羞成怒,可不,他們貪戀曉菲的美麗,即使今日走了,明日依舊會來。
我納悶不解,不明白曉菲爲什麼更消沉了。妖嬈告訴我王徵幾周前已經帶着他的架子鼓離開這個城市,去廣州了,他甚至壓根兒沒有和曉菲告別,只是就那麼,突然之間,從曉菲的生命中消失。
我不知道該喜還是愁,王徵的不告而別,也許再一次傷到曉菲,可大痛過後,應該就是傷口恢復的過程。
我想了很久後,決定和曉菲好好談一下,我想告訴她失戀的人並不是只有她一個,可是我們不能因爲對方不喜歡我們,就自己先放棄了自己。
正想找她,她卻突然從學校失蹤,我問她們班的班長,班長告訴我,她媽媽代她請了長期病假。
曉菲生病了?
我尋到她家,去看她,她媽媽站在門口,客氣地說:“曉菲正在養病,不方便見同學。”
我滿心納悶不解,不明白什麼病,讓她不能見人,擔心地問:“阿姨,曉菲的病嚴重嗎?”
她媽媽很瘦,也很憔悴,語氣卻很肯定:“不嚴重,過一段時間就會去上學。”
對方不讓我進門,我只能離開。可我又不甘心,所以採用了死纏爛打的招數,隔三岔五地去她家,她媽媽的態度變化很有意思,剛開始,我去得頻繁了,她很不耐煩,說兩三句話就關門,可漸漸地,她又和藹起來,納悶地問:“快要期末考試了吧?你學業不忙嗎?”
我乖巧地笑:“忙是忙,不過來看曉菲的時間還抽得出。”
她媽媽問:“你和曉菲很要好?”
我套交情:“阿姨,你忘了嗎?曉菲小時候還在我家睡過,那一次,你和叔叔半夜找到我家,見過我爸爸媽媽。”
“啊?是你呀!後來你搬家走了,曉菲哭了很久,沒想到你們又在一個學校了,曉菲都沒有告訴我。”
我沉默着不說話,阿姨也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很久後,她說:“你期末考完試再來看曉菲吧。”
我忙說:“謝謝阿姨。”有了確定的日期,我就放下心來。
回到學校,精神仍然恍惚,很快,我們就要初三了。
別看只是兩年時間,可初中生似乎是最容易出狀況的年紀。小學時,我們視老師家長爲權威,比較聽話,到了初中,我們突然就開始對他們都不屑,自己卻又把握不住自己,我們絲毫沒有畏懼,勇於嘗試一切新鮮的事物,從談戀愛、抽菸喝酒打架,到出入歌廳舞廳、混社會,我們什麼都敢做。
在外面混過的人就會知道,打架時,出手最狠的人,其實不是成年流氓,而是我們這些懵懂無知的少年。因爲他們已經知道畏懼,而我們什麼都不懂,所以什麼都不怕,我們甚至會因爲幾句言語不合,就往對方腦袋上拍磚頭。
幸運的人,這段迷茫的叛逆期,也許只會成爲成長路上帶着幾分苦澀的有趣回憶,而不幸運的人,卻會付出自己都無法預料的慘重代價。
經過兩年的學習,有些入學時成績不好的人上升,有些入學時成績很好的人卻下滑,雖然是重點初中,可無心學習的差生和普通初中的差生沒什麼區別。
爲了迎接明年的中考,學校會根據初二的期末考試成績重新分班,分成快慢班,或者叫重點班、非重點班。
周圍的同學都很緊張,個個刻苦用功,唯恐一不小心就分到慢班。
我們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在結束,學習的重擔開始慢慢壓到每個人肩膀上。連我的爸爸媽媽都會在吃飯的時候給我夾一筷子菜,暗示性地說:“多吃些,學習要越來越辛苦了。”
我的成績很微妙,既有可能分進快班去做差生,也有可能分進慢班去做好學生。人的心理很奇怪,寧可進快班去做差生,也要進快班,爸爸媽媽自然也是如此,似乎只要我進了快班,我就一定能上重點高中。
我卻總是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恍惚,空閒的時間,別的同學都在溫習書本,我卻在看小說,練習畫畫。我喜歡畫荷花,課間活動在學校的荷塘邊看荷花、畫荷花,它們是我心中最美的花,一切美麗的詞彙用在它們身上都不爲過。
一天,下了英語課,聚寶盆找到林嵐,非常難過地對她說,陳鬆清不會參加期末考試,他即將離開我們,希望林嵐組織一個小的歡送會,爲陳鬆清送行。
我很驚訝,豎起耳朵偷聽,聽到林嵐驚異地問:“爲什麼?”
“他要去考技校。”
“他爲什麼不讀中學了?技校不是要上完初中才考的嗎?”
牽涉到他人家庭,聚寶盆不願意多解釋,只說:“他們家好像經濟有點困難,他爸爸希望他能早點參加工作。以他的成績,現在考,也肯定能考上。”
林嵐震驚地瞪大眼睛,似乎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人會連學都上不起,雖然那個學費也許只夠她買兩條裙子。
陳鬆清即將離開我們班的消息,很快就人人都知道了。大家雖然意外,但真正難過的人沒幾個,畢竟陳鬆清並不合羣,常常獨來獨往,大家對他的瞭解,僅僅限於他是我們班的第一名。
林嵐卻很上心,真把這當成了一件事情,不惜放棄讀書時間,很費心地爲陳鬆清舉辦了一個歡送會,詩詞歌舞全都有,她還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讓全班同學集資爲陳鬆清買了一支昂貴的鋼筆、一本精美的日記本,作爲送別禮物。
我當年拒絕了爲陳勁捐款送禮物,這一次,卻把自己的全部零花錢捐了出去。
陳鬆清表面上沉默到近乎木訥,但我想他心裡對林嵐是有感激的,他的少年時代被迫提前終結,可林嵐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爲他畫下了一個雖蒼白卻美麗的句號。
我看似漠然地遠遠觀望着這一切的發生,內心卻波濤起伏,並不見得是爲了陳鬆清,也許只是爲了生活本身,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殘酷和無奈。很多人壓根兒不愛學習,每天抽菸喝酒打架,偷父母的錢打遊戲、染頭髮,以叛逆另類爲榮,父母卻求着他們讀書,而陳鬆清酷愛讀書,認真又用功,次次拿第一,生活卻偏偏不讓他讀書。
這就是生活,似乎永遠都是你要什麼,就不給你什麼。
陳鬆清離開學校的那天,下着小雨。
自小到大,我就偏愛雨,下雨的時候,我甚至很少打傘,我喜歡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
我坐在學校的石凳上,看着漫天如絲的雨幕發呆,說不上不高興,也說不上高興,我的心情常常處於一種空白狀態。
一個人走到我面前,站住。
我看過去,是陳鬆清,他揹着軍綠的帆布書包,打着一把已經磨得發白的黑傘,沉默地站着。
我們倆都不是愛說話的人,相對沉默了半晌,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忽然說:“我明天不來上學了。”
“我知道。”
他的腳邊,恰好是一個窪地,雨水積成一個小潭,他就一腳一腳地踢着雨水。
我至今一直記得他那種好似全不在乎的虛僞的堅強,他舊球鞋上一塊塊的污漬,和半鬆開的鞋帶。
他問:“你功課複習得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
他一腳一腳地踢着地上的雨水,水滴濺溼了他的褲子,他卻全然沒在意。
“我本來想考完期末考試再走的,可我爸不讓,他說有這時間,不如多準備一下技校的考試,爭取能考進一個好專業,將來進一個好單位,工資能高點。”
我沉默着,不知道能說什麼,他忽然說:“我能拜託你一件事情嗎?”
“沒問題。”我問都沒問他要拜託我什麼事情,就一口答應。
他笑笑地說:“你可不可以認真複習,全力以赴地考這次期末考試?”
我不解地看着他,想不通他何來如此奇怪的要求,但是,我已經答應了他,所以我會遵守諾言。
其實,直到今天,我都沒想明白陳鬆清何來此要求。
“好的,我會好好複習,認真考試。”
他笑,仍舊一腳一腳地踢着雨水,我沉默地看着他踢起的水珠。
他的鞋子已經全部溼透,他站了很久後,說:“我走了,再見!”
我坐在石凳上,沒有動:“再見!”
他揹着書包,轉身離去,又瘦又高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迷濛的細雨中。
我一個人又坐了很久,坐得整個屁股都冰涼,渾身溼透後,也背起書包回家。
那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見陳鬆清,從此,我再沒有見過他,甚至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他有沒有考上技校,考到哪個專業,我一概不知道。
不過,我知道他會知道我的期末考試成績,所以,我遵守約定,認真複習,認真考試,兩個多星期,我什麼都沒幹,只是看書,從早上一起牀一直看到晚上睡覺。他說讓我全力以赴,其實,我不太清楚怎麼才叫全力以赴,但是我把地理、歷史、政治的課本搞了個倒背如流,連最討厭的英語都強迫着自己囫圇吞棗地亂背了一堆東西。
期末考試成績排名下來,我成爲(1)班的第一名。除了英語成績不好以外,代數、物理、幾何近乎滿分,其他的課如地理這些完全靠死記硬背的也幾乎都是全班第一,因爲我拿了幾個全班第一,所以連說我作弊都變得不可能,大家只能用驚訝面對這個意外。
爸爸和媽媽激動得不知所措,開家長會的時候,差點要對聚寶盆磕頭謝恩,聚寶盆很淡然,平靜地說:“我教的英語,她考得最差,她的進步和我沒什麼關係。”
即將要分離,我和聚寶盆反倒相處融洽,雖然我和他曾鬥得不可開交,雖然他的確偏愛成績好、性格活潑的學生,可平心而論,他和趙老師截然不同,他對林嵐不露痕跡的關懷,他努力試圖留住陳鬆清,他全力以赴地教書,所有我眼睛看到的東西,讓我已經原諒了他曾帶給我的痛苦。
其實,聚寶盆作爲剛畢業的大專生,比我們才大了九級,他自己也是一個未完全成熟的人。我相信,我們作爲他教師生涯中的第一屆學生,肯定永遠不會被他遺忘,就如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是我們的班主任。因爲,他在我們逐漸成長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跡,我們也在他逐漸成熟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跡。
期末考試結束後,我去看曉菲,她媽媽遵守承諾,讓我見到了她。
我看到曉菲時,她正躺在牀上看書,原來的齊肩長髮被剪得很短,如同一個男孩。
她看到我,放下書本,對我笑。
我的感覺很奇怪,我說不清楚,她哪裡不一樣了,可她的確不一樣了,她的眉眼依舊漂亮,可眉眼中的飛揚熱烈卻都沒有了,只有淡淡的視線,淡淡的微笑,她的人生就好似……就好似……突然之間從仲春進入了秋末。
我看到她在看的是英文課本,放下心來,坐到她身邊,問:“你病好了嗎?”
她點點頭:“好了,你期末考試考得如何?”
“班級第一,年級還不知道,估計要下個學期分班後才能知道。”
她很驚奇,也很開心:“我要努力了,否則真要被你甩到後面去了。”
我一直沒爲自己的考試成績感覺到額外的喜悅,因爲總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可此時,突然之間,我就興奮起來,激動地說:“好啊,等下個學期開學,我們比賽,看看誰更厲害。”
曉菲笑:“好!”
我伸出手指:“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我們拉鉤,約定了我們的諾言。她媽媽似乎一直在外面偷聽,聽到我的成績是第一,又聽到我和曉菲約定將來比賽學習,她放下心來,端給我們一碟葡萄,並且意有所指地對曉菲說:“你以後就應該和羅琦琦這樣的同學多在一起玩。”又和善地對我說,“歡迎你以後多來找曉菲玩。”
我儘量乖巧地微笑,她媽媽若真知道我是什麼人,不知道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不過,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學習成績好,竟然有這麼多好處,變成讓所有家長都信賴的人。
曉菲沉默地低着頭,她媽媽似乎又有點不安,匆匆往外走:“你們討論學習吧,我出去了。”
等她走了,曉菲對我使眼色,我跑去門口看了一眼,對她搖頭。
她示意我坐到她身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其實我沒有生病,我是懷孕了。”
我是一個面部表情極不豐富的人,所以,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看在外人眼裡竟然無比平靜,其實心裡早就震驚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她笑了:“琦琦,有什麼事情能嚇到你?你怎麼不管什麼時候都這麼冷靜?”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只能問:“你怎麼辦?”
她淡淡說:“已經去醫院做過流產手術了,等下個學期開學,我會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重新開始。”
我結巴着問:“你……這……怎麼回事?有人欺負你嗎?”
她很平靜地說:“事情的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發生了,現在再去追究原因,沒有任何意義。剛開始的幾天,我天天哭,恨死了自己的愚蠢,可眼淚並不能讓時光倒流,也不能讓我犯的錯消失,琦琦,這是我第一次告訴你這件事情,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我永遠不想再提起,我只想忘記,你也幫我一塊兒忘記,好嗎?”
我點頭:“好!”
我們再沒有提她懷孕墮胎的事情,討論着學校的事情,曉菲詢問着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學校裡發生了什麼,我把我所知道的八卦都詳細地告訴了她。
初中生懷孕墮胎應該是很大的事情,可也許因爲曉菲太過平靜的態度,我竟然恍惚地覺得這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像重感冒,只要過去了,一切就像沒發生過。
我和她計劃着新學期開學後,我們應該做什麼,期待着我們能分到一個班,那我們也許可以坐同桌,一塊兒上課、一塊兒做作業、一塊兒放學,我們甚至商量了上高中後,該讀文科還是理科,要不要兩個人讀一所大學,她笑着說她喜歡北京,她要去北京讀大學,不是北大,就是清華。
她還拍着我的腦袋說:“你要想和我讀同一所大學,就要努力了,可不能再這麼貪玩,總想着看小說。”看我流露出很不自信的表情,她又趕緊笑着安慰我說,“別害怕,我會監督你好好學習的。”
曉菲對未來充滿信心,我絲毫不懷疑她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因爲她的彷徨迷亂已經過去,她已經準備好重新出發,而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犯任何愚蠢的錯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