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初,四更夜。
萬籟俱寂,偶有幾聲蟲鳴。
天上飄來一塊雲彩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上弦月,一羣匍匐在地的黑衣人藉機起身,悄悄往蔡州東門摸了過去。
宿州懷遠縣杜益戎、韓駿以及盧家大郎、二郎等十幾家鄉紳,或由子侄、或由家主親自帶隊,各領莊丁數十人組成了數百人的‘義軍’。
貓腰衝在最前頭的,是潁州留守司的兩隊將士,由一名苗姓虞侯率領,這二百多軍士,纔是這幫鄉紳民團的膽氣所在。
據說,潁州都統制郭韜兒和宿州都統制於七安已在後方集結了數千將士,只要今晚民團和留在蔡州的內應拿下路安侯府,控制住侯府家眷,後方大軍一日便可進抵蔡州城下。
到時,不但可以奪回家產,還會得到朝廷封賞,也能出了那口被武人欺壓的惡氣!
丑時一刻。
數百人的隊伍已悄無聲息摸到了宿州東門的甕城外,城頭上一片漆黑,毫無反應。
盧家大郎與杜益戎等人不由一喜,暗道,今晚大事可成矣!
打頭的潁州軍苗虞侯沿着甕城牆根溜到城門前,只聽他模仿夜梟發出一陣短促‘歐歐歐’聲
城門後安靜片刻,同樣以夜梟啼叫做出了迴應。
再等幾息,甕城城門打開了一條一次只能過一人的門縫。
這是爲了避免開門動靜過大,驚動了守軍吧?盧大郎自動腦補到。
緊接,苗虞侯一揮手,宿州軍二百將士魚貫入城,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
見此,那趴在地上的杜益戎心中大定,不由低聲感慨,“看來蔡州全無防備,城中又有咱的內應,今夜我等大仇得報!”
趴在旁邊的盧家二郎桀桀一笑,舔了舔下脣,小聲回道:“那陳初怕是想不到也有今日!早有耳聞侯府女眷個個生的閉花羞月,待會我倒要見識見識。”
那盧大郎卻眉頭一皺,低聲斥道:“二郎休要生事!一會捉了陳初家人,也要交給吳大人處置,管好你褲襠裡那二兩肉,莫節外生枝耽誤了大事!”
“.”
聽到大哥又在裝正經,盧二郎暗暗啐了一口,卻也未作爭吵。
就算再煩大哥,但有一樁他說的對,今晚是大事,需小心應對。
少傾,二百宿州軍士進入甕城,落在隊尾的苗虞侯在進城前,朝外頭做了個跟進來的手勢,這才閃身入內。
懷遠民團紛紛起身,由盧二郎帶頭,從門縫中魚貫而入。
甕城內四面皆牆,遮擋了本就晦暗的天光,黑燈瞎火下,盧二郎進來後失去了前頭苗虞侯的蹤跡。
爲防驚擾蔡州軍,盧二郎既不敢點起火把照亮,也不敢開口呼喊那苗虞侯,只能沿着甕城內城牆根摸索前進。
後方民團還在源源不斷的涌進來。
摸索好一陣,盧二郎終於摸到了甕城進城的城門前,卻發現竟然城門緊閉
盧二郎下意識回頭,卻見甕城內影影棟棟都是無頭蒼蠅一般的民團成員,不禁心中一警!
進城的城門關上了,那先進來的苗虞侯那些人去哪兒了?
若此刻甕城城門再一關,他們豈不是要被困死在此處了!
正此時,那寂靜無聲的城頭之上,漸次亮起了火把。
陡然之間,漆黑甕城燈火通明,盧二郎擡頭看去,卻見城頭上一衆蔡州兵張弓搭箭,引而未發。
一名披甲戴盔的蔡州將領旁,站的不正是那苗虞侯麼!
懷遠民團,已成甕中之鱉
被郭韜兒賣了!
這是盧二郎的第一反應。
不遠處,鄉紳韓駿同樣搞清楚了狀況,大懼之下生出大怒,不由擡頭伸指,朝城頭苗虞侯大罵道:“無義武夫!竟坑害吾等!”
苗虞侯面無表情,但旁邊那蔡州將領卻忽然張弓,火光下,只見那弓若圓月,緊接寒芒一閃.
黑夜中,箭矢迅疾無聲,徑入正在大聲喝罵的韓駿口中
從口入,透頸出,餘勢未衰,再釘入後方一人大腿,只剩尾羽
甕城內,頓時大亂。
數百人慘嚎着調頭衝向來時那扇甕城大門,卻發現城門已不知何時閉緊。
喧譁聲起
卻聽城上一聲爆喝,竟將將壓住了數百人的吵嚷,“本官乃蔡州留守司都統制蔣懷熊!爾等速速棄刃投降!若不束手就擒,格殺勿論!”
正是方纔一箭射殺了韓駿的那名將領。
兵荒馬亂間,盧二郎和杜益戎對視一眼,心中暗暗叫苦
丑時三刻。
城東喧譁,寂靜城內已隱約可聞。
吳維光和孫昌浩登樓,見東門火起,後者當即道:“兄長,看來潁州軍先鋒與懷遠忠義已得手!我們也行動吧!”
吳維光卻謹慎的派出兩名軍士趁夜摸過去抵近查看。
俄頃,渾身浴血的潁州苗虞侯率先抵達驛館,甫一見面便急道:“吳大人,何故還不動手!我等已佔了東門,城內若不能迅速控制路安侯府,我的人便白死了!”
吳維光不禁猶豫,他還在等待那兩名前去東門偵查的兵士迴轉。
可東門喧鬧已引起了城內警覺,只見街面上的巡夜差役和兵丁挑着燈籠正急速趕往東門。
就連那黑咕隆咚的府衙內,也接二連三的亮起燭火。
今夜之事,貴在‘出其不意’。
若等整個蔡州反應過來,城南校場的靖安軍餘部趕來支援,便是麻煩一樁。
爲今之計,只有按計劃快速控制侯府,纔可挾制全城。
此刻,每一秒都顯得彌足珍貴。
吳維光再不猶豫,當即命魯王府親兵隨苗虞侯出發,藉着夜色掩護徑直殺向了灑金巷.
驛館內,激動的徹夜未眠的吳氏,已提前爲吳逸繁擺好了靈位.只待塵埃落定,便要將那小賤人帶來,狠狠在靈前折辱一番,以告慰兒子。
丑時中,魯王府親兵順利進入侯府.
接下來的事,沒甚好說的。
和城東甕城差不多的套路,僅僅小半時辰,王府親兵死的死,捉的捉。
像是一顆落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寂靜深夜投射出一圈微弱漣漪,便迅速重新歸於平靜。
但夜半喊殺,還是驚到了不少百姓。
按照淮北系事先作出的預案,由刑名孔目苟勝率西門喜的差人衙役,騎馬上街,四散於全城負責安民。
“原蔡州知府孫昌浩勾連外府賊人謀逆!已被我蔡州將士鎮壓!爲防漏網賊人生事,今夜緊急宵禁,鄉親們緊閉門戶,不得外出!若膽敢趁亂劫掠、盜竊者,斬立決!”
“今有.”
一遍遍的呼喝響徹全城,聽聞局勢還在自家子弟兵控制之中,夜驚百姓紛紛放下心來。
有些已提了扁擔、抓了柴刀想要協助將士捉賊的青年,不得不遺憾的放下了傢伙什
畢竟已下了宵禁令,不能外出。
可半夜被嚇了這麼一下,還有幾人能重新安穩睡下?
於是,夜半蔡州城內,一家家或是父子,或是夫妻,開始議論起來。
“知府老爺謀逆?當真稀罕.如今咱這大齊只聽說過武人造反,文官謀逆的卻是頭一回聽說。”
“那孫昌浩算個求的老爺!忘了當初他縱容侄子當街行兇了麼?還是路安侯和陳同知痛打了那孫家惡僕,幫咱蔡州人出了那口惡氣!”
“噫!你急啥,我又沒說姓孫的好.只是稀罕這知府謀逆,圖個啥.”
“你一個婦道人家想恁多作甚!咱管他圖啥,反正,侯爺和陳大人他們說誰壞,那人便一定是壞的!”
“這倒也是,我聽在府衙做差的孃家表哥講,如今咱蔡州富庶,惹了許多人眼饞哩。”
“哼!眼饞有甚用,誰想搶咱好日子,需先問問侯爺那兩萬大軍手中的刀!”
“伱得意個甚?說的好像那兩萬大軍聽你指揮一般!”
“頭髮長見識短!雖然大軍和老子沒關係,但若有人想壞咱蔡州,我也敢拿菜刀與他們搏命!你沒聽兒子說麼,年初侯爺去學堂給學童講話,說‘蔡州是我的,也是你們的’!”
相比百姓們單純以喜惡評價當晚一事,同樣被驚醒的蔡州官學宿舍內的士子,則想的深了許多。知府謀逆?
太不合常識了,畢竟那孫昌浩代表的就是朝廷。
由此再推測下去,真相已呼之欲出.淮北和朝廷之間的矛盾,只怕已到了失控的地步。
得出這個結論後,宿舍內安靜下來。
官學士子,身份階級各異,有的本就是士紳後代,有的卻是商賈之子,還有出身於農家的貧寒子弟。
各家利益訴求並不太一致,但短短兩三年,蔡州的日新月異、生機勃勃,他們卻是看在眼裡的。
比起大齊其他凋敝府縣,沒人願意讓蔡州再回到以前的模樣。
可是,今夜之事若昭示着朝廷和淮北決裂,那麼朝廷勢必是要將富庶蔡州納入東京諸位大佬的口袋
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一人願意接受。
丑時末,外間喧鬧漸漸迴歸安靜,黑暗中,不知誰忽然說了一句近月來時常私下討論的那樁事,“淮北自治!”
寅時二刻。
街面上一隊隊將士不停在城內巡邏,以免有漏網之魚在城中作亂。
迄今爲止,今夜所有事都在按照事先議好的預案在執行。
除了一樁事
原本計劃中,捉了魯王府親兵、懷遠鄉紳後,會將這些人送到府衙,緊急審訊一番,這些人的供狀,便是蔡州和朝廷討價還價的籌碼。
可直到城內徹底安穩,陳景彥等人也沒等來將士把這些人帶來,找人一問,卻得知人都被帶到了侯府.
據說,是蔡三娘子的命令。
以三娘子那喜怒無常的陰毒性子,這些人怕是要遭殃,陳景彥等人趕忙去了侯府。
只是,他們卻忽略了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能管住的蔡嫿的,只有半個那便是此時不在蔡州的陳初。
爲何說是半個?
因爲蔡嫿有時連他的話也未必聽,更遑論陳景彥、西門恭、徐榜這些歪瓜裂棗了
蔡嫿倒不難找,此時她就在灑金巷外的長街上。
街面上,已是血流成河.
今夜捉到的魯王親兵,已被當街斬殺了六七十人。
一顆顆橢圓腦袋,在街上滾了一片。
遠遠望去,猶如七月時節的西瓜田.
而蔡嫿,則慵懶坐在大椅中,旁邊矮几上,還放了細高曲嘴酒壺她就這麼坐在這兒,宛如吟風賞月一般自在。
甚至,爲了避免那四處亂淌的鮮血流到腳下,還細心的在周圍墊了一圈香灰。
陳景彥兄弟見腦袋滿地亂滾,先是大駭,胸腹間一陣作嘔。
再看蔡嫿那淡然模樣,幾人不禁頭皮發麻,便是見慣了生死的西門恭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五弟好傢伙!也就是老五了,敢娶這樣的女人回家,夜裡摟着睡覺時不瘮的慌麼!
陳景彥硬着頭皮上前,道:“這些人是魯王親兵,咱們還要拿他們與朝廷討價!”
‘哧~’
幾丈外,又一顆親兵人頭落地,切口平滑的脖子中如天女散花一般噴出一叢血霧。
蔡嫿眯着狐狸眼,執壺抿了一口酒,看都不看陳景彥,道:“這些蝦兵蟹將在朝廷眼裡值當什麼?只需留着吳維光便是了,其他人的口供都已錄下,留着他們吃咱蔡州糧麼?”
“那也不能妄殺吧!他們已經投降了.”
陳景彥再勸,卻因蔡嫿身上那股凜冽陰冷的煞氣,語氣不由自主客氣了許多。
蔡嫿這才轉頭看向了陳景彥,抿嘴笑笑,隨即臉色又冷淡下來,“陳同知,你可想過,若我一家人落在他們手中,便是求個痛快死法,能不能如願.”
“.”
這話,陳景彥沒法回答。
不管是政治鬥爭還是軍事鬥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幾乎是爲失敗一方女眷量身定做的詞彙。
接着,蔡嫿又望向了修羅場一般的血腥長街,森然道:“我家侯爺想做大事,日後定然要樹敵不少。我今晚便是要爲他們立個規矩,誰敢打我陳家女眷的主意,都是這般下場!”
“痛快!老五家的,哥哥我支持你!”
西門恭哈哈笑道,率先表明了態度。
他甚至用了‘老五家的’這種鄉村俚語來稱呼蔡嫿這種稱呼分不出正妻還是妾室,比‘三娘子’聽起來親切,也比‘蔡姨娘’來的讓蔡嫿開心。
隱隱有點拍蔡嫿馬屁的意思了
大家都有種重新認識蔡嫿的感覺,人人都說蔡三娘子與陳初好了以後,性子變的柔和許多。
今夜,大夥才發現,蔡三娘子根本沒變,她所謂的柔和,只不過是呈現給陳初、給令人玉儂等家人看的。
誰敢動她家人,她身上那兇性依舊嚇人,比陳初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此,陳景彥也不再勸,心知勸了也沒用沒看麼,他們來了半天,那組織行刑的劉四兩根本沒有因爲他方纔的勸阻生出任何遲疑。
似乎蔡三娘子不喊停,他能殺到天荒地老.
寅時末,東方天際已露出了魚肚白。
長街之上,人頭滾滾,血氣沖天。
蔡嫿掩嘴打了個呵欠.
劉四兩這邊,已殺到了懷遠鄉紳那幫領頭之人。
“我我已如實寫了供狀,都是那夏志忠和吳大人蠱惑我等啊!爲何還要殺我,夫人,這位夫人,饒我一命,我盧二.不,不,我盧家爲侯爺、夫人做牛做馬報答.”
盧二郎被拖出來時,軟成麪條的雙腿已走不得路了。
可那行刑軍士根本不搭理他,將人摁在木墩上便要揮刀。
不知是他求饒起了作用,還是旁的原因,蔡嫿側頭看了眼天色,忽道:“寶喜,殺了多少了?”
“九十九個了,這是第一百個”一直留意着的寶喜回道。
“九十九呀,蠻吉利的,就這樣吧”
蔡嫿開口,行刑軍士立馬收刀,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盧二郎更是渾身癱軟,眼淚鼻涕不受控制一般齊齊涌出。
可下一刻,蔡嫿卻皺眉思索一番後,又道:“嗐!還是湊夠百數吧!府上剛好來了位小傢伙,湊夠百人,寓意長命百歲!便當是爲我陳家未出世的兒女積德祈福了!”
似乎是被自己的好主意美到了,笑嘻嘻的蔡嫿如小女兒一般直拍手。
“.”
積德?殺人積德?殺一百人寓意長命百歲?
讀書不多的寶喜總覺着蔡姨娘這提議有些離譜,但侯爺離開時,交待他一切聽令人的,今日令人又交待他一切聽蔡姨娘的
蔡姨娘說殺人積德便殺人積德吧。
寶喜撓撓頭,向行刑軍士做了一個繼續的手勢。
但.盧二郎卻被拉扯麻了。
他表示,這樣的積德方式很操蛋。
一百哪有九十九吉利啊!
可不待他提出不同意見,身後的軍士已一刀揮下
同樣驚悚的還有陳景彥等人,最終,老陳還是沒忍住,道:“三娘子,旁的府上家中有喜,要麼燒香祈福,要麼放生魚鳥祈福。殺人祈福的倒是頭回聽說!我那五弟得知後,不知會作何想!”
“切~”
蔡嫿一撇嘴,道:“世間惡人,殺一個便是消一份孽障!我殺百人,這是結下了多大一個善緣!將來我家這位未出世的娃娃必定一世通達!”
這邏輯好像還蠻合理呢!
蔡嫿伸了個懶腰,回看幾人,嘻嘻一笑,道:“我要去驛館會會吳大人了,誰願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