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一往而深
辛勞的付出不算什麼,長久的等待亦不算什麼。
只要,當驚瀾落定,一切可以如願來臨。
可是,生活原是一出悲喜劇,付出與得到並不對應。
又到了每年文藝會演的時候,我們班的兩個節目一個是宋晨他們排演的小品,另一個是關荷的二胡。關荷邀請我和她共同演出,我驚笑:“不可能,我沒文藝細胞。”
關荷笑着說:“你只需隨着音樂唱唱歌,和平時唱卡拉OK一模一樣。”
我仍然搖頭,她給我深刻剖析她想這樣做的理由:“馬上就要中考,中考後,不知道我們能不能進同一所學校,即使進了同一所學校,我們同班的可能性只怕也很小。也許隨着時間,你我之間自然而然就會疏遠,我只想給我們這一年的同桌留一個回憶,也許有一天,你看着你女兒在禮堂表演歌舞時,會突然想起我,想起曾有一個女孩和你一起唱過歌。上高中後,我會專心學習,不再參與這些文藝活動,這大概是我中學時代的最後一次演出,我想讓它特別一點,這是我送給自己,也送給你的畢業禮物。”
她的話很要命的瓊瑤,但是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被打動了,我說:“到時候丟人現眼了,你可別怪我。”
關荷明白我已經答應,笑着說:“沒事,沒打算拿獎。”
張駿看似被放出來了,可時不時就會缺課,老師們都知道他肯定又被警察請去問話了,所以連請假條都不需要。
張駿在學校時,總是沉着臉,一副在思索問題的樣子,我懷疑他即使沒在警局的時候,也在思索如何回答警察的盤問。他現在面臨的問題並不比之前輕鬆,他也許做的事情不多,可知道的事情卻不少,究竟要不要講義氣,並不是一個容易的選擇。
張駿還是那個張駿,和以前一樣蔫蔫的,可(7)班幾個魔頭看他的眼神全變了,上自習課很安靜,聽課時很老實,反正,突然之間,張駿就變得特有威懾力。
郝鐮仍然沒有來上學,雖然最八卦的同學都不清楚他的消息,但大家都判斷出,他犯的事情肯定比張駿嚴重許多。
童雲珠經常去找張駿,張駿不在沉着臉思索問題的時候,就一定是在陪着她。
大家經常看見張駿和童雲珠在一起,卻從沒看見過他和女朋友陳亦男在一起。我有一種感覺,張駿應該又要被甩了。果然,沒多久,從高中部傳來消息,陳亦男和張駿分手了,她的分手方式和先頭兩位女朋友比,十分文藝,非常符合大衆對文藝女青年的期待。
那一天,宋晨他們在討論臺詞,我和關荷商量我們唱什麼歌,樓道里的喧譁聲突然消失,幾個女生跑進來,抱歉地問:“可不可以聽一會兒廣播?”
我們都納悶地點頭,以爲學校裡有什麼突發事件,校領導要講話。
她們把廣播打開,立即聽到校電臺主持人充滿感情的聲音迴盪在教室裡:“下面這首歌是我們電臺前任臺長陳亦男點播給她的好朋友張駿的,她想對他說三句話。第一句‘謝謝你’,第二句‘再見’,第三句‘對不起’。下面讓我們來一起欣賞香港歌手陳淑樺的《滾滾紅塵》。”
起初不經意的你
和少年不經事的我
紅塵中的情緣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着
想是人世間的錯
或前世流傳的因果
終生的所有
也不惜換取剎那陰陽的交流
來易來去難去
數十載的人世遊
分易分聚難聚
愛與恨的千古愁
本應屬於你的心
它依然護緊我胸口
爲只爲那塵世轉變的面孔後的翻雲覆雨手
來易來去難去
數十載的人世遊
分易分聚難聚
愛與恨的千古愁
於是不願走的你
要告別已不見的我
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
我常在K歌廳出入,卻是第一次聽這首歌。歌真好聽,可想到“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護緊我胸口”是陳亦男,“於是不願走的你,要告別已不見的我”是張駿——我從一首滿是傷感的歌曲中,竟然聽出了喜感,不停地在笑,關荷也咬着脣笑。
有女生在樓道叫:“張駿就在樓下,他也聽到了。”
教室裡的人全都呼啦啦衝到了樓道里,趴到窗口往下看,關荷也拉着我往外走。
白楊林旁的水泥道上,張駿和童雲珠並肩而行,校園的大喇叭正放着歌,各個教室裡的小喇叭也放着歌,儼然一個大合唱。
“……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遊,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
看不清楚張駿是什麼表情,只看到他和童雲珠在路上站了一下,轉身向遠離教學樓的方向走去,估計他也預見到現在初中部的樓道里,一堆人等着看他。
女生們聽得很感動,浮想聯翩、竊竊私語,竟然一個瞬間就衍生出了張駿、陳亦男、童雲珠的三角戀情,嗯,還有一個編外人員郝鐮,四角戀情。
關荷臉搭在我肩膀上,笑得整個身體都在抖,我本來也在笑,可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其實還有一個編外主演——關荷,一個超級路人甲——羅琦琦。
臉上仍笑着,心裡卻瀰漫起了苦澀。能對張駿瀟灑地揮手說再見的女生多麼幸運,我何嘗不想說再見呢?
這個年齡的感情本就該如變幻莫測的青春,喜歡,是一剎那;不喜歡,也是一剎那。會因爲他玻璃窗上的一個側影喜歡,也會因爲他幼稚的一句話不喜歡;會因爲他的某個眼神喜歡,也會因爲他的某個舉動不喜歡……
周圍的同學也的確都這樣,這個學期喜歡A君,下個學期也許就喜歡B君了,一邊失戀着,一邊愛戀着,可爲什麼我不是這樣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面決絕地疏遠着張駿,一面卻總是關注着他,爲他心痛,爲他難過。
“下面是詩歌鑑賞,今天爲大家選播的詩歌是……”
我走進教室,拉了下開關繩,把廣播關了,對關荷說:“不如我們就唱這首歌,聽着調子都不高。”
“等全禮堂鬨堂大笑時,張駿會來找我們麻煩的。”
“怕他?他難道不就是來娛樂大家的嗎?他今年簡直比娛樂明星更娛樂,一會是香港警匪片,一會是臺灣瓊瑤劇,我看我們應該頒發他一個‘年度最佳娛樂獎’。”
周圍聽到我說話的宋晨、李杉他們全都大笑起來。
關荷笑着說:“不愧是辯論賽的高手!幸虧你性格不好鬥,否則誰和你吵架能吵贏啊?被你挖苦死了,還要陪着你笑。”
“那我們就唱這首歌?即使不能得獎,也能借着張駿的東風,博個滿堂歡笑。”
關荷笑得喘不過氣來:“不可能,剛到教導主任那一關,就被刷掉了,咱們的教導主任最討厭學生跟着港臺流行風學,幸虧一中的校長不是他,否則一中肯定和集中營差不多。”
我很嚴肅地和她說:“你可別給我選革命歌曲,我唱不了;也別是民族歌曲,我更唱不了。”
關荷犯愁地點頭。
我自去看自己的小說,由着她去想辦法,最好想不出來,放棄我。
因爲小波進入高考衝刺階段,學業繁重,因爲我要和關荷準備文藝會演,所以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去找小波。
每個星期一,學校都要舉行莊嚴的升國旗儀式。高中部在廣場左側,初中部在廣場右側,升國旗時,同時向國旗肅容致敬,但國旗升完後,就各自進行各自的一週教務總結。
可今天,非常反常,學校把初中部的學生和高中部的學生召集到了一起,校長開始講話。
“……在未來,學校一定要加強學風建設。學校近來出現的一些惡劣事件,已經嚴重影響到一中在外的聲譽,學校決定嚴肅處理,所以決定給予以下學生以下處分。”
主管學校風紀的副校長拿着一張名單,開始通報:“初三(3)班的郝鐮記大過處分、開除學籍、勒令退學;初三(7)班的張駿記大過處分、留校察看半年;高一的×××記過處分,高二的××記過處分……”
我正不想聽了,突然聽到,“高三(6)班的許小波記大過處分、開除學籍、勒令退學……”
我整個人呆住了,怎麼都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我肯定聽錯了!肯定是有人和他的名字發音相似!
校長開始訓話,我卻只想去奪下他們手中的名單看個仔細,好不容易等到這個異常漫長的晨會結束,立即衝向學校的公告欄,白榜黑字的佈告已經貼出。
真的是小波!
我再顧不上上課,轉身就要離開,關荷看出我的意圖,提醒我:“校長已經發話,各個班主任都要開始嚴抓紀律了,你別往槍口上撞。”
我沒理她,從學校的側門溜出學校,叫了一輛出租車,去歌廳。
歌廳的大門緊閉,我敲了半天的門都沒有人給我開,我只能去“在水一方”,沒想到“在水一方”也緊鎖着門。
我急得在外面狂砸門,終於,側面的窗戶打開,裡面的人看是我,叫我:“羅琦琦。”
我衝過去:“李哥呢?小波呢?”
他拖着我的手,讓我翻進去:“你等等,我這就給李哥打電話,說你在這裡。”
我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打完電話,回來說:“李哥說他馬上就過來,讓你等等。”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只是小弟,具體不清楚,只聽說小波哥的場子被人舉報有毒品,烏賊哥被抓進局子了,小波哥好像把人打成了殘廢,李哥就先把所有的生意都關了。”
我癱在沙發上,一動不能動。
聽到外面汽車喇叭響,他忙打開門,讓我出去,並向我示意:“李哥到了。”
我匆匆跑出去,鑽到李哥身邊坐下,迫不及待地問:“小波呢?”
李哥的眼睛中滿是血絲:“我派人把他押送到外地去了。”
“他會被判刑嗎?”
“我正在盡力和傷者周旋,希望他能告訴警方,沒有看清楚誰打的他。”
“成功的機會大嗎?”
“有門兒。我打發了人去給他軟硬兼施,他父母年紀都大了,他殘廢已經是事實,與其賭着一口氣把小波送進監獄,不如拿一筆錢,好好過後半生。他如果和我們較着勁,我們現在拿他也沒辦法,不過他除非連我一塊兒送進牢房,否則,等今年的風頭過了,他一家子都最好備好棺材,老子豁出去了。”
“小波爲什麼要這麼做?歌廳裡真有毒品?”
“你是知道我的規矩的,絕不沾毒品,歌廳的毒品是陷害,這要怪我,我想着這些年一直規規矩矩做生意,管他鬆打嚴打都和我沒關係,光顧着看小六的熱鬧,沒料到被人陰了,小波百口莫辯,烏賊爲了保小波和我,把所有罪名都攬到自己頭上了。我那幾天情緒有些失控,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把小波逼得太狠了,再加上得到消息烏賊肯定要坐牢了,小波一衝動,就發狠了。”
我茫然地盯着前面。小波不是最剋制理智的人嗎?他不是告訴我外面的世界很大,不要太早讓翅膀受傷嗎?他最想做的事情不就是上大學嗎?
我喃喃說:“小波被學校開除了。”
李哥很黯然,卻安慰我說:“沒事,只要這件事情擺平了,我回頭想辦法在外地給他弄個高考名額,他明年再考也來得及,就當作等你一年。”
我頭靠着玻璃窗,不說話。
“琦琦,回去上課吧。”李哥的車停在一中門口,“江湖義氣很多時候都是句面子話,看看小六手下的兄弟們叛的叛、逃的逃,就知道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更金貴,關鍵時刻,沒有一個認他是大哥。小波和烏賊卻絕對可以拿身子幫我擋刀,我對他們一樣,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們有事。”
我沒吭聲,不會有事?現在一個在監獄,一個逃到外地,這就叫沒事?
李哥又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恨不得能幫小波去頂罪,可你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你只要在學校裡好好讀書,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忙。”
李哥說這話時,手上的青筋都直跳。
我點了點頭,推開車門下車,又回身叮囑:“有什麼消息都通知我,不管好……還是壞。”
“知道。”
到了教室門口,本以爲吳老師要懲罰我,沒想到她竟然讓我進去。
我也沒心情去思考,沉默地坐到座位上。
關荷低聲說:“我幫你請假了,說你大姨媽又光顧你了,待會兒下課老師若問你,你可別露餡兒。”
我點了點頭,其實她多慮了,吳老師非常信任關荷,她的話,老師絕對相信。
2 永遠的回憶
總有些時光,要在過去後,纔會發現它已深深刻在記憶中。
多年後,某個燈下的晚上,驀然想起,會靜靜微笑。
那些人,已在時光的河流中乘舟遠去,消失了蹤跡。
心中,卻流淌着跨越了時光河的溫暖,永不消逝。
小波的出事,讓我突然之間沉靜下來,以往的叛逆和桀驁全都消退,我變得異常乖,每天的生活兩點一線,學校和家。
我開始把心思全部收攏到學習上,因爲我知道這是小波最希望我做的事情,他每次看到我成績好,都會很高興。我現在幫不上他任何忙,這是我唯一能爲他做的事情。
從曉菲出事到張駿出事,我一直在混日子,不要說我討厭的英語,就是喜歡的數理化,我也落了不少課。
我先利用幾天的時間,把數理化的課本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將所有知識點理了一遍,把書上的例題研究透徹,然後,開始翻關荷手頭的參考書,專揀關荷用紅筆勾勒出的難題看,越刁鑽的越喜歡,因爲心思被刁難住的時候,就會一心全在題目上,從各個角度去考慮如何把題目做出來。
關荷不動聲色地看着我把難題一道道解決,我每解決一道,就拋棄,絲毫不保留演算論證方法,她卻把我的草稿紙拿去保存。
我每天都非常認真,不看小說,不走神,總是在做習題。關荷很是驚異,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轉了性子。
上課的時間做題,課間活動的時候,我就準備文藝會演,做小品的義務觀衆,看宋晨、李杉排練小品。小品的腳本是宋晨寫的,可臺詞最後的成型卻是我們大家集體的智慧結晶。
在排練過程中,大家一遍遍反覆修改,有時候是忘詞了,演的人亂說一氣,反倒效果驚人,大家一致高叫:“保留、保留!”
我和關荷左挑右選後,選定了鄧麗君的《又見炊煙》,既符合我沒有天賦的嗓音,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情愛”字眼,觸動教導主任的忌諱。他們練完小品休息時,我和關荷就練歌。
宋晨對我特不客氣,我唱歌的時候,他經常發出驚恐的大叫,表示被嚇到,幾次三番和關荷說:“我特有衝動把她關進廁所,誰支持我?”
關荷笑着說:“我比較支持把你關進去。”
在大家的笑聲中,我有很恍惚的感覺,我似乎和每一個這個年齡的女生沒有兩樣,讀書、學習、與同學和睦相處、玩玩鬧鬧。可笑聲過後,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不知憂愁地追逐打鬧,而我卻會看着窗外想,小波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到連我都把宋晨的小品臺詞背誦下來時,文藝會演終於到了。
一切都好像和我剛上初一時一樣,每個班的美女俊男們,借歌舞互比高低,林嵐依舊用兩支舞蹈領盡風騷,幾乎可以肯定(2)班能得獎。可是,一切又和我剛上初一時不一樣,童雲珠沒有參加,也沒有曉菲的身影,張駿應付警察已經應付得心力交瘁,更不可能玩這個。
年年歲歲,文藝會演都相似;歲歲年年,人卻已不同。
除了(2)班的節目,(1)班的節目也挺有看頭,不過,不受教導主任的喜歡,因爲主題不夠“健康積極向上”,而我們班的節目則是最另類的。
以前不是沒有班級表演小品,可我們班的小品,因爲有宋晨這個詩人的策劃,以及一堆人編造臺詞,所以極其搞怪。
宋晨把我們班所有人的名字鑲嵌進臺詞,編成故事展現出來,當然,這個惡搞,我們都貢獻了智慧。宋晨又非常有後現代的無厘頭和解構主義風格(即使當時,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後現代、無厘頭、解構主義),劇中的人物形象十分猥瑣,而且毫不搭邊,比如,有反戴雷鋒帽子的胡漢三、穿着紅棉襖的江青、頭髮油亮得能跌死蒼蠅的劉德華、身着大紅蝙蝠衫的郭富城……
表演的當晚,扮演胡漢三的魏老三再次不爭氣地病倒了,他們無奈下,目光對準我和關荷,因爲我們倆日日做觀衆,不少變態的臺詞就出自我們的貢獻,這個時候,不可能再找到更適合的演員,關荷本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立即說:“我不行,羅琦琦沒問題。”
在我反對無效的情況下,宋晨將一頂軍綠色的雷鋒帽倒扣在我頭上,李杉把一件洗得發白,打着補丁的中山裝套在我身上,其他人拽我換褲子的換褲子,穿鞋的穿鞋,原本要噁心魏老三的衣着打扮全到了我身上,老三雖然瘦弱,可個子很高,有一米八,我才一米六三,我把褲管捲了兩圈,纔不至於拖到地上。
大家看完我的裝扮,都笑得差點趴到地上去,宋晨把柺杖遞給我:“很好,就這麼上臺吧!”
我哀怨地盯着關荷,關荷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拿起眉筆,在我嘴脣上畫了兩撇八字鬍。
他們全都邊笑邊鼓掌,十分滿意關荷的飛來之筆。
李杉笑着說:“這個樣子,關荷無論如何不肯幹的,羅琦琦你就從了吧!”
我不從又能怎麼樣?
我心裡開始默默複習臺詞,爲了這個小品,大家都花費了很多心血,既然做了,就不能因爲我讓大家的心血浪費。
不就是自我埋汰、自我噁心嗎?我從上初一起就沒形象了,沒問題!
小品一開演,大禮堂裡就笑翻了天,我們的班長李杉大人,平常多陽光剛健的男生呀,如今變作娘娘腔的江青,穿着紅襖子,扭着水桶腰走蓮花步,這娛樂效果也不是蓋的!
等我佝僂着腰,拄着柺杖,反戴着綠雷鋒帽,身穿着補丁中山裝,顫巍巍地走到臺上,對着大家揮手說:“鄉親們!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臺下爆笑,評委臺上的評委們也笑得前仰後合。
等我和大家貧完,音樂一換,變成了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在充滿動感的樂曲中,宋晨梳着油光水滑的郭富城小分頭,穿着蝙蝠衫、白褲子,猛地跳到舞臺上,大張開雙手,先擺了一個極其誇張、極其深情、極其酷,也極其噁心的姿勢,臺下已經有人笑到座位底下去了。
然後他開始對着所有老師學生,又扭屁股又唱歌:“胸中藏着一把火,這種日子不好過……”
調子是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可歌詞已被我們篡改成了對題海作業的恨不完了。
可憐的“四大天王”就這麼被他給噁心到家了,臺下的人一邊被噁心着,一邊爆笑着。
我們幾個也忍不住抿着嘴角笑。已經看過無數遍,可一直沒有服裝燈光的效果,而且我發現,宋晨他們都是人來瘋,到了臺上的表演效果遠勝於臺下。
從古代人物,到現代明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出現在同一個故事中,宋晨把無厘頭風格發揮到了極致,一個惡搞接一個惡搞,臺下的笑聲一直沒停過。
正當大家笑得最開心時,激昂的男中音突然響徹大禮堂。
“現在開始做第七套廣播體操,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停!伸展運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調子太熟悉了,每個人每天都要做,大家聽傻了,以爲是禮堂音響出了故障,打擾了演出。
卻看我們邊慌亂地跑,邊大聲嚷嚷:“教導主任來了,教導主任來了,趕快!趕快!”
我們脫衣服的脫衣服,扔帽子的扔帽子,完全就是一羣正在搗蛋的學生,要被教導主任逮到的反應,等我們歪七扭八地武裝好自己,裝模作樣地開始做廣播操時,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灰色鴨舌帽子,背微駝,卻喜歡躬着背,揹着手一大步一大步走路的人走上舞臺。正是整個初中部無人不識、無人不熟悉的教導主任的標誌性樣子。
臺下又開始鬨笑,教導主任坐在評委席上,也一邊推眼鏡,一邊大笑,當時審查節目的時候,爲了節約時間,只看節目的三分之一,這最後一幕的惡搞,他可一點不知道。
在廣播體操的聲音中,我們揮手和大家道別,依次走下臺,“教導主任”走最後一個,走了幾步,卻又突然跳回去,對着下面訓斥:“笑!笑啥子嘛?不要笑!嚴肅!嚴肅!”
四川口音的普通話,把教導主任的口頭禪“嚴肅”二字學了個十足像,大家徹底笑翻,他立即追上我們,跑進了幕後。
講堂裡仍在笑,我們在幕後也笑,扮演教導主任的四川籍同學吳宇嘻嘻笑着說:“不知
道教導主任會怎麼收拾我們。”
大家都笑,還有一個多月就畢業了,我們都有些不在乎的張狂。
李杉對我和關荷說:“再有三個節目就是你們的節目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好好表演。”
關荷和我立即去換衣服,關荷邊換衣服,邊笑着對我說:“這是我經歷過的最有意思的一次文藝會演。”
我微笑着沒說話。排練的時候,覺得無所謂,可當站在臺上,和大家一起讓所有人時而歡笑、時而哭泣的時候,很多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李杉、宋晨、魏老三、王豪……他們都不再只是一個個沒有溫度的名字。
我很感激關荷把我帶入她的圈子,讓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叫做集體榮譽感的感覺。
我和關荷穿好裙子,班主任吳老師找來的化妝師替我們化好淡妝,關荷打量着我,微笑着說:“很好看,同學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並不相信她的恭維,禮貌地笑了笑,可剔透的她完全猜到我的想法,認真地說:“我不是哄你,琦琦,你的五官不是最出衆的,可至少在平均水平之上,而且你的氣質很特別,真的很特別,你應該對自己有自信。”
我仍然不相信,不過,我努力地做出相信了的樣子。
我們手牽着手走上舞臺,對着舞臺下鞠躬微笑,主持人介紹完我們,關荷對我笑了笑,從我手中拿過話筒,對臺下說:“從初一到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我在這個大禮堂拉奏過多少次二胡,每一次都很特別,但,這一次肯定是最特別的,因爲我即將畢業,也因爲身邊站着我的好朋友羅琦琦。我們費了很多心思才選定這首《又見炊煙》,教導主任還差點沒讓過,我一再和主任說‘你’是女生,不是男生,主任才勉強讓通過。”
大家都笑,關荷也笑着說:“所以待會兒,你們只許鼓正掌,不許鼓倒掌,請爲我們,也請爲你們留下一段美麗的回憶。”
同學們熱烈地鼓掌,非常給關荷面子。
關荷把話筒遞迴給我,坐到了預先放好的椅子上,開始拉奏,李杉站在關荷身後敲三角鐵。
看着底下黑壓壓的人影,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想到張駿也坐在下面,我竟然有些緊張,作爲參加過多次演講辯論比賽的人,我以爲自己早已克服緊張這種情緒了。
“又見炊煙……”我的音破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不禁苦笑着吐了下舌頭。
文藝會演的時候,初一、初二的學生都比較老實,初三的學生卻仗着資格老,又馬上要畢業,學校管不了我們,常常臺上一出狀況,就開始吹口哨、鼓倒掌,這一次,因爲有關荷事先的請求,大部分人都很給面子,可魔王彙集的(7)班卻鬨笑起來。
想到張駿,我的心竟然不爭氣地開始亂跳,他是不是也在嘲笑我?
關荷緊張地看着我,示意我若準備好了,可以給她暗示,她重新開始拉曲子,可我越來越緊張,緊張得就像初一時上臺代表新生講話,聲音啞在嗓子裡,完全唱不出來。
(7)班鼓倒掌、打口哨的聲音越來越大,帶動了不少人也開始鬧騰,我雖然心裡翻江倒海的,可臉皮很厚,表面上十分鎮靜,關荷卻從來沒經歷過這麼丟人的事情,臉漲得通紅,羞窘得好像馬上就要扔下二胡,逃下臺去。
突然,(7)班的座位中,張駿站了起來,大吼了一嗓子:“吵什麼吵?不願意聽就滾出去!”
(7)班的魔王們猛地一下就停止了吵鬧聲,他們連教導主任都不怕,卻很怕張駿。
禮堂裡變得十分安靜,我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剛纔糾結於張駿看着我出醜,這會兒卻又糾結於他幫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朝關荷點頭,示意她開始拉二胡,關荷剛開始拉錯了幾個音,慢慢地就正常起來,我也重新唱,聲音不大,咬字還是很清晰: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裡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這歌中的“你”是女孩子嗎?教導主任又不是沒聽過鄧麗君,他肯定不會相信,但在這首經典老歌前,他也曾年輕過,所以,他願意含蓄地放我們一馬。
一曲完畢,在大家的鼓掌聲中,我和關荷相視而笑,輸贏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凝聚在這一刻,凝聚在這一首歌,將來,無論何時何地,當我們聽到這首歌時,都會想起對方,想起我們曾年少的歲月。
關荷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我們手牽着手,朝臺下鞠躬,起身時,兩人的目光都看向了(7)班的方向。以後,不管任何時刻,只要我們想起彼此,想起我們的青春歲月,我們就會想起有個少年跳出來,救了我們。
當文藝會演的結果揭曉時,所有人都既覺得吃驚,又覺得合理。
我和關荷的歌沒有得獎,這大概是關荷第一次表演失手。我們班的小品奪得了二等獎,宋晨代表大家去領獎。別人領獎時,都是鞠個躬就下,他卻搶過主持人的話筒,嬉笑着對臺下說:“要感謝我們嚴肅認真卻又不失愛心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我們初三(4)班的同學都愛你!”
禮堂裡又笑成一團,因爲教導主任最討厭流行音樂中的“你愛我”“我愛你”,很討厭我們說“愛”,常常訓斥我們,壓根兒什麼都不懂,卻天天嘴頭上“愛愛愛”,宋晨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估計教導主任開始後悔把獎給我們了。
宋晨也怕他後悔,一說完,就抱着獎盃往臺下跑,惹得整個大禮堂又是鬨笑。
那是我記憶中最充滿笑聲的一屆文藝會演,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包括嚴肅的教導主任都在笑。
我們幾個也一直都在笑,等頒獎禮結束,已經晚上十點多,可大家都不想回家,嚷嚷着要宋晨請客。宋晨作爲有稿費收入的人,在我們幾個中算是大款,大家常常壓榨他。
宋晨大手一揮:“沒問題,我們去吃麻辣燙。”
大家鬨然叫好,一羣人彼此簇擁着,隨着人流往外走,仍不忘互相埋汰,以貶低對方、擡高自己爲要,大家笑的笑,罵的罵,打的打,鬧成一團。
我們一羣人成爲人潮中最亮眼的風景。
走到校門口,已經要左轉彎,我突然瞥到街道對面,路燈的陰影處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甩脫關荷的手,跑向馬路對面。
小波手插在褲兜裡,微笑地看着我。
我根本沒有多想,只有激動,一下就撲到他身前,抱住他問:“你怎麼不叫我?”
校門口傳來口哨聲,我惱火地叫回去:“吹個鬼!”又趕着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事情擺平了嗎?”
他微笑着說:“下午回來的。”
我太高興了,嘰嘰嘎嘎地說:“是不是還來得及參加高考?不過,耽誤了好多時間,不如明年吧,多複習一年,考個更好的學校。”
關荷、宋晨、李杉……他們一幫人都走了過來,遠遠地站在一邊,宋晨叫:“羅琦琦,你去不去吃麻辣燙?”
小波說:“你和他們去玩吧,我改天再來找你。”
我遲疑着,沒說話,關荷叫:“琦琦。”
小波推我:“趕緊去吧,他們都在等你。”
我只得向關荷、宋晨他們走過去,一羣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向夜市,討論着哪家的麻辣燙比較好吃。
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到小波背轉了身子,手插在褲兜裡,低着頭走路。
路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對關荷說:“實在對不起,我今天晚上不能和你們一起去吃麻辣燙了,我還有點事情。”
宋晨他們都大叫:“太無恥了,出爾反爾。”
李杉溫和地說:“大家一起吧,不然就缺你一個人,馬上就要中考了,聚一次少一次。”
關荷也勸:“琦琦,你今天晚上可立了大功的,我們慶功,怎麼能沒有你?”
我沒理會其他人,只對關荷抱歉一笑,就轉身跑着去追小波,等快趕上他時,猛地一下跳到他身邊,手從他的臂彎裡穿過,挽住他的胳膊,說:“請我去吃羊肉串。”
小波微笑地凝視着我:“你不去吃麻辣燙了嗎?”
“我喜歡吃羊肉串。”
後來,我一直想,也許就在那天晚上,小波發現了,雖然我們朝夕相處了快六年,我們以爲我們是一家,可其實我和他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看着我和同學們在一起,歡快地鬥嘴、打鬧,爲自己微不足道的才華和成功而自以爲是地驕傲、快樂,我們展現的是最正常的中學生的青春和朝氣,所以,他明明是來找我的,卻沒有叫我,任由我從他面前經過,走向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3 被折斷的翅膀
愛迪生說成功等於1%的天賦加上99%的汗水,我卻覺得成功等於10%的天賦加30%的運氣加60%的汗水。
在我們走過的路上,有不少人既有天賦,也願意付出,可命運並不垂青他們,令人尊敬的是往往這樣的人從不叫苦,也不埋怨命運,他們沉默着、努力着、繼續着。
小到一個機遇,大到身體健康,乃至生命,命運都常常會毫不留情地拿走。
我們無法阻止命運從我們手中奪走東西,但是,我們可以選擇珍視我們從生活中已得到的東西。
在嚴打風潮中,小六因爲平常行事囂張,得罪的人太多,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中了別人的計,反正,我聽到的消息就是,他因爲爭風吃醋,把一個男子給毀容了,毀容的方式很特別,是用飛鷹小刀片一點點把對方的臉皮劃爛。本是陳年舊賬,卻被人舉報,公安局將他收押,立案調查,又發現了他吸毒販毒、私藏槍械的罪行,幾罪並罰,被判死刑,一顆子彈結束了生命。
後來我才明白,其實和任何人都沒關係,公安局早就盯着小六了,嚴打期間各個局子都有任務指標的,他們肯定要拿下小六,所謂的什麼舉報,只不過是調查的障眼法。
小六被執行槍決的消息,在新聞上一閃而過,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是小六(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又被剃了光頭),後來聽到李哥手下兄弟們的議論,我才明白那是小六。
小六的犯罪團伙被徹底剿滅,張駿卻仍然在上學,沒有進監獄,公安局也不再找他談話,證明他平安地熬了過來,可張駿沒有一絲一毫的輕鬆表情。那段時間,他臉色分外蒼白,每天的頭髮都亂糟糟的,如同剛從被窩裡鑽出來的樣子,衣服也穿得邋里邋遢,看人時雙眼的焦點都不集中。
他從來都七情不上面,不管發生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看來整件事情,他受的刺激非常大。
不過,同學裡沒有人知道他和小六的關係,倒是成全了他“情聖”的美名,大家都認定他深受失戀之苦。
關於小六的消息,學校裡沒有任何人關注,那距離他們的世界太遙遠。學校裡的小混混們熱衷於談論郝鐮,他因爲以販養吸,參與了毒品交易,被判勞動改造三年。幸虧他還未滿十六歲,而且查獲時分量非常小,否則只怕會判得更重。
年級裡絕大多數同學都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說毒品,他們在竊竊私語中,都帶着驚疑不定的表情。
毒品!多麼遙遠,遙遠得像是隻有在黑幫片和教科書裡纔會出現,可竟然有一天出現在我們身邊,距離我們這麼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對這樣的事情既帶着恐懼厭惡,又帶着好奇崇拜,在他們的想象中,郝鐮這樣的人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擁有他們沒有的熱血和衝動、肆意和狂放。
郝鐮被蒙上了一層傳奇的色彩,而童雲珠作爲郝鐮的女朋友,成爲初中部最傳奇的女生。
聽到周圍的男生女生用複雜的語氣談論郝鐮時,我常常也有很複雜的感觸。郝鐮的故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無從知道,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在外面混時,沾染上了毒癮,之後以販養吸,然後一步步變成了少年勞改犯。張駿跟在小六身邊,肯定也碰過毒品和槍支,可他竟然能安然無恙,連我都忍不住要感嘆一把他的智慧和運氣,只是他若再不改,運氣可不會永遠相隨。到時候,絕不是勞改三年這麼輕的刑罰。
烏賊沒有郝鐮這麼幸運,雖然劑量很少,他也沒有以往從事毒品交易、吸毒藏毒的任何犯罪記錄,可他已經成年,又趕上嚴打,所以被判重刑,十年監禁。
宣判結果下來時,妖嬈瘋了一樣打小波。小波就傻站着,讓她打,別的人也不敢拉。我忍了半天沒忍住,衝過去,把妖嬈推到一邊,擋在小波面前。
妖嬈還想打,我指着她的鼻子,寒着臉說:“你再打一下試試,又不是小波一個人的錯,你幹嗎不去打李哥?”話沒說完,小波卻一把把我推開,推得我摔到地上。
他走到妖嬈面前,似乎還期盼着妖嬈再打他,妖嬈卻沒有再打,軟跪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我坐在地上也想哭。小波痛苦地盯了一會兒妖嬈,拖着步子離去,我只能收起委屈,跳起來去追他。
李哥的店又開始營業,一切似乎恢復了正常,溫和的小波卻徹底變了。
他以前吸菸,只是交際用,可現在,他的煙癮越來越大,常常煙不離手。以前雖然話少,卻仍算一個開朗的人,現在卻沉默得可怕。
李哥對我說:“小波是我們中間心思最細膩、最重感情的,他五六年級的時候,烏賊就帶着他玩,爲了他被人罵沒爸爸而打架。他理智上比誰都明白,烏賊一個人進去,比我們三個都進去強,可他感情上卻接受不了,烏賊自己都很清醒地安慰小波,等風頭過了,他在牢裡好好表現,我們在外面再好好疏通一下,肯定能減刑,可小波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他總覺得如果不是他當時一心撲在學習上,能在店裡看着點,烏賊就不會被人算計了。”
我和李哥都無可奈何,只能等他自己走過自己的心坎。
我只要有時間,就去纏着他,要他請我吃東西,要他陪我玩。小波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不管我怎麼玩、怎麼鬧,一定要考上重點高中。
我只能打起精神去複習,沒日沒夜地瘋狂複習了一段時間,走進了中考考場。
考完後,我心裡很沒底,感覺上肯定能考上高中,至於能不能上重點高中,就要看運氣了。數理化都還不錯,可英語,能不能及格都很懸,我的英語非常差,初一、初二是因爲忙着討厭聚寶盆,幾乎沒學,初三卻完全是因爲我自己破罐子破摔。
李哥幫我去打聽成績,在發榜前,他們就知道我已經被一中的高中部錄取。我父母那邊還在焦急地等待我的成績,我這邊卻已經開始慶賀。
李哥爲我舉行了很隆重的慶功宴,其實慶功是其次,主要是想讓小波開心。
來的人,幾乎沒有我認識的,我心裡很難受,該來的烏賊和妖嬈沒有來,這些不該來的人來再多,笑聲再大都掩蓋不住悲傷。
小波逢人就敬酒,高興得好似是他考上了大學,那天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我沒概念,只記得所有人都醉倒了,李哥喝哭了,對着小波嚷嚷“哥哥對不住你”,小波沒哭,卻一直在吐,吐完了又喝。我一滴酒沒喝,卻好像也醉了,只是不停地哭,卻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發榜的那天,我媽一大早就拖着我去看榜。
我們先看的是左邊的紅榜,看看我有沒有被一中錄取。我和我媽一塊兒看,不過她在找我的名字,我在找張駿的名字。
先看到關荷的名字,她排在第十五名,我咋舌,以關荷的成績在未來高中部的學生中竟然連前十都排不上。接着往下看,竟然在兩百多名就看到了張駿的名字,我吃驚得瞪着看了半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我還擔心他能不能考進重點中學,結果人家不但考進來了,而且考得比我好多了。
我媽終於找到我的名字了,激動地指着我的名字,大叫:“琦琦,你!你!這裡!”
周圍的父母家長都替我媽開心,紛紛說着:“恭喜恭喜!”
我盯着自己的名字,不想吭聲,正數三百多名,倒數五十名內,危險地擠入了一中,有什麼可值得喜悅的?
我媽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知道我考上了一中,她激動地拉着我:“走,給你爸打電話去,咱們今天晚上出去吃飯。”
因爲在繼父身邊長大,我媽自小生活艱苦,養成了特節儉的習慣,幾乎從不出去吃飯,本質是摳門,口頭禪卻是“外面不衛生”,今天看來是真的很開心,完全不介意外面“不衛生”了。
我突然想起李杉、宋晨他們,拽着我媽去右面的榜單,說:“我想去看看同學的成績。”
自從小波回到本市後,我就和關荷、宋晨他們疏遠了,甚至連我們班的畢業聯歡晚會都沒有參加。
在榜單上一一找到了他們的名字,還好,全都考上高中了。
媽媽問我:“找到你同學的成績了嗎?怎麼樣?”
“還不錯,兩個能上重點高中,一個大概是普通高中。”
我媽媽笑着說:“那就好,走,我們去給你爸爸打電話。”
“我不想出去吃飯,你們高興,做點好菜就行了,我過會兒想去找個同學。”正說着,我看見關荷和她媽媽在人羣裡擠,立即大叫,“關荷,關荷。”
關荷牽着她媽媽想擠過來,可人實在太多,我就拖着媽媽擠過去,關荷的媽媽很瘦削,有些老相,但五官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的精緻,她埋怨關荷:“早和你說,早點來,看吧,現在擠都擠不到跟前。”
我笑着說:“關荷的成績,阿姨還需要緊張嗎?我剛看了,她以第十五名的成績被一中錄取了。”
我媽媽一聽,仰慕得不得了,很熱情地和她媽媽攀談,她媽媽卻不甚滿意,言語中覺得關荷的成績不夠好。
我媽媽立即把剛纔擠在人羣裡聽來的八卦轉述給關荷的媽媽:“這次一中的中考成績都不好,聽說總成績排名是所有重點初中的倒數第一,高中部錄取的前十名,竟然沒有一個是一中的。剛纔幾個家長還說這是一中歷史上最差的一屆初中畢業生,都不知道這些老師怎麼教的。”
關荷的媽媽立即附和:“就是,好好的孩子都被他們耽誤了……”
關荷朝我吐舌頭,笑問我:“你呢?”
“勉強再次擠進一中的大門。”
我媽和她媽談興正濃,頗有相見恨晚之態。
我們倆嫌又擠又熱,扔下她們,跑到遠處的陰涼處說着話。
關荷突然問:“張駿是以多少名被一中錄取的?”
我心裡驚了一下,面上不動聲色地說:“沒太注意,好像二三百名,你怎麼知道他一定能考上一中?”
“你後來心思全不在學校,所以沒留意,他後來用功着呢!和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上自習的時候,他們班的人吵到他看書,他竟然在教室的後面把人家揍了一頓,一隻凳子都被他打裂了,打得(7)班那幫魔王服服帖帖,別的慢班越到考試,心越散,紀律越亂;他們班恰好相反,越到考試紀律越好,只因爲張駿要專心複習。”
我沉默着,突然有點後悔聽小波的話報了一中,我應該去別的中學。
關荷問:“你暑假有什麼打算?出去玩嗎?李杉說他只要考上一中,他爸就帶他去杭州旅遊,王豪父母帶他回老家去玩,張駿這個有錢人剛考完,就飛去上海逍遙了,你呢?你爸媽有什麼獎勵?”
“我哪裡都不想去,你呢?”
關荷淡淡地笑:“我想去也去不了呀,只能乖乖待家裡,幫媽媽做家務。”
我說:“等你大學畢業了,自己掙錢自己花時,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
關荷微笑:“還有七年。”
她大概是我們中,最盼望時光飛速流逝,快速長大的人,而我大概是唯一不想往前走,甚至想時光倒流的人。
如果曉菲能回來,如果烏賊能不進監獄,如果小波能順利參加高考……太多的如果了,可惜時光是一支開弓後的箭,只向前,不後退。
我們聊了很久,一中的校門口依然滿是人,我嘖嘖稱歎。關荷笑着說:“從現在開始,一直要鬧到高考放榜,高考放完榜了,就是各個大學錄取的喜訊榜,等差不多了,又該初一新生、高一新生分班的榜單,反正一個暑假,清靜不了。”
林嵐從人羣裡擠出來,看到我,笑眯眯地向我招手,瞅着沒車,迅速跑了過來:“羅琦琦,看到你考上一中了,恭喜。”
我這纔想起,似乎一直沒有在高中的錄取榜上看到她的名字,便問:“你不打算上一中?你去了哪個中學?”
她笑着說:“我報的是中專,不打算讀高中。”
我和關荷都呆了一下,前些年中專生還挺受歡迎,可如今上中專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情。學習成績要非常好,比考重點高中的要求都高,出來後卻無法和大學生比,所以,只要家境不困難的學生都不會選擇中專。
我實在沒忍住,問道:“以你的成績,肯定可以上大學,爲什麼要去讀中專?”
林嵐看了眼關荷,笑着說:“也不是我一個學習好的上中專,沈遠哲的妹妹沈遠思也報考了中專。”
關荷心思通透,對我說:“媽媽還在
等我,我先回家了。”又和林嵐客氣地道了“再見”後離去。
林嵐看她走遠了,臉上的笑容淡了:“我有些讀不動,太累了,不是讀書本身的壓力,而是方方面面的。我想早點離開家,離開這裡,也許過幾年,一切都會被淡忘。”
林嵐是一個驕傲的女生,她在初一時,對自己的設想肯定是重點大學的漂亮女大學生,去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飛翔,如今卻還沒有真正起飛,就收斂了翅膀。
她的母親究竟明白不明白因爲自己,女兒已經徹底改變了人生軌跡?大概明白的吧,就像每個吵架鬧離婚的家庭都會明白孩子成績下滑是因爲他們,可大人們不負責任地任性時,比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嵐已經盡力了。
林嵐沉默地看着一中,也許在感嘆,永遠不會知道赫赫有名的一中高中部是什麼樣子了。我沉默地看着遠處,藍天上有白鴿在飛翔,太陽下有鮮花在怒放,夏日的色彩總是分外明麗,可這是一個傷感的季節。
“林嵐。”
馬路對面有人叫她,是林嵐的媽媽,打扮得時尚美麗,看着完全不像有林嵐這麼大的女兒。她身旁站着一個年輕男子,身板筆挺、氣質出衆。
周圍一直有人在偷偷盯着他們看,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林嵐對這些事情似乎非常敏感,立即就察覺了,我立即道歉:“對不起。”
她一邊側頭朝媽媽熱情地揮手,一邊笑着說:“沒什麼。我很恨她,可她是我媽媽,如果我都不維護她,這世上更沒有人維護她了。”她向我道別,“我走了,再見!”
她跑向她媽媽,我在心裡默默說:“再見!”
望着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真正意識到,我的初中生活結束了。
當年小學畢業,滿懷憧憬地走進一中,總覺得三年很漫長,卻沒料到,只是轉眼,可是轉眼間,卻發生太多事情。
我交的第一個朋友林嵐,考了中專;我最要好的朋友曉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們這種數一數二的好學生沒有讀高中,反倒我和張駿這樣的憊懶貨色混進了高中。
我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了歌廳,小波沒在店裡,坐在店外的柳樹蔭底下抽菸,看到我,他笑了笑。
我坐到他身邊,靠着他肩膀,他抽着煙問:“很傷感?”
我不吭聲。他微笑着說:“我初三畢業看完榜單的時候,也是覺得心裡發空,我在學校裡走得比較近的同學都是學習不好的差生,只有我一個進了高中。”
“帶我去兜兜風。”
小波扔了煙,進去拿鑰匙和頭盔,我抱着他的腰,頭靠在他背上,聽着摩托車嘶吼在道路上。他的車速越來越快,似乎可以一直快下去。很久後,車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停在河邊,他把頭盔摘掉,說:“過去坐一會兒。”
我們坐在了河水邊,小波凝視着河水,似乎在思索什麼,我撿了一根柳枝,一邊抽打着水面,一邊儘量放輕鬆口氣:“你打算明年去哪裡參加高考?”
他點了一根菸,慢慢地吸着:“考大學一直是我的夢想,或者說,做個知識分子,超越我的出生和成長環境是我的夢想,我雖然和別的流氓一樣喝酒抽菸打架,可我心裡認定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烏賊和李哥結拜兄弟時,學李哥往身上刺青,我堅決不肯,因爲我將來會是大學生,不應該有這些不乾淨的東西。”
“你肯定能上大學的。”
“現在,我的想法變了,不想考大學了。烏賊的爸媽都是沒有固定收入的小生意人,他弟弟還在讀書,李哥的生意需要人,以前開第一個小賣鋪的時候,兄弟三人說一起闖天下,如今雖然只剩了兩個,這個天下仍然要闖。”他脣邊的笑忽然加深了,彈了彈菸灰說,“眼前有太多事情要做,實在沒時間去讀四年大學。”
我儘量平靜地說:“不讀就不讀了,當個大學生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這話唯心得我自己都覺得假,那是90年代,大學還沒有擴招,大學還十分難考,大學生還非常金貴,非常受人尊敬,可不像現在,大學生和大白菜一樣論斤賣。
“你知道人爲什麼很難超越自己身處的環境嗎?不見得是他不努力,而是人有七情六慾,註定要被周圍的人和環境影響,所以古代的人說‘孟母三遷’,現代的人說‘跟着好人學好人,跟着壞人學壞人’。”
我忙說:“如果不上大學就是壞人,那這世界上的壞人可真太多了。”
小波笑着把煙扔到河水裡,拖着我站起,上了摩托車。
開了一會兒後,他把車停在一個賣玩具的小鋪子前,牽着我走了進去,裡面的人看到他立即笑臉相迎:“小波哥怎麼今天有空來?”
小波笑着說:“阿健,想找你幫我繪個文身。”
阿健笑着說:“沒問題。”轉身去裡面拿了一個圖冊出來,放在櫃檯上,一頁頁翻給小波看,一邊翻一邊介紹:“小波哥想要個什麼圖案,是猛獸,還是猛禽?”
小波翻了幾頁,好似都不太滿意,看着我:“琦琦,你幫我繪一個。”
我心裡難受得翻江倒海,他在用這種姿態和過去的自己訣別,用一輩子不能剝離的文身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爲什麼非要文身?都不好看,再說,我學畫畫有一搭沒一搭的,除了荷花畫得還能看,別的都不好。”
小波微笑着說:“我肯定會要一個。琦琦,不管你畫得好不好看,我只想你幫我繪製一個。”
我終於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笑着對阿健說:“等我們繪好圖案了,再找你,我想在自己店裡文,回頭你準備好工具過來。”
阿健自然滿口答應。
在小波的一再催促下,我磨磨蹭蹭地動筆了。考慮到小波屬龍,我費了三天時間,結合中國的龍圖騰和西方的火龍,畫了一條長着翅膀的飛龍,在浩瀚天空騰雲駕霧,翅膀卻被一把劍釘住,龍周圍的雲霧全被染成了血紅色。
阿健看到圖案,謹慎地說:“圖案很大,恐怕要分很多次文完,要不然身體受不了。”
小波趴在摺疊牀上,說:“我不着急,你慢慢文。”
我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盯着阿健在他乾淨的背部刺下了第一筆。我想走,小波卻叫住了我:“琦琦,陪着我。”
我走了回去,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在他跟前,問:“疼嗎?”
“一點點。”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閉上了眼睛。我沉默地看着圖案在他背部一點點展開。
我繪製圖案的時候,小波一直很着急地催,似乎恨不得立即把文身刺好,可等真繪製的時候,他卻一點不着急,有時候,明明還可以多繪一點,他都讓阿健收工,明天再繼續。
因爲他給的報酬很優厚,按天付費,阿健也樂得多繪幾天,可是再慢,一個月後,也全部刺完了。
阿健望着小波背部的斷翅飛龍很有成就感:“我從十六歲就給人文身,這是到現在,我做得最好的文身。”
小波問我:“琦琦,你覺得如何?”
“很好。”
男生畢竟和女生不同,阿健也許沒有正式學過繪畫,可他有天賦,龍經過他的再創造,添了幾分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滴血的翅膀卻又分外猙獰。
阿健期待地問小波:“要不要找面大鏡子看一下。”
小波起身,一面穿衣服,一面說:“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他帶了我去吃羊肉串,等吃完羊肉串,已經夕陽西斜,我們漫步在林蔭道上,他突然說:“琦琦,我們絕交吧!”
我懷疑我的耳朵聽錯了,驚訝地看着他,他微笑着說:“我們絕交,以後再不是朋友,再不來往。”
夕陽映得四周都透着紅光,空氣中有甜膩的花香,他的笑容很平靜溫和,一切都如以往我們一起度過的無數個夏日傍晚,我笑着打了他一下:“神經病!”
他笑着張開手:“要不要最後擁抱一下?”
我笑着說:“原來是製造藉口,想佔我便宜啊?纔不給你抱!”
他沒允許我拒絕,一把把我抱進了懷裡,緊緊地摟住,我笑着也抱住了他,心裡默默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很久很久後,他放開了我,笑眯眯地說:“送你回家了。”
我笑着打了他一拳:“下次發神經想個好點的藉口。”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走着,依舊如往常一樣,距離我家還有一段距離,他就站住了,我和他揮手:“明天我來找你。”
他立在夕陽中,凝視着我,安靜地笑着。
我快步跑着向前,到樓前要轉彎時,又回身向他揮了揮手,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見滿天晚霞映紅天空,他頎長的身子沐浴在橙紅光芒中。
第二天,我去歌廳找小波,歌廳裡的人告訴我:“小波哥不再管理歌廳了,他要管別的生意。”
“那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盯着他,他抱歉地說:“小波哥要我們轉告你,他不想再見你,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以後所有小波哥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
我大聲質問:“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羅琦琦!”
他只是同情地看着我,目光一如看無數個被男朋友突然飛掉,卻仍不肯接受現實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轉身就走。
走着走着,昨天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我突然身子開始發抖,蹲在了地上,小波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要和我絕交!
可是爲什麼?我做錯什麼了?
我騎上自行車趕往“在水一方”,看門的人見到我,直接往外轟,我強行想進入,被他們推到了地上,還警告我如果再想闖進去,他們就會通知我的父母和學校。
來往的人都看着我,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着站了起來,躲到一邊,坐在地上靜等。
天快黑時,看到了一輛熟悉的摩托車駛了過來,我立即跑過去,有人攔住了我,我大叫:“許小波,你把話說清楚,我究竟哪裡得罪了你?”
小波頭都沒有回,把摩托車交給小弟去停,自己一邊摘頭盔,一邊走進了舞廳。
霓虹閃爍中,我終於沒忍住,淚水開始嘩嘩地掉。
李哥的車停在一旁,他搖下了車窗,對仍把我往外推的人吩咐:“你們先讓開。”
我淚眼矇矓地看着他,他說:“琦琦,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們了,小波的性格你很瞭解,他一旦下定決心,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以後但凡是我們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所有的兄弟都得過死命令。”
李哥開始關窗戶,打手勢讓司機開車,我大哭着問:“爲什麼?”
“琦琦,你和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車窗合上,李哥的車開走了。
我不停地哭着,我和你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那我和誰是一條道上的人?我七歲搬到這個城市,九歲認識你們,如今六年過去了,幾乎這個城市所有的地方都是小波騎着自行車帶着我去的,幾乎這個城市所有的記憶都和你們有關,你們現在告訴我,我和你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我沒有再去找過小波,因爲我知道,他說了絕交就是絕交,我即使哭死在他眼前,他也不會再看我一眼,就如當年在池塘邊,他背誦英語時,不管我怎麼鬧騰,他說不理會我,就絕對不會理會我。
和小波絕交後,我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朋友、無處可去的人。
妹妹天天在家裡練習電子琴,我嫌她吵,她嫌我待在家裡妨礙到她,我請她關上門練琴,她不耐煩地說:“夏天很熱,再關上門不得要悶死?你怎麼不出去找朋友玩?”
原來,我常常不在家,這個家也已經不習慣我的存在,只能穿上鞋出門。
我用零花錢,買了一包劣質煙,坐在河邊抽。
河水和以前一模一樣,可一切都變了。
酷熱寂靜的夏日,我坐在大太陽底下,一支菸一支菸慢慢地抽着,想起就在一年前,我還和曉菲一起窩在沙發上,嘰嘰咕咕地暢談着未來,討論着究竟是清華好,還是北大好;我還和小波每天早晨去荷塘邊背誦英文,一起溫習功課。
想起來,有一種遙遠的不真實的感覺,可是,竟然只是一年的時光,爲什麼短短一年,整個世界就面目全非?
想到還有漫長的高中三年,我突然覺得很累,開始真正理解林嵐讀中專的決定,只是疲倦了,無力支撐了,所以想趕快結束,給自己一個結果。
我在河邊坐了一天又一天,抽了一包又一包的煙,拿定了主意。
晚上,吃過晚飯,我和爸爸媽媽說:“你們先別出去跳舞,等我洗完碗,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
我的鄭重讓爸爸媽媽也都鄭重起來,他們都在沙發上坐好,有些緊張地問:“什麼事情?你直接說吧,碗筷先放廚房裡。”
我說:“我不想讀高中了。”
爸爸面色立變,媽媽壓住他的胳膊,暗示他彆着急,看着我問:“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我就是不想再讀書了,我想早點參加工作,我可以去考技校,我肯定能考上,兩年後就能工作了。”
爸爸面色鐵青:“我們家雖然不富裕,可也沒指望你去賺錢養家,不管你想不想讀,你都必須要讀高中。”
我淡淡地說:“你們硬要讓我上高中,我也只能上,誰叫你們是父母,我是女兒,不得不聽你們的。可如果讓我現在去考技校,我還能考個好專業,如果你們不同意,再過幾年,我說不定連技校都考不上。”
爸爸猛地站起來,大掌掄了過來,媽媽忙抱住他,把他往外推:“你先出去,我和琦琦單獨說一會兒話。”
媽媽坐到了我對面,我沉默地看着她,冷漠地想她不可能有任何辦法讓我改變主意。
她想了好久,纔開始說話:“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怨恨我們把你送到外公身邊,也一直覺得我們偏心,對妹妹更好,可你們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爸爸心裡頭對你們是一樣的,只不過妹妹更活潑一些,喜歡說話,所以我們自然和她的交流更多;你卻比較沉默,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們,所以我們和你的交流自然就少了。你自己想想,媽媽有沒有說錯?每天一起吃飯時,妹妹總會把學校裡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們,你卻什麼都不說,我們問你,想和你交流,你一句‘沒什麼’就敷衍過去。”
我沉默着,難道我生下來就是沉默古怪的性格嗎?
“其實,我和你爸爸爲你操的心一點不比你妹妹少,你妹妹做錯了事情,我們直接罵她,她大哭一場,隔天就又趕着爸爸、爸爸地叫,從來不會和我們生分,可你呢?性子又倔又犟,說多了怕你逆反,不說你又不放心。”媽媽說着眼圈紅了。
其實,道理我都懂,他們不是不愛我,若真不愛我,直接讓我上技校,又省心又省錢,何必吃力不討好地逼我上高中?只不過到了具體的小事上,會無意識地有了偏向,可天底下沒有父母會承認自己偏心,他們覺得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卻不知道孩子的世界本就是由無數瑣事串成。
“你的外公、外婆都出身大家族,外婆上過洋學堂,會講英文,外公是很有名氣的工程師,可他們的兩個女兒,都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我是因爲繼父不肯出教育費,你姨媽是因爲和繼母不和,趁着你外公去外地視察工程,自個兒把戶口本偷出去招了工,這都是你外公一輩子的痛,你聽聽我和你姨媽的名字,就應該知道你外公對兩個女兒寄予了厚望,可我們都讓他失望了。他把願望放在了你身上,臨去世前,特意給你留了兩萬多塊錢,說是給你的大學學費,囑咐我一定要培養你上大學,還說如果你上了大學,一定要記得去他墳前看他。”
很多年沒人和我談外公了,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一顆又一顆地掉下來。
“兩萬多塊錢就是現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何況是幾年前?你後外婆趁着你外公病重,把家裡的存摺全部偷走藏了起來。外公這一輩子過得很坎坷,我和你姨媽不想他臨去世仍要目睹親人爭遺產,所以就哄着他說錢都已經拿到了。你外公去世後,你姨媽連本該她繼承的一半房產都宣佈放棄了,只要了你外公的圖稿和藏書,我就只拿了他抄寫的《倚天屠龍記》。”媽媽說到了傷心處,也開始哭,“你也別記恨你後外婆,她沒有兒女,所以抓錢抓得很牢,我和你姨媽都不怨她,我和你爸爸雖沒多少錢,可只要你讀得上,我們就是砸鍋賣鐵都會供你,你只要記住外公對你的心意就行了。”
媽媽擦乾了眼淚,說:“雖然你外公很希望你讀大學,但是我不想逼你,你今年也不小了,十五歲的人了,在你這個年齡,我已經進工廠上班,工齡都一年了,你爸爸在鐵路上幫人卸煤給自己掙學費,我相信你應該能自己思考,作決定了。如果你還是決定去考技校,我會說服你爸爸,同意你去讀技校,將來到了你外公墳頭,我會給他解釋清楚,是我做媽的無能,是我讓他失望了,和你沒關係。”
媽媽泣不成聲,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等情緒平復了一些後,說:“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考慮清楚後再給我們答案。”
我回了自己的臥室,抱着《倚天屠龍記》躺到牀上,眼淚仍然連綿不斷地流着。
想了一晚上,腦海裡都是外公的音容笑貌。
其實,我很明白媽媽的以退爲進,她後面的幾句話完全是在激我,但那是外公的心願,這是我唯一能盡孝的方式。
第二天早上,我走進爸爸媽媽的臥室,和他們說:“我決定去上高中。”
媽媽和爸爸都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爸爸立即去抽屜裡拿了一支鋼筆給我:“這支筆很貴重,是特意留給你的,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不管你學成什麼樣子,只要你自己認可自己就行了,我們不要求你一定能考上大學。”
鋼筆上有兩行燙金的小字: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我把鋼筆捏在手裡:“既然選擇了上高中,我一定會考上大學。我想提一個要求。”
“你說。”
“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度過高中,我想請你們相信我,給我自由。”
爸爸看着媽媽,媽媽說:“沒問題,我們一直都相信你。再說,我和你爸爸本來就沒怎麼約束過你,你看這棟樓的鄰居,誰家管女孩像我們這麼管了?就是你妹妹,我都不許她十點過後回家,可你在外面玩到十一點,我們頂多就警告你一下,你爸爸其實心裡一直把你當男孩養,一直都不願拘着你的性子。”
爸爸說:“我十三歲就出來半工半讀,靠着在火車站給人卸煤供自己讀完中學,我相信我的女兒有能力爲自己負責。”
我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他們的臥室,雖然心結已解開,可多年形成的隔閡疏離仍無法消融,大概我永不可能像妹妹那樣,摟着爸爸的脖子,趴在媽媽的懷裡撒嬌,但是……這就夠了。
河邊的柳樹楊樹鬱鬱蔥蔥,清晨的風涼爽溼潤,有草木的清香。
我坐在河邊,脫了鞋子,將腳泡進水裡。
閉上眼睛,所有的回憶似乎都在眼前。
五歲,離開外公,回到父母身邊。
六歲,在部隊的子弟學校借讀上學,又休學。
七歲,復學,認識了曉菲。
八歲,搬家到這個城市,見到了張駿。
九歲,頂撞了趙老師,逃課到遊戲機房,遇見了小波。
十歲,和陳勁坐同桌,遇見了高老師。
十一歲,關荷轉學到我們班。
十二歲,我和曉菲重逢,遇見了曾紅老師。
……
我曾經以爲這個世界給我的太少,可真靜下心來想,我得到的何嘗少過?
曉菲的爸爸一直打她媽媽,她面對的是一個暴力家庭;關荷的爸爸很早就死了,關荷需要寄人籬下,察言觀色地討好繼父和哥哥姐姐;小波的爸爸早死,媽媽精神失常,經濟一直很困窘;林嵐雖然父母都有,卻又要面臨母親尷尬的婚變,替母親承受流言蜚語;陳鬆清如此用功地讀書,卻因爲貧窮的家庭,不得不早早扛起家庭的重擔。
他們都堅強着,都微笑着,而我呢?
爸爸媽媽關係和睦,對我包容,還有一個那麼疼愛我的外公,雖然童年時代我缺失了來自父母的愛,卻擁有了和外公的寶貴記憶,妹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們的外公是一個多麼儒雅溫柔的長者,她擁有我沒有的,可我也擁有她沒有的。
小學時,我沒有同學,被全班孤立,可正因爲被孤立,所以我認識了小波、烏賊他們,小波所給予我的,就是一千個同學加起來都不抵其萬分之一。
我雖然碰見了可恨的趙老師,可也遇見了關愛我的高老師;雖然碰見了小氣的聚寶盆,可也遇見了豪爽的曾紅。
我有什麼道理去憤世嫉俗?又有什麼道理去自暴自棄呢?
我將所有未抽完的煙連着打火機全部扔進了河裡,目送着它們被河水帶走,昨日的一切從此斷!
我站了起來,一個全新的開始,不僅僅是爲自己,還有外公、父母、小波、曉菲、高老師、曾紅……人不只是爲自己而活,還爲了愛自己的人而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