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初的鬍鬚最終也沒能刮成。
阜城冬日遠比淮北寒冷,好在當地署衙內都設有地龍火牆。
正午時分,陽光正好。
官衙後花廳,蔡嫿未着絲縷,斜倚在胡榻之上,妖冶臉蛋上桃韻未消,狹長狐眼內春情如水。
陳初側身枕在蔡嫿胸前,像是得到了心愛之物,仍緊緊抱着後者柳蠻。
二人夫妻多年,對彼此敏悅之處,瞭如指掌。
又兼久別之後重逢,一番天雷地火,自是如魚得水。
雲收雨歇,花廳內一片寂靜,兩人能清晰聽到對方呼吸聲。
胸脯嬌嫩,蔡嫿被陳初那胡茬刺撓的有些疼,卻也沒將人推開,反而像哄孩子似得,溫柔地摩挲着陳初的腦袋.
當下時代,男人頭顱輕易不得觸碰,視爲不敬。
特別是身居高位之人。
不過,此時密室內僅他二人,倒也不需顧及世俗眼光。
“小狗.”
“嗯?”
摩挲頭皮,是一種可以使人快速放鬆下來的手段,一夜未眠的陳初有些犯困,閉着眼睛迴應一聲。
“河北路便沒有能入你眼的女子麼?怎不在當地找個女人伺候?”
蔡嫿大概是見了陳初鬍子拉碴的模樣纔有此一問,但聊這個話題,陳初可就不困了啊。
“嫿兒怎突然這般大度了?”陳初仰頭,笑問道。
“我何時不大度了?”蔡嫿風情萬種的白了陳初一眼,隨後卻道:“找人隨行伺候,又不是讓你將人娶進王府,事後給些銀子就是了.”
“.”
你聽聽,這是人話麼!
當今,‘伺候’的含義可不止吃穿住行生活瑣碎,絕對少不了暖牀陪睡等工作內容。
這是教陳初,寂寞的時候可以找人陪,但不能將人帶回家,讓他用完就扔啊!
小地主婆自幼形成的極度實用功利主意,果然不是那麼好改的。
陳初笑了笑,不在此問題繼續爭論,反問道:“家裡怎樣了?”
說起這個,蔡嫿來了興致,講起了陳初不在這段時間家中的情況。
說起虎頭十月間來了月信,嚇得幾天沒敢出門,以爲自己要死了還說她最近沒以前活潑了,有心事也不和家裡一衆姐姐講了,下了學堂便躲進自己的臥房裡,看話本、寫日記
“長成大姑娘了.”陳初有些感慨的嘆道。
其實對於虎頭的成長,陳初早有察覺,以前,只要他回家,虎頭便是最粘人的那個,不但要陳初陪她嬉戲,還必須讓陳初仔細聽她講有意思的學堂軼事。
可這兩年,陳初明顯與虎頭之間有了距離,後者再不像以往那般要抱抱、要牽手了。
反而每次見面,都會扮作小大人似的規規矩矩的見禮問好。
虎頭之於陳初和貓兒,幾乎是養孩子一般。
但養孩子就是一個看着她漸漸獨立、漸行漸遠的過程,雖唏噓無奈,卻也是世間常理。
隨後,蔡嫿又說起了家中的幾個孩子,馬上三歲的小元寶已滿院子跑了,不過玉儂至今也沒個當孃親的模樣。
蔡嫿離家前幾日,小元寶見園內池塘結了冰,好奇下跑到冰面上玩耍,玉儂見了不但沒阻止,反倒和女兒在冰面上嘻嘻哈哈追逐嬉鬧。
結果淮北的冰厚度不夠,撐不住玉儂的體重,娘倆一齊掉進了冰窟窿裡。
池塘雖只及腰深,也將一家人嚇壞了。
事後,玉儂被貓兒罵了一回,罰了半月月俸
再說起貓兒所出的那對龍鳳胎,女兒阿寵的事,蔡嫿寥寥數語帶過,可提起陳稷,卻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陳稷自打出生後,被蔡嫿抱到青樸園的時間甚至比貓兒留在自己身邊的時間還長,陳初並不清楚姐妹二人私下是怎說的。
蔡嫿喜愛孩子是王府內人所共知的事,她願意帶小世子,想來可以多少彌補些許缺憾。
想到此處,側枕在蔡嫿胸前的陳初,伸出食指在她緊實光滑的肚臍周圍畫起了圈圈,笑道:“沒孩子也蠻好的,看我嫿兒這身材,便是二八處子也比不得。”
“癢!”
蔡嫿嬌笑一聲,拍開了陳初的手,她自然能聽出陳初是在安慰她,卻在稍稍沉吟後,道:“小狗,說實話,今晨在我見到伱的那一瞬,想要娃娃的心思突然淡了許多。”
“爲何?”陳初驚訝之餘,支肘撐起上身擡頭看向了蔡嫿。
這麼一來,因昨晚熬夜的紅眼睛、因少許消瘦而稍顯凸起的顴骨、多日沒有整理的胡茬,重新進入了蔡嫿視線。
蔡嫿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反而用雙手捧住陳初的臉,以大拇指指肚輕柔拂過他翹着幹皮的嘴脣,心疼的一嘆,這才徐徐道:“若有了孩子,我大約也會和貓兒、玉儂一般,將心思更多用在孩子身上.那樣一來,誰還來心疼我家小狗呀”
陳初只覺脊骨一麻,一時說不出話來。
女子情話,如寒冬溫酒,讓人止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蔡嫿的到來,讓陳初繃緊心絃得到片刻鬆緩。
但大敵當前的局勢卻沒有改變,如今河北路北部共有淮北軍九團加一炮團,王彥獨一旅,共三萬五千餘將士。
爲防周國,淮北兵力已用至極限,無法再行北援。
而金國暗線傳遞的消息非常明確,此次金兵南下,金帝力排衆議,沒有任命正值壯年的海陵王爲主帥,堅持派遣了老邁的完顏宗弼。
此來金軍共三萬六千人,其中六千爲女真精兵。
再加上北岸韓企先部一萬多人,已超五萬
齊國兵力並不佔優。
臘月初七,陳初召集衆將議事。
關於如何抗擊金軍,衆將小有分歧,吳奎認爲該據河而守。
但項敬卻反對道:“界河綿延三百里,在河面冰封的情況下,無險可守。且若將我軍兵力分攤於界河南岸,看起來是處處防禦,實則處處不設防。只要金軍集中優勢兵力,於某一處突破,我軍瞬間有全線崩潰、被分而殲之的危險。”
吳奎被駁,卻又不知該怎樣反駁項敬的意見,便把目光看向了兄弟兼上司周良,希望後者站出來替他講幾句。
雖項敬出自原淮北廂軍體系,但周良也知此刻非是以門戶區別對錯之時,反而認同了項敬的觀點,提出兵力集中於幾處沿河縣城,據城而守。
其實項敬也是這個意思,但他不敢說.據城而守,便意味着放金軍入境,如此一來,南岸百姓就要遭殃了。
就在大夥以爲陳初不會同意的時候,陳初卻突兀的問了列席的陳英朗一句,“陳巡檢,各村地道挖掘的怎樣了?”
“稟督帥,沿河八縣七百六十九村已全數按當年桐山樣式完成了儲糧、藏兵、交通地道。”
原本,南岸百姓對這勞什子的掘地道沒有半分積極性,直到上月金兵犯境滄州。
按指示挖了地道的三家村,全村百姓無一死傷隔壁陰奉陽違不肯照辦的村子,無一活口。
如此強烈的對比,再不用陳英朗等人動員
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沿河數縣青壯按照淮北提供的圖樣紛紛在各自村內掘出了四通八達的地道。
爲活命,幾乎是夜以繼日的幹。
在此過程中,淮北來的千餘士子和三千民夫發揮了重要作用。
士子負責組織調度統籌,民夫負責技術指導。得到陳英朗肯定的答覆後,陳初卻道:“每村留下少數青壯,老弱婦孺全數撤往歷亭、安陵、德平一線,由焦指揮使配合你執行勸離事務”
議事廳內微微嘈雜。
歷亭、安陵、德平一線,在界河南一百多裡。
自古故園難捨,雖說大敵當前,但一下子勸離數十萬百姓,也不是一樁易事。
“若遇阻礙,焦指揮使可臨機自專!”
焦屠不做多想,當即領命.陳英朗卻從這話裡嗅出絲絲肅殺之意。
或許多數百姓會配合,這‘臨機自專’針對的就是不配合的人。
陳英朗能明白陳初的意圖.那便是將界河南岸打造成一個南北一百多裡的無人區,將金軍耗死在這片區域內。
金軍外出作戰,有一個世人皆知的習慣,那便是隻攜少量糧草,就食於敵。
這般情況下,依舊固執留在戰區的百姓,不但自己危險,且隨身口糧很可能無形資敵。
陳初讓焦屠配合陳英朗執行,正是焦屠所部,大多爲尚未來及改編的武和軍舊部.這幫人打仗不行,但恐嚇百姓,都是好手。
關鍵時刻,已沒時間講究手段是否溫和了。
“蔡主事,你速去安陵,佈置營地準備接收百姓。”
陳初將此事交給了蔡坤。
“秦大川、孟憲良率本部去往安陵,明日,蔣懷熊將率京城廂軍五軍抵達,你兩部暫歸蔣都統轄治,共同防衛安陵一線.”
“遵令!”
秦大川、孟憲良同時領命。
但在孟憲良十四團任團副的毛蛋,卻憂鬱的望了寶喜一眼.兩人同是楚王親衛出身,如今人家寶喜已是一團正職,毛蛋這次好不容易跟着本部從淮北馳援河北,想要撈場仗打,不料卻又被安排到了一百多裡外的第二防線。
毛蛋有點不甘心,可寶喜也只能遠遠的朝兄弟攤攤手,示意東家的決定,他也幫不上忙。
陳初沒理會毛蛋的小失落,轉而又對首次參與淮北會議的潘雄道:“潘團練!”
“屬下在!”潘雄慌忙起身。
“潘團練,即刻聯絡北岸好漢,一旦金軍渡河,你便率牢城營好漢過河去往金國河間府。截殺遊兵斥候、傳令軍士.”
他們這幫人,放在戰場上正面衝殺沒多大用處,但深入敵後襲擾小股部隊、焚燒後勤輜重糧草的事,得心應手。
“是!”想在楚王面前好好露回臉的潘雄激動道。
陳初卻又指了指靠在牆角的大寶劍,道:“這位何先生,隨你一同行動。”
這場會議一直從午間開到深夜。
待交代完各團各營詳細駐紮位置,以及互相聯絡方式後,已至深夜。
陳初亥時方纔回到暫居署衙,起居室內,蔡嫿守着一桌子飯菜昏昏欲睡。
被陳初進門的響動驚醒後,蔡嫿起身伸了個懶腰,將淤在熱水中的碗碟端了出來,她就不是一個善於伺候人的,以至於這些最簡單的小事反而顯得笨手笨腳。
“你吃了沒?”陳初笑着問了一句。
“沒,等你一起。”
蔡嫿此行,本來擔負着去滄州清丈田畝的差事,可眼下一切爲戰爭讓步,她的差事只能往後推了。
燭火暈暈,兩人坐在桌前,邊話些家常,邊進晚飯。
一點不像身處戰雲密佈的前線,反而有些歲月靜好的味道。
但陳初卻發現,桌上四樣小菜,兩葷兩素,蔡嫿卻專挑素菜吃.
“怎不吃魚?北地水冷,所產魚獲和咱淮北的味道有所不同,你嚐嚐”
陳初幫蔡嫿夾了塊嫩滑無刺的魚肚,後者看了一眼,卻嘻嘻一笑將魚肉夾回了陳初碗裡,並道:“近來不想吃肉,不用管我”
陳初奇奇怪怪的瞄了蔡嫿一眼.人說懷孕時纔會口味大變,可兩人分別四五個月,昨日方纔見面,和這事也不挨邊啊。
他卻不知,今年三月間,貓兒分娩,某人擔心過度,偷偷在王府假山後向諸天神佛發下宏願,‘若貓兒平安,信女爲道君佛祖重塑金身,餘生茹素.’
‘重塑金身’之願,她已還了。
但‘餘生茹素’,卻要用一輩子來還
十二月間,整個齊國彷彿化作一臺戰爭機器。
初八日,蔣懷熊率五軍京廂進抵安陵一線,匯合淮北第十二、十四團在此構建界河以南第二條防線。
初九,折彥文、荊鵬等西軍子弟帶着三五百不等的軍士紛紛抵達阜城。
這折彥文除了表面功夫,倒還真的給了陳初一些驚喜.隨他前來的,還有一百車猛火油。
麟府路自古產石油!
陳初發現自己直到現在纔想起這麼一條重要信息.
整個臘月中旬,一輛輛滿載物資的車隊,不斷來往於河北路與淮北、東京之間。
直至下旬,車馬才漸漸稀拉。
到了這個時候,整個河北路北部一百多裡的狹長地帶中,除了爲數不多的留守青壯,已幾乎看不到了百姓。
臘月二十三,祭竈。
最後一批非戰鬥人員南撤往安陵。
蔡嫿便在其中一批.
臨別前,蔡嫿沒有過多兒女情長,只在城門外幫陳初整理了一下披風,道:“愛郎珍重,妾身在安陵等愛郎得勝消息。”
隨後爽利的登上了馬車蔡嫿知曉,自己繼續留在此地已幫不上忙,還會使陳初分心。
只是和蔡嫿同乘一車的丁嬌卻愕然發現,蔡嫿上車後癡癡望着漸漸變小的阜城,竟落了幾滴淚。
殺人不眨眼的蔡三娘子也會哭呀?
咱不懂,咱也不敢問.
不過,當丁嬌想起同在阜城的那傻大個,卻也沒忍住幽幽嘆了口氣。
當日,界河南北降下大雪.
是夜,炮團團副林承福、火器場大管事黃恢宏之子黃繼業領了數百人,在界河冰面上鑿出了深半尺、連綿十餘里的冰槽。
隨後在冰槽內埋入了一根根臂粗竹管。
風雪呼嘯,隱隱能聽到兩人談起什麼‘爆破筒’之類.
雪接連下了兩日,臘月二十六,潘雄聯絡的北地草莽,已接二連三傳來的見到了金國先頭部隊的消息。
可此時河北路北部,白茫茫大地之上,百里內的村莊既無雞鳴狗吠,亦無行人煙火
恍如死地一般。
只有那沿河而建的數座縣城,旌旗招展,槍刀如林。
死地,孤城。
宣慶元年年尾,似有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