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偷襲
十一月初二凌晨,天降大雪。
至辰時天亮,天地間已俱是白茫茫一片。
這河北的雪和淮北的雪有些不一樣,淮北地南,冬季雖不乏降雪之時,但那雪粒綿和柔順些,帶着股黏黏糊糊的陰冷水汽。
可這河北的雪,下起來鋪天蓋地,再配以呼號北風,更顯肆虐狂野,頗有點‘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的意味。
辰時二刻,陳英朗幾人從借住的三家村啓程前往滄州牢城營,隨行的朱春一出門見此千里飄雪的壯麗景象,不由詩興大發,卻限於才學,吭哧半天也沒憋出個屁來。
經過半上午趕路,陳英朗於午時初冒雪趕到滄州府牢城營。
“沿河巡檢陳英朗拜見潘營管,煩請通報。”
自報家門,營外兵丁入內通稟後,引幾人入內。
一路走進去,時而見三五差役躲在背雪處烤火,時而見數名囚犯裝束的漢子勾肩搭背,竟能在牢城營內自由活動.
穿過一處空地,又見一名囚犯被綁縛着雙手吊在半空風雪鼓動下,單薄衣衫不住飄動,那人已明顯僵硬。
陸元恪見此,不由低呼一聲,“這潘營管竟然私自處決囚犯麼?”
“噤聲!”
陳英朗低聲提醒一句.在淮北見慣了各級官府井井有條的模樣,這亂糟糟、且帶有‘私刑’嫌疑的牢城營說實話沒給陳英朗帶來好感。
但大事當頭,‘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只要那潘雄可爲防禦滄州出份氣力,人品秉性之類的反倒是最無關緊要的事。
齊國對犯人管理非常嚴峻,囚犯被嚴格限制在監牢咫尺之間,和外部世界完全分離開來。
這種情況下,牢城營是幾乎是一個獨立於當地管制之外的小王國,營管便是此處的山大王。
可一言決人生死。
可以說,齊國各地牢營營管、差撥幾乎沒有良善之輩。
一路深入一路看,首次脫離父親、恩師庇護的朱春,慢慢緊張起來。
直穿過了七八道門,陳英朗才被領進一座廳堂內。
那廳堂內燃着一堆篝火,高朋滿座,在座衆人中,有在嚴寒冬日依然敞着衣裳、露出胸前下山猛虎刺青的漢子。
有官差打扮、腰挎朴刀的公人。
有肥頭大耳的和尚。
甚至還有穿着破衣爛衫,面帶黥刺之人.只有犯人才會黥刺啊!
眼前組合,委實罕見.綠林漢子和官差同坐一席,和尚和犯人共處一屋。
雖衆人打扮不同,但齊齊扭頭看向陳英朗這幫文弱士子時,那眼神桀驁放肆。
陳英朗脊背上不覺間,滲出一層冷汗。
廳內上首,一名三十多歲的孔武漢子,身穿已髒得看不出本色的官服,一腳踩在椅上,一腳耷在地上,故意晾了陳英朗幾息後,才以破鑼般嗓音笑道:“陳陳巡檢是吧?不知來我處有何貴幹?”
牢城營不歸廂軍管轄,按說陳英朗這掛名巡檢還真管不到潘雄頭上。
來前,陳英朗已通過多方收集此人的信息.潘雄原是滄州大盜,流竄齊金兩國,阜昌五年,上上任滄州知府牛知府行招安之策,將其納入麾下。
短短兩年,便從籤軍隊將升至滄州牢城營節級,隨後升任營管。
據傳聞,牛知府在任時,潘雄沒少幫他做黑活不料,阜昌七年牛知府轉遷別地後,還不及將潘雄調去,便病死任上。
這一下,潘雄成了無根之木,雖後任知府忌憚潘雄手下不乏膽大心黑之人,不敢動他這‘營管’職務,但潘雄也就此沒了升遷之路。
自此,潘雄廣結天下豪傑,只要對方有身俊功夫,他不管三教九流、來人是否犯過事,都會熱情招待,併爲對方提供棲身之所。
就像眼前這廳內,因身負人命官司而託庇於他的,絕非一二人。
由此,潘雄也落了個急公好義的名聲,爲滄州一地豪傑。
陳英朗卻從這些信息中分析出.潘雄是個有野心之人!
基於這個判斷,陳英朗強自鎮定下來,無視諸人桀驁目光,擡手對潘雄一禮後,道:“當面可是潘英雄?”
“某正是,不知陳巡檢今次所來爲何?”耳聽‘英雄’二字,潘雄笑了笑。
“在下受河北督撫元帥、樞相楚王所託,前來拜訪”
陳英朗報了跟腳,廳內霎時一靜。
即便這廳內衆人各有不凡來歷,但桀驁也要看對象是誰!
他們敢與差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也敢對當地廂軍面前不屑一顧.
但楚王名號.那可是動輒滅一地鄉紳,屠千萬亂賊殺出來的名聲。
當年河北路軍威最盛的永靜軍,如今還有麼?
號稱聚兵十萬的劉鶚.是被誰活捉了?
廳內之人或多或少都犯過事,對於每到一地先‘掃黑’的楚王有些不願承認的畏懼。
再有阜城先例短短一年多,數縣蓬勃景象,他們也有所耳聞,自是對這等掌重兵,且能造福一地的有本事高官帶了些敬意。
兩相疊加,便是敬畏了。
坐在上首的潘雄放下了踩在椅子上腳,胡亂在衣襬上擦了擦油乎乎的雙手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隨後才問道:“陳巡檢方纔說受楚王之託?楚王知曉我這草芥一般的人物?”
“哈哈哈,楚王自然知曉急公好義的滄州潘英雄!”
陳英朗見潘雄反應,心中大定,先肯定了對方一句,接着又道:“潘英雄怕是不知,楚王早年在桐山時,同樣喜愛結交天下豪傑,因此被各地英雄贈了一個‘急公好義銀槍鐵戟’的諢號”
陳初自然不知曉這潘雄,陳英朗不過是爲了扯虎皮做大旗。
但他這話相當有作用.衆人一聽楚王當年也在道上混過,紛紛咧嘴笑了起來,心理上親近了幾分的同時,也有點點與有榮焉。
你看看,誰說江湖草莽沒前途!
江湖裡能出一個楚王這般的人物,足以證明黑道也有春天啊!
楚王,簡直是黑道的光啊.
“陳巡檢,不知楚王有何事差遣?”
潘雄雖面露喜意,但問的依然小心.楚王那麼大的人物,能主動找到他幫忙的事,必定不是小事,還是要問清楚了纔好應承。
“潘英雄,諸位英雄.”
不覺間已掌握話題的陳英朗做了個團揖,隨後道:“諸位應該有所耳聞,如今金軍陳兵阜城,隨時有進犯之虞!金人兇殘,諸位河北好漢應該比我清楚.爲防金人肆虐百姓,楚王意拒敵於國門。特遣我前來,召潘英雄以及各位好漢共襄盛舉,於滄州禦敵!諸位以爲如何?”
“.”廳內再次一靜。
有個別人想要起身響應,看大夥一副表情凝重的樣子,不由悄悄坐了下來。
也是,金人之勇,天下聞名!
這是要他們賣命唄
潘雄環視一眼,猜到各人心思.他倒是想借此攀上楚王這棵大樹,但底下各路英豪也要有此共識才行,不然僅靠他手下些許差撥、某些死囚,能有多大聲勢。
想了想,潘雄忽道:“陳巡檢,我滄州地遠離阜城,當真有金人進犯可能麼?”“此事猶未可知,但咱們總要做些防範吧。”
陳英朗自是察覺到了廳內氣氛,不由挺直了胸膛,環顧四方,朗聲道:“諸位都是好漢,難道就甘願在山林、囚營中躲藏一輩子?諸位該知飛龍乘雲、猛虎從風的道理!如今風雲際會,正是諸位一展抱負、天下揚名之時。眼前,兩條路擺着,一條是榮耀家門、封妻廕子的通天大道;另一條,則是永世見不得光,惶惶終日的兇危歧途.怎選,大家看着辦吧!”
說罷,陳英朗隨手拉來一條缺了一腿的凳子,四平八穩的坐了下來。
“.”陸元恪的額頭卻不禁冒出一層冷汗。
‘飛龍乘雲、猛虎從風’,是說這幫遊走在律法邊緣的亡命之徒,想要洗白,想要權勢富貴,需一個契機、也需一個貴人。
而楚王,無疑就是那個能助他們青雲直上的‘風雲’。
說白了,就是勸他們這次賣命,抱上楚王大腿。
但陸元恪緊張的卻是陳英朗最後一句‘則是永世見不得光,惶惶終日’,似乎有威脅的意思.若你們此次不從,日後楚王會收拾你們,除非伱們躲在暗處一輩子別被發現!
陸元恪擔心,這幫草莽漢子受不住激,一時上頭果真殺了他們。
不過,他這擔心明顯多餘了廳內衆人面面相覷,最後都不約而同看向了潘雄。
早就有心攀上高枝的潘雄稍一沉吟,卻拱手道:“陳巡檢,爲楚王效命,爲國出力,我等在所不辭!”
午後,陳英朗等人離去。
牢城營後廳內,議論聲從竊竊私語逐漸變成了大聲喧譁。
這幫人,內部意見也不統一有人興奮異常,覺着由此入了楚王法眼,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卻也有人懷疑楚王是要將他們當炮灰,顧慮重重。
最終,還是由潘雄發話道:“方纔之事,兄弟們也都聽見了。王五王六兄弟,在你寨子裡挑些好手,搬來營內,以防有變。”
“好吧。”那王五稍一猶豫,便答應下來。
潘雄接着又看向了下首幾人,那幾人披頭散髮,面上皆有黥刺,自始至終沒有參加討論,各抓了只雞腿大快朵頤。
“許兄,若果真金人來犯,還需勞煩賢兄弟出手啊。”潘雄客氣道。
卻見爲首那人吮淨雞腿上的殘肉,桀桀一笑道:“俺兄弟五人自打進了牢城營便得潘營管照應,只需潘營管知會,刀山火海俺們兄弟也敢去走一遭。”
“好漢子!哈哈哈。”
潘雄爽朗一笑,再次對一名身穿公服的差人道:“崔節級,再去獄中挑些身手好的死囚,好吃好喝將養幾日。”
“是。”
那崔節級先應了一聲,遲疑片刻後卻道:“大哥,咱們果真要爲人賣命麼?那金人可不是好惹的。”
潘雄主意已定,不管今次金人是否進犯滄州,他都要攥緊這個機會,好好在楚王面前表現一回。
但他也知,廳內這羣烏合之衆雖有爲報恩情,不惜一死的亡命之徒,卻也有崔節級這般無甚大志,只想大口喝酒大塊吃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謹慎之輩。
想要他們在短時間內全部做好賣命準備,已不現實。
爲維持得來不易的士氣,潘雄笑道:“你怕個卵子!界河數百里,咱滄州貧瘠,金人腦子進屎了跑來打咱們?此次邊事,九成九不會殃及咱滄州,咱只需按那陳巡檢的意思做好該做之事,待日後安定,說不得楚王也給你弄身官袍穿穿”
“嘿嘿,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節級心中大定,笑的見眉不見眼。
潘雄也跟着笑.他雖嘴上說着金人大抵不會來,心裡卻盼着金人能來逛一圈,他好謀些戰功,能被楚王簡在王心。
而陳英朗這邊,傍晚方纔回到駐地三家村。
三家村鄉紳陶員外和阜城沙渦鎮姚宗江是表親,老姚是最早接受田改、且最早被授予嘉柔親書‘忠良之家’的十八善人之一,近一年多不但收穫了極高名望,還藉由和淮北商行的合作掙來了大筆利益。
有表親珠玉在前,陶員外對陳英朗的工作分外支持。
即便不理解,也發動周邊四五個村子的百姓按陳英朗要求,挖掘了地道,組織了民壯巡夜。
當晚回村後,陳英朗笑着婉拒了陶員外千金品酒賞雪的邀請,飯後早早回到了臥房。
陸元恪打趣道:“陶家小娘明明對英朗有意,英朗端是狠心!”
陳英朗躺在牀上,枕着小臂,笑了笑沒接茬。
同樣剛剛從別村忙完差事的郭林卻心道:陳學長是淮北一等一的出名人物,怎會看上這陶員外家的閨女
此話倒也不差,陳英朗這等世家子弟,對自己的人生有着極其清晰的規劃。
他若娶妻,必定要找位能穩固家族、對自己仕途有益的女子如今的淮北系中,除了潁川陳,便是蔡家最爲尊貴。
但陳蔡聯姻不可能倒不是因爲兩家表面上看起來不太和諧的關係,而是擔心校長忌憚。
試想,文官系統中最爲強勢的兩股力量合流,校長不擔心纔怪,對潁川陳、桐山蔡乃至校長三方來說,都是共輸。
陳英朗頗得父親真傳,看清眼下局勢的同時,已在悄悄和小學妹趙憐兒培養感情。
這趙憐兒便是多年前和王妃曾祖母從東京回到蔡州的趙家人,面目生的倒也端莊,只是膽子有些小。
雖不是書香門第之女,但她是王妃的堂妹!
眼下陳蔡兩家崛起,王妃孃家闇弱,以楚王對王妃的顧惜、也爲了平衡後宅及各方,想來楚王樂意看到王妃孃家能借潁川陳站穩腳跟。
如此一來,阿瑜在後宅和王妃的關係能更親密,陳家更穩固。
陳英朗作爲陳趙姻親的節點,無疑更容易攀上高位,施展抱負
亥時夜深。
仍無睡意的陳英朗拋開無法與外人說的私密心事,又覆盤了一下今日之事,忽然嘆了一口氣。
同屋的陸元恪不由奇怪道:“英朗怎了?”
陳英朗望着牀帳,過了一會兒才苦笑道:“我總覺着心裡不踏實。我們在滄州能做的都做了,可廂軍疲弱,淮北軍僅一連,那牢城營潘雄怕也難堪大任,若金軍若真的從滄州犯境,我們幾如螳臂當車啊”
陸元恪沉吟片刻,安慰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楚王手中就那麼點將士,若沿河均勻鋪開,更易被各個擊破。滄州偏狹,應該無事”
“但願如此吧。”
陳英朗打心裡不希望金軍犯境滄州,這一點剛好和潘雄相反
十一月初三,大學初霽。
下雪不冷化雪冷,氣溫驟降
界河兩岸,盡是一片蒼茫。
十一月初四,一支約千餘人的馬軍爲防被對岸發現,特意在界河北十里行進。
不知是潘雄的祈禱起了作用,還是陳英朗的祈禱沒起作用.
初五夜,這支金國馬軍在向東北方急進二百里後,猛然掉頭向東南而來。
直撲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