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大周安豐朝廷南去前往大周臨安朝廷傳旨的隊伍離城不久,代表臨安朝廷議和的禮部尚書沈該也趕到了安豐城外。
被強行攤派了議和任務的沈該,原本和議目標是封鎖了錢塘灣的水軍,可他尚未動身,臨安朝廷十一日夜間忽然得知,齊國楚王已帶着大周太上皇駕臨淮南。
相比每日炮轟渡口卻暫無登陸之力的水軍,淮南之變無疑對臨安朝廷威脅更大。
於是,在朝廷急令之下沈該連夜更改了目的地,一路北上前來淮南。
他來淮南目的有二,一來查看淮北軍虛實,二來確認太上皇真假。
只不過,北上途中,壞消息一樁接一樁.先是得知大周淮南水軍全軍倒戈,擁護那暫時不知真假的太上皇,後又聽說淮南叛軍聯合淮北軍短短數日連下五府。
待他走到廬州時,此地已被所謂大周安豐朝廷任命的右驍衛上將軍韓世忠所佔。
韓世忠得知沈該使團爲的是和議一事,倒也沒有爲難,遣一隊將士護送其去往安豐。
可就在昨夜,沈該又聽聞.太上皇已在安豐另立朝廷,不但任命令了各級官員,更令人咋舌的是,齊國楚王又任了大周樞密使、掌全國兵馬、受封晉王.
臨安朝廷最擔憂的局面出現了。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沈該已有八成確信,待在安豐城內的太上皇是真的,不然的話,淮南衆多文武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現塌方式的大面積歸順。
十九日巳時,沈該使團於城南五里與在此相候的陳景安、裴蔚舒、韓昉等人相見。
一番不尷不尬的寒暄後,陳景安引沈該入城,卻在城東三裡處恰好見到了晉王閱兵.
隨着東京戰事收尾漸漸結束,以楊大郎爲主將,折彥文、張叔夜爲副將率淮北第三旅主力同折家軍、鄺道固部、荊鵬部、秦勝武部等共計十萬大軍已越過太原府。
沿途追捕金夏潰兵、繼續向西收復西北失地。
而彭二哥則帶着耿寶喜部、劉毛蛋部、西門恭潘雄部、趙孟广部等四萬餘將士南下,於昨日在安豐城外下營。
南下將士中,已連續數月征戰,說不疲憊是假的。
是以,淮北軍才安排這場閱兵,鼓舞士氣。
此事原本和沈該無關,但以陳景安的雞賊程度,有這麼好的機會怎會不利用.
他特意帶着沈該使團在安豐城外繞了半圈,好讓對方‘湊巧’看見齊軍聲勢之壯!
巳時三刻,天色陰沉,北風陣陣。
數萬人整齊列隊於城東,將士們面龐之上頗有風霜,身上甲冑雖擦拭一新,但偶有殘破、缺失甲片之處仍未來及修補。
如林刀槍中,也不乏崩了刃口、甚至磕斷了只剩半截的長柄馬刀
比起已在淮北更新了裝備的近衛一、二團,破甲斷刀無疑顯得寒酸了些。
但,從遠處徐徐繞過的安豐臣工、臨安來使卻無一人敢小看這些將士對方身上如有形實質一般的煞氣,實在是太重了。
深冬時節,天地一片蕭索。
深色甲冑更顯冰冷,數萬人的隊列無一絲雜音,猶如一座沉默鐵山。
即使距離陣列三裡多遠,衆人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強大的壓迫感。
沈該使團三十多人騎在馬上,統統保持着側頭北望的姿勢.陳景安的目的達到了。
談判之前,亮一下寶貝.免得在談判桌上過多扯皮。
可新任御史中丞韓昉卻沒忍住,捋須道:“沈大人,莫嫌將士兵甲不利,他們都是剛從東京城外歸來的將士,和金虜夏胡惡戰六十日,呵呵.”
最後那‘呵呵’一聲,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得意。
沈該聞言,拱手一嘆,表情複雜道:“齊國軍勢,確實不凡。東京一戰,天下側目,也大大出夫(乎)了天下人的意料啊。”
“呵呵.”韓昉又是一笑,不知是在笑沈該的胡建口音,還是笑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齊國勢大,“是啊,不然你周國也不會行那背盟偷襲的小人之舉,奈何,我淮北兒郎爭氣的很,讓你們失望了,哈哈哈.”
“.”
沈該一臉尷尬.四國混戰、三國圍攻的戲碼已大體塵埃落定,此時回頭看看臨安一系列操作,簡直是丟人現眼。
趁人不備偷襲,得知金夏大敗又倉惶回撤。
一來一去,寸土未得,一毛錢的便宜沒佔到,反而惹了一身騷,內有士子哭廟、商戶罷市,外有齊國進佔淮南
真是又蠢又慫!
當日午時,柴極賜宴沈該使團,雙方就此見了面。
丁未前,沈該便是周國朝臣,自然識得柴極,此時又見,柴極雖面相衰老許多,但還不至於認不出來。
沈該一時恍如隔世,心中五味雜陳,不禁潸然淚下。
柴極反倒溫言安撫了幾句,做足了仁君姿態.眼下大周雖安豐、臨安並立,但站在柴極角度,臨安朝的臣子,也就是他的臣子嘛。
但宴後,陳景安、韓昉等人蔘與談判,可就沒了午間宴會的溫情脈脈。
“銀八百萬,以供太上皇及皇嗣日常用度、營造寢宮;釋放臨安牢獄中的羈押士子、商戶;康王率秦相等重臣前來安豐覲見”
當陳景安緩緩說出這三個條件以後,臨安使團登時炸了鍋。
第一條,沈該有思想準備,不就是賠錢麼!
若能以‘供養太上皇’的名義支出這筆款項,臨安朝廷反而能保全些面子,總比‘歲幣’這種賠款形勢要好聽些,還可彰顯皇上‘孝道’。
但八百萬太他娘多了!
當年贈與遼國歲幣,每年不過三五十萬,這一下翻了幾十倍,沈該若答應下來,回去後不得被噴死。
至於第三條,更是提也不別提.僅僅是安豐朝廷用的‘康王’二字,臨安朝都不可能接受!
康王,那是皇上登基前的封號,若認了此號,豈不是要奪了皇上帝位?
只有第二條,釋放臨安羈押士子,可以答應,畢竟臨安朝堂本也沒打算一直關着這幫人。
給他們點教訓,待風波平息,自然會放了。
幾日拉扯,終於在臘月二十二,安豐朝廷率先讓步暫且擱置第三條康王率臣覲見一事,至於兩君問題,也推遲至年後再議。
‘供養太上皇’的款項也降至五百萬兩,可分三年支付。
其實吧,銀錢幾何倒是小事,大周佔據的江南半壁富庶已久,想些法子從富戶嘴裡搜刮一二,便可輕鬆湊齊,只是礙於款項巨大、不利觀瞻,沈該纔不敢輕易應下。
重中之重便是解除安豐朝對臨安朝的皇權威脅。
陳景安答應日後再議此事,已算解了臨安朝的燃眉之急。
二十二日午後,雙方几乎已敲定最後細節,沈該心情輕鬆了許多,不由問道:“陳先生,和議既定,那錢塘灣內的水軍,也就能撤了吧?”
眼下即將過年,齊國水軍一直堵着錢塘灣,臨安城內往年靠海運得來大量南貨進不得城,再加上商戶罷市帶來的影響,物資愈加匱乏。
若齊國水軍不撤,臨安城這個年必定過不好。
不料,陳景安聞言,卻迷茫的望向了沈該,只道:“沈大人莫非搞錯了?咱們多日來所議,皆是我大周內部國事,至於臨安與齊國之間的事,還需沈大人與齊國商議啊!本官身爲周臣,可不敢胡亂摻和此事,以免被人攻訐裡通齊國!”
“.”
沈該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要臉麼?
還有王法麼?
還有法律麼?
費了數日口舌,你現下才說你們和那齊國楚王不一家?
如今誰人不知安豐朝廷就是那齊國楚王手把手扶植起來的,你們安豐朝廷盤剝我臨安朝廷一回,齊國還要再剝我們一層皮?
感情你們把我大周當做一魚兩吃啊!
還有這陳景安,誰不知你在安豐朝出仕前,給那楚王做了多年幕僚?
你兄長在淮北爲經略,你兒子在齊國河北路爲官,你侄女在楚王府爲妃.就這,你也有臉說‘擔心被人攻訐裡通齊國’?
你和那楚王早就穿一條褲子了!
甘霖老母,就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人!
臨安使團副使氣的拍案而起,指着陳景安罵道:“陳先生,我等尊你名滿天下,你卻行此小人行徑戲耍我等,莫非將國事當做兒戲!”
因情緒激動,副使怒斥時唾沫橫飛,星點飛濺。
陳景安尚未吭聲,韓昉卻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小人行徑?還能比的上你臨安背盟偷襲齷齪?我大齊咳咳,我大周安豐朝廷對君子國使君子法,對小人朝自用小人法!”
陳景安慢條斯理的擦了擦方纔被臨安副使濺到臉上的唾沫,不疾不徐道:“沈大人,徐副使,莫要意氣用事.你等不願與齊國和議,大可徑直回返臨安嘛。但有一樁事,兩位大人需記得,如今東京戰事已收尾,今日咱們在城外見的那四萬齊國虎賁只是第一批南來援軍.
目下,爲給和議創造良好氛圍,齊國精兵始終保持克制,並未繼續南下。若咱們這邊再無結果,本官可壓不住齊國悍將啊,屆時他們揮軍南下,一切可都晚嘍.”
你看看.這賊子一邊說着‘擔心被人攻訐裡通齊國’,一邊口口聲聲拿齊軍威脅咱!
“呵。”沈該冷哼一聲,譏諷道:“你安豐朝廷好歹自詡爲大周朝廷,卻處處藉着齊國之勢羞辱、逼迫母國,好一個忠心耿耿的門下平章事!”
這話說的已沒甚意義,但沈該就是看不慣陳景安明明屁股坐在那楚王懷裡,偏偏又要裝做一副周國忠臣的模樣。
故,以此嘲諷。
陳景安卻依舊是一臉的雲淡風輕,甚至引經據典道:“古有秦穆公助晉文公復國,如今你臨安朝枉顧君父大義,不尊太上皇號令,我安豐借齊國主持公理道義,懲不忠不孝,以圖天子歸位,有何錯之?本官啊,確實是大周忠臣.”
“.”
沈該望着一臉懇切的陳景安,胸膛一陣快速起伏,忽覺喉頭一腥,一口熱血噴了出來。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二十二日,臨安使團正使沈該嘔血,和議不得不暫時中止。
但消停了幾日淮北軍卻開始行動起來。二十三日,蔣懷熊麾下八鎮廂軍加劉毛蛋部沿江陳兵黃州一線,與自蔡州退卻至荊湖路的王庶、吳貢部隔江對峙。
同日,稍作休整的彭二以大周安豐朝忠武將軍張多福爲先鋒,率本部攜林承福天雷二團一營西進。
二十四日,巢縣知縣見太上皇手諭,不戰而降。
二十六日,彭二大軍進抵長江北岸歷陽城下。
此處乃臨安朝江北重鎮,由秦會之親自提攜的懷化郎將張中孚坐鎮。
這也是淮北軍南下淮南以來,首次遇到整建制的抵抗。
但在三十餘門天雷炮的齊轟之下,僅一下午,歷陽城北門甕城倒塌、城門稀碎。
城內守軍部分南逃,一部堅守。
歷經一夜巷戰,二十七日清晨,歷陽易手。
再往前,便是滾滾長江了.
但此地距臨安,只餘六百餘里,也就是說,若淮北軍再渡長江天險,馬軍三兩日便可直抵臨安城下。
二十八日午後,此消息先後傳旨安豐、臨安。
得知此消息,周帝第一反應就是遷都!
去往成都府.
同時,急令各路正往長江沿線集結的周軍加快行軍速度。
再嚴令駐留安豐的沈該,儘量答應齊國一切條件,只要不稱臣,兩國可結父子之邦,歲幣、美人皆可允之。
當日黃昏,身穿便服的周帝同秦會之、万俟卨等重臣悄悄出城時,不知怎地走漏了消息,被聞訊趕來的百官堵在東便門內。
一時哭聲震天,城內百姓本就因錢塘灣內不時響起的隆隆炮聲驚恐不安,此時忽見此景,不由愈加慌亂,四散逃離臨安者甚衆。
同日,安豐城內大病未愈的沈該雖暫時尚未收到臨安命令,但驛館內的差役卻將淮北軍進佔歷陽的消息帶給了臨安使團。
沈該大驚,雖暫無臨安消息,也猜的到臨安此時景象。
主驚臣辱!
沈該拖着病體,於當日求見了陳初。
“下官見過晉王,咳咳咳.”
咳嗽不止的沈該,一見面便稱呼了陳初周國封號。
外交無小事.即使在談判期間,沈該也從未稱呼過陳景安爲‘陳相’。
中書門下平章事確實爲百官之首,稱‘相’沒有任何問題。
陳景安這‘相’是安豐朝廷所授,因有太上皇的存在,沈該自然不敢稱安豐小朝廷爲‘僞朝’。
但他卻不能認陳景安這官職不然,同爲大周宰相的秦會之如何自處?臨安朝廷如何自處?
可到了眼下,沈該已別無他法,只能寄託於自己喊一句‘晉王’,對方會在齊周衝突中儘量不偏幫齊國
“哎呀,聽聞沈大人染病,怎不在驛館好好將養啊?”
陳初一臉關切。
態度很親切.但經過和陳景安打交道,沈該已有所瞭解淮北官員的嘴臉,心下沒有半分鬆懈。
我爲啥不在驛館歇着?
我還能歇的住麼!再拖延兩日,你們怕是要打到臨安了!
暗自一嘆,沈該恭敬道:“晉王,和議期間咳咳,爲何又忽然發兵攻打歷陽啊?”
“和議?”
陳初稍一思忖,纔想起有‘和議’這麼一樁事,忙道:“此事啊本王公務繁忙,未曾關注此事,沈大人若想談,本王可爲齊周兩國牽線.”
“牽線?”
“是啊,齊國禮部尚書杜兆清爲賀大周太上皇重歸故土,恰好在安豐,你們二位剛好可見上一見.”
“咳咳咳,也好。”
少傾,一身二品官袍的杜兆清緩步入內,先向楚王一禮,隨後看向了沈該,不由冷哼一聲,自尋了座位坐下。
人家確實有甩臉子的資格,畢竟周國招惹齊國在先,現在又是周國着急和議。
“杜大人”
沈該坐在陳初右邊下首,遙遙朝坐在陳初左邊下首的杜兆清拱手打招呼。
杜兆清卻傲嬌的猶如大戶人家的小閨女,四十五度側仰着頭,看都不看沈該一眼。
還好,有體貼的晉王在中間說和,“哎,杜大人,齊周將士皆是我漢家兒郎,還是休戰止戈爲好,我知你齊國受了委屈,杜大人有甚訴求,只管說嘛”
“是是是,貴國有何要求,請杜大人言明.咳咳咳。”
沈該忙接話道,兩國談判,不過討價還價,但齊國作爲強勢一方,總得先張口提出條件,沈該纔好價嘛。
杜兆清不鳥沈該,卻很給楚王面子,聞言這才斜乜沈該一眼,只道:“好吧,看在楚王居中說和的臉面上,你國若能答應我國三個條件,我朝便命大軍暫停南下”
“杜大人請講”
“一則,嚴懲鼓動周軍北侵戰犯;二則,開放長江沿岸六處港口爲榷場通商;三則,賠償周軍在我淮北造成的損失.”
杜兆清說罷,沈該稍稍放鬆,戰犯一事,秦相早有安排,已尋好了替罪羊。
榷場通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做生意嘛。
至於賠償,左右不過又是錢,比起江山社稷,便是割肉也得忍了!
幾息思忖後,沈該道:“杜大人,不知貴國這賠償需要幾何?”
“不多,一萬萬兩白銀.”
“咳咳咳”
病中沈該蒼白麪皮陡然漲紅,一雙眼睛瞪得猶如銅鈴,瘋狂咳嗽一番後,難以置信道:“多少?”
“白銀,一萬萬兩。”
杜兆清伸出一根指頭,淡淡的裝了個大逼。
這世上,有誰像本官,能輕飄飄說出‘一萬萬兩’這四個字,呵呵。
沈該入安豐以來,連日受折辱,此刻心中憋屈終於爆發,怒不可遏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杜兆清說出的數目,已超出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範圍。
一萬萬兩,便是打個對摺,也要五千萬兩.這杜兆清是瘋了吧!
接着,沈該猛地轉頭看向了上首的陳初,激動道:“晉王,我大周便是刮地三尺也湊不出一萬萬兩!齊國根本沒有一絲誠意,晉王既然同爲周臣,便不該坐視不管!”
“哎”
陳初長長一嘆,無奈的看了看杜兆清,又以同樣目光看向了沈該,糾結道:“本王既是齊國楚王,又是周國晉王,沈大人讓本王如何抉擇?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
沈該在原地靜立幾息,忽地一口老血從口鼻間嗆了出來,隨後雙眼一翻,昏死過去。
“快叫大夫,沈大人又吐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