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黃昏時分。
初九日淮北收到了來自東京的勤王詔令。
淮北督撫楊震第一時間命淮北五府駐軍進入戰備狀態,隨後趕往了蔡州。
今日,官衙內這場會議已持續了一下午,關於到底出不出兵的爭論也持續了一下午。
雙方爭的面紅耳赤。
反對淮北出兵態度最堅決的是蔡州知府徐榜,他的理由很清楚,‘淮北地處齊周邊境,不可不防。即便東京丟了,也不能丟了淮北。’
與之針鋒相對的,是督軍曹小健,理由同樣充分,‘東京若破,淮北也不過是砧板魚肉,金夏軍轉而南下,淮北根本無險可守。是以東京必救.’
兩人的話都無從反駁,卻也都代表了各自派系的利益。
徐榜乃根正苗紅的淮北系,自是想家鄉子弟兵以保衛家鄉,畢竟淮北數府內遍佈的工坊、大片良田纔是淮北的根基。
曹小健呢,當然擔心嘉柔安危。
而近年來逐漸佔據淮北中層的新式官員,譬如陳英俊、唐敬安一直保持着沉默。
眼看徐榜和曹小健吵臉紅脖粗,簡直要動起手了,陳景彥皺眉呵斥一聲,這才換了一副相對溫和的表情,朝唐敬安道:“唐知府,以你之見,應當如何?”
堂內衆人隨即安靜下來。
唐敬安乃楚王秘書出身,他應該最瞭解楚王的心思。
如今來不及請楚王定奪,唐敬安的意見便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楚王的意思。
唐敬安深知此事幹系重大,回答前不由先問了一句,“經略大人,近來淮南可有異動?”
陳初和陳景安都不在蔡州,軍統得來淮南情報,有相當一部分都會呈給陳景彥閱覽,以助後者對周邊局勢有清晰瞭解。
“近來淮南一片風平浪靜.”
在得到陳景彥肯定回答後,唐敬安再不猶豫,起身環顧衆同僚,道:“以我來看,東京,需救!”
話音一落,堂內頓時一陣吵嚷,似是對唐敬安的表態不滿。
“肅靜!”
陳景彥又喝一聲,轉頭對唐敬安道:“唐知府,說說你的理由。”
“諸位大人.”唐敬安作了個團揖,這才道:“楚王蓽路藍縷,砥礪十年,方有今日之局面!楚王之志,豈單單淮北數府?若我等見死不救,致東京淪陷,先不說淮北能否安矣,楚王十年心血亦毀之一旦!”
“唐知府,說的簡單.”
徐榜起身打斷,可唐敬安卻也不客氣,擺手阻止了這位淮北大佬之一,緊接便道:“徐大人,如今咱們不能只盯着夾帶裡這淮北數府了!楚王是齊國的王,楚王之民,不止淮北四百萬,整個大齊兩千餘萬軍民,皆我楚王臣民!同理,楚王之地,也不止這淮北五府!東京若失,便是楚王的東京淪陷!如今萬民惶恐,四境不安,大齊臣民皆盼楚王挽狂瀾於既倒、扶社稷之將傾。如此民心所向,我們怎可見死不救!”
唐敬安擲地有聲的話,讓徐榜喃喃說不出話來。
他總不能否認楚王對淮北以外的國土臣民沒有責任吧。
陳景彥卻瞄了曹小健一眼,唐敬安明確無誤的支持淮北出兵,和曹小健的訴求契合。
但曹都監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喜意也是,唐敬安太直白露骨了,完全不再掩飾,什麼‘大齊兩千餘萬軍民,皆楚王臣民’什麼‘楚王之地,不止淮北五府’。
等於明說了,齊國已成楚王禁臠。
陳景彥料定,自家這便宜女婿若能平定此次大亂,登基大寶指日可待,便是陳初不急,他手下這幫人也等不及了。
其實,陳景彥和唐敬安的想法一致,同樣認爲東京不容有失。
他只是借唐敬安之口說了出來,以免得罪淮北系內相對保守的勢力。
不過,此事最終決斷,還需以軍方意見爲重,陳景彥主動向始終未發一言的楊大郎,道:“楊督撫,爲今之計需督撫拿個主意了。”
楊大郎最是乾脆,直接道:“壽州大營駐軍已開始向蔡州集結,三日後即可整裝北上!”
大郎和唐敬安之所以態度堅決,正是因爲兩人都瞭解陳初的志向.自打淮北水患賊亂後,初哥從未有過偏安淮北一隅的想法。
莫說取代齊國,便是金國、西夏也早早存在於初哥兒的長遠佈局中。
要不然初哥兒也不會幾年前便將太虛道長送往金國。
既然這回他們主動送上門來,大不了將決戰提前幾年。
楊大郎一錘定音後,堂內關於出不出兵的議論告一段落。
徐榜的關注點馬上切回了淮北防務,“既如此,楊督撫怎麼安排淮北防務?”
這就是徐榜最大的優點,從不死犟,只要拗不過,便趕緊調頭。
早已有腹稿的大郎卻道:“本帥帶近衛一團、三團、十三團、十七團及天雷二團一部北上。劉二虎第十團自壽州回調,負責蔡州防務。十八、十九、二十,三團駐守壽、宿、泗三府”
說到此處,大郎忽向潁州都統郭滔兒一抱拳,道:“我離去後,淮北防務便託付與郭大哥了!”
正因北上名單中沒有自己而稍感失落的郭滔兒匆忙起身,回禮道:“楊督撫只管放心,郭某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大郎卻哈哈一笑,糾正道:“郭大哥切勿說什麼城破人亡,淮北是我十餘萬大軍的鄉梓所在,亦關乎王妃和小世子小郡主的安危,這副擔子可不輕。”
說到此處,大郎又是一禮,認真道:“數十萬將士家眷,便拜託郭大哥了!”
坐在上首的陳景彥不由心生感嘆,近年因大郎一直駐在壽州,兩人見面機會不多。
此時看過去,這楊大郎確實有了幾分大將風采。
防務安排便可窺見一斑大郎縝密心思.淮北軍中,近衛一團可稱最強步卒,近衛二團卻也是淮北最強馬軍。
此次出征,遭遇野戰的可能性極高,帶上近衛二團無可厚非。
但近衛二團常年擔負着駐守蔡州、保護王府的重任,蔡州交給別人自然難以放心。
唯獨出身於鷺留圩的劉二虎不需擔憂他或許算不上淮北軍中最有能力的那幾個軍官,但論忠心,卻能排進前三。
說句難聽的,楚王不在的情況下,在二虎面前就算陳景彥、徐榜加一起,都未必有王妃說一句話有用。
酉時中,天色漸黑。
自有大郎身邊的傳令兵去往此次被選中出征的軍官住處通知,好讓他們快做準備。
大郎、郭滔兒、陳景彥卻依舊留在堂內,開始商議詳細防務以及應急預案。
淮北原駐有兩萬多將士,大郎要帶走一半,其中近衛二團、大郎起家的桐山班底組建的三團,都是精銳。
留下的軍隊中,除了二虎的十團,餘下三團皆是去年編練的新軍。
這一萬多人,若遇小股敵軍,自然沒問題。
但周國也不得不防大郎讓二虎指揮分散於各府縣的老兵,帶領各村民團進入二級戰備狀態。
陳景彥則負責與各家場坊溝通,將各廠護衛隊、乃至朱達的武裝押運隊都納入了動員體系,以防萬一。
府庫刀槍舊甲,下發至村、廠一級。
隨着西北和東京的消息漸漸在蔡州擴散,自是在城內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只不過,有的聞之擔憂,有人聞之興奮,有人聞之肝腸寸斷
酉時末,鐵膽得知此次北援有自己,推開飯碗便跑去了後宅,準備向王妃和蔡姐姐辭行,今晚就搬去軍營,好爲後日開撥做準備。
自打前年河北一戰,鐵蛋已憋了兩年沒撒野了!
只是,剛走到涵春堂前,便看見大大小小一羣小娘,站在門外躊躇不入內,臉上盡是擔憂神色。
鐵膽認得帶頭那小娘,不正是殿下的妹妹嘉嫆麼!
鐵膽馬上明白過來,這羣丫頭怕是聽到了消息,擔心被困在東京的長姐安危,許是來求王妃說服淮北軍北援的。
儘管鐵蛋已得了軍令,卻還是暗自道:嘉嫆求人都求不到正主,王妃素日不插手公務,便是找上王妃也沒用。
正思量間,卻聽堂內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緊接便是一道已哭啞了的女聲,“求娘娘讓燕兒去吧!我爹爹的爹爹首級尚在金狗之手”
隨即,便是貓兒低低的安慰。
鐵膽興奮之情頓時消散想來裡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必是秦勝武新妻,折家幼女折燕兒.
老父血灑疆場,身爲人子自是悲慟。
鐵膽眼看王妃一時半會騰不出空閒見自己,便轉頭去了蔡嫿所在的青樸園。
有孕前,蔡嫿身形一直算的上豐腴,可此時的蔡嫿倚在牀上,原本圓潤的兩頰微微內陷、往日豔若桃李的臉蛋微微蠟黃。
不過,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鐵膽進屋時,稷兒正趴在牀頭抄大字,蔡嫿倚在牀頭,一邊吃着橘子,一邊指導稷兒的字型。
以前家中孩子的功課,都由阿瑜負責,今年五月間,阿瑜誕下一子,如今正處在休養身體的階段。
蔡嫿雖有身孕,卻主動攬過課餘教導孩子的差事.當然,她只教稷兒。
玉儂說她偏心,蔡嫿卻反懟嬈兒太鬧,影響她休息。氣的玉儂十來天沒讓嬈兒來過青樸園。
這邊,鐵膽不知是受了折燕兒喪父的感染,還是見了消瘦蔡嫿.竟杵在蔡嫿牀前,驀地紅了眼睛。
“傻樣。”蔡嫿嗔了一聲,喚鐵蛋在牀邊坐了,隨手塞過來一顆橘子。
“蔡姐姐,我不吃”鐵膽連忙客氣道。
蔡嫿卻嘻嘻一笑,飛了個媚眼,“我也沒打算請你吃呀,我是讓你替我剝皮.”
嗯,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
蔡嫿得知鐵蛋特地前來告辭後,囑咐了幾句注意安全,忽又話鋒一轉,低聲道:“此戰遠比任何一回都要來的兇險,鐵膽若在東京遇上了你陳兄弟,幫我留意些他,莫讓他缺了胳膊少了腿,嘻嘻”
蔡嫿故意說的輕鬆,正在剝橘子的鐵膽一愣,卻低聲道:“蔡姐姐,陳兄弟在金國呀,他應該不會出現在東京城外吧。”
蔡嫿沒第一時間回答,反而先從鐵蛋手裡拿走了剝好橘子,這才彎起狐媚眼笑了笑,“你不懂他,或早或晚,他一定會出現在東京城外!他呀,比誰都愛用險着”
這種判斷,沒有任何情報支撐,完全基於兩人之間的瞭解。
鐵膽也不知怎回答,旁邊,蔡嫿將那顆剝好橘子一分爲二,一半塞給了鐵膽,一半給了埋頭抄字的稷兒。
“謝姨娘”
稷兒小大人一般,接過後不忘答謝。
蔡嫿嘻嘻一笑,擡手在稷兒臉蛋上輕輕捏了幾下,“小機靈鬼兒,真招人喜歡。”
敘了會話,鐵膽告辭時,從來不囉嗦的蔡嫿竟沒忍住在前者出門瞬間,又喚了一聲,“鐵膽.”
“蔡姐姐怎了?”鐵膽扶門回首,眨巴着嬰兒般的純真大眼。
“那個.你莫忘了。若真在東京城外遇見王爺,你替我看顧則個”
“嗯,姐姐放心,有我在,必保陳兄弟平安!”
鐵膽信誓旦旦道。
戌時初,屋內又剩了蔡嫿和稷兒。
蔡嫿似有心事,狹長雙眼目無焦距的望着牀帳呆愣半天,一旁的稷兒寫完今日作業,依舊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忽然小聲問了一句,“姨娘,父親又要和壞人打仗了麼?”
蔡嫿回神,瞧了小人一眼,笑道:“怎了?稷兒可是害怕了?”
稷兒揹着雙手,搖了搖頭,“稷兒不怕。”
“可姨娘怕的很,怎辦?”蔡嫿故意逗道。
“姨娘莫怕,王大伯教了稷兒拳腳功夫,稷兒保護姨娘和弟弟.”
稷兒說起‘弟弟’時,眼巴巴望着蔡嫿的大肚子。
蔡嫿不由一樂,笑問,“稷兒想讓姨娘生個弟弟?”
“嗯!”
“爲何?”
“弟弟好玩,嬈兒姐姐和冉兒姐姐愛哭鼻子,不好玩.”
孩子天真的話語,逗得蔡嫿大笑,可隨後心中又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童言無忌,稷兒想讓她誕下男孩,但腹中若真是男孩,恐怕有不少人要擔心的睡不着了。
甚至蔡嫿自己在夜深人靜之時,也思考過這件事.
不過,此事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便是果決如她,也不敢細想.畢竟,她如果真的要做些什麼,不止這個讓她迷戀的家要完蛋,稷兒也需
日後可見的要與小野貓成生死仇敵,和小狗也只有君臣沒有夫妻了。
這麼一想,蔡嫿覺得非常不值得
走神間,忽覺小腿上一癢,蔡嫿擡眸看去,卻見小傢伙不知何時已脫鞋趴到了牀上,正跪在自己腿邊,像模像樣的揉摁着她因懷孕而浮腫的小腿。
狐媚眼下意識彎起好看弧度,“稷兒,誰教你的?”
“爹爹.爹爹離家前,說稷兒是家裡長子,要保護好家裡姐妹和姨娘。”
“哈哈哈”蔡嫿伸手將稷兒撈進了懷裡,不由分說在小人兒臉蛋上啪嘰親了一口,“娘沒白疼你稷兒,來,喊聲娘”
稷兒從小一半時間都待在蔡嫿身邊,這種‘遊戲’不知做了多少回,小傢伙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確定親孃不可能聽見,這才糯糯喊了一聲,“娘,娘,稷兒想吃果子.”
“哈哈哈,你這小機靈鬼,牙都快被甜食蛀沒了,還吃果子?”
“娘,稷兒想吃.”
“好好好茹兒,去玉儂房裡討些蜜果子來,小心別被王妃看見嘍。”
戌時中。
鐵膽出城,去往城南校場。
校場內的將士似乎已收到了出征消息,正在連夜整理甲冑、檢查馬掌。
急衝衝進營的鐵膽,卻在營門處見到了一位‘熟人’。
“咦,爹爹,你怎來了?”
鐵膽下馬,已四十有五的沈再興身形站的筆直,一見面便道:“大郎調鐵膽出征了?”
“是呀。”
鐵膽狐疑打量老爹,不明白後者想幹啥。
自打桐山一戰後,沈再興便提前進入退休生活,和一幫老夥計在城外莊子裡侍弄莊稼、閒暇時教農家孩童瞎幾把耍幾套拳。
已不過世事多年。
“爹爹隨你去東京。”
沈再興一開口,便驚到了鐵膽,只見她頭搖的像撥浪鼓,“不成呀,爹爹是普通百姓,怎能隨便跟隨大軍行動!”
一句‘普通百姓’讓沈再興老臉頗爲掛不住,罕見的對女兒黑了臉,“你的功夫還是我教的呢!你若不帶我,我便去找楊大郎,請他換你龐大叔帶近衛二團出征,讓你留下!”
鐵膽一聽便急了,“爹爹你怎能這般耍賴!”
陪沈再興站在一旁的龐勝義連忙出面打圓場,勸鐵膽道:“大侄女,上回淮北平亂你額頭中箭,後來河北一戰,你又差點淹死,你爹爹這不是擔憂麼,就帶上他吧”
龐勝義講情時,沈再興眼巴巴的望着女兒,唯恐再被拒絕。
鐵膽也擔心爹爹果真去找大郎,將自己換下來,不由一跺腳道:“那好,我與爹爹約法三章,爹爹若同意,我便帶上爹爹。”
“好說好說,乖囡只管講!”
沈再興忙不迭應道。
“一來,爹爹不許胡亂發令指揮!”
近衛二團老班底便是八山九寨逃戶,當年沈再興便是這些人的大哥。
鐵膽自然擔心爹爹在戰場上越俎代庖,胡亂發號施令。
“你你們都還是我帶出來的人哩”
沈再興小聲嘀咕一句,求助似的看向龐勝義,可這回老龐也不幫他說話了。
被剝奪了指揮權的老沈只好委屈吧啦應了下來,“好,依乖囡”
“二來,出征後,爹爹一切都要聽女兒的,若女兒說了甚不合你意,爹爹也不能發火,更不能罵人!”
“依你,依你”
“三則,出征後,女兒可沒法給爹爹安排軍職,爹爹要從大頭兵幹起。念在爹爹年邁,女兒便收爹爹做親兵.”
“.”
恥辱,恥辱啊!
半隻近衛二團都是老子帶出的,如今老子迴歸隊伍了,竟要從大頭兵幹起?
還‘念在爹爹年邁’.說的人家老沈像個拖油瓶一樣。
眼瞅老爹拉了臉,鐵膽忙道:“爹爹已應下了第二條,一切都聽女兒的!”
當年威震唐州許州汝州及蔡州部分地區的萬人敵沈老漢仰天無聲慨嘆,終道:“依你,依你,都依你”
家人們,誰懂啊,我這小棉襖四處漏風啊!
十月十五,淮北援軍北上。
打頭的近衛二團沈鐵膽團長身邊,卻多了一名全團誰見了都點頭哈腰客客氣氣的臭臉大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