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齊軍先鋒官韓世忠於江寧西津渡登岸。
江寧城頭射出了零星箭羽,隨着太平門外甕城被集火轟開一個缺口,城內守軍象徵性的抵抗就此落幕。
射幾箭,不過是爲了向上官交待,一個月發那千八百文餉錢,玩什麼命啊。
午後申時,晉王隨第二波戰船南下時,江寧城已城門洞開。
韓世忠暫時只控制了城東的太平、神策和城北金川門,命屬下快速在太平門外的磚礫堆中清除一條通道。
太平門內,團練使鄭懷漢同士紳代表黃公柳攜一衆江寧中下官員、士紳,簇擁着晉王府諮議參軍王實朋等在此處。
時節已過仲秋,江風徐來,氣溫並不算高。
但在場衆人除了淡定瀟灑的王實朋,盡是一副滿頭大汗的緊張神色。
雖然‘不抵抗’已是江寧官紳的統一意志,可面對大軍入城,也不可能一點不擔心啊.特別是當地士紳,因產業在此不捨拋離,此時他們已然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唯一的願望便是期盼晉王果真如外界傳言的那般,軍紀嚴明、秋毫無犯。
申時二刻。
一名身形猶如鐵塔的漢子率領千餘健碩步卒率先進城,隨後韓世忠將城門左近防衛移交給了前者,隨後數百身背火銃的士卒迅速進入街道兩側高層建築內,佔據制高點、負責警戒。
此時江寧府並未完全落入齊軍掌控,提高守衛級別是應有之義。
僅從先頭部隊迅捷有序的行動,便能窺見號稱天下第一強軍的淮北軍之彪悍。
內行看門道,團練使鄭懷漢本就常年與軍漢打交道,想起江寧廂軍鬆鬆垮垮的模樣,再看這齊軍軍容,根本沒得比.
鄭懷漢無聲一嘆,心知齊國有了晉王這淮北猛虎,往後大周便是再想偏安江南只怕也難以如願咯。
“王諮議,晉王麾下行止有度,確實不同凡響啊。”
鄭懷漢有心與王實朋搭話,後者聞言,自得一笑後也不隱瞞,直道:“這些負責警戒的將士,正是在東京城下硬抗金國鐵鷂子的近衛一團,正兒八經的晉王親衛!如今這不算甚,若他們上了戰場,你們才知甚叫殺神!”
王實朋的自豪毫不掩飾昨日出使,雖預想了可能存在的危險,但對於他人身安全,江寧官紳卻比他自己還要看重。
昨晚,知府桑延亭爲防統制簡紹魚死網破,甚至專門將王實朋請到了自己的臥房休息。
頭次爲晉王做事,有驚無險,且不墜晉王威風,此刻的王實朋只覺大道通途已在腳下,自是意氣風發!
鄭懷漢聽聞近衛一團已到,料想決定他們命運的人即將出現。
如他所想,數十息後,卻見一名青年將領騎乘一匹紅色駿馬在一衆馬軍簇擁下徐徐入城
“臣屬王實朋,拜見王爺.”
隨着王實朋開口,衆人自是知曉正主來了,齊齊躬身作揖,“拜見王爺。”
士人黃公柳在一衆士紳的眼神鼓勵下,鼓起勇氣越衆而出,恭敬道:“早聞晉王愛民如子,大軍所到之處與民秋毫無犯,今日得見,果然如此啊!小民黃公柳恭迎晉王駕臨江寧!”
乘騎於馬背之上的陳初,居高臨下俯瞰黃公柳,心裡明鏡一般.這黃公柳一見面便迫不及待給他戴上‘秋毫無犯’的高帽,不正是擔心齊軍入城後劫掠作亂麼。
保證他們生命安全的承諾可以給,但你們也要亮明立場。
果然,陳初沉默的短暫時間內,躬着身子的黃公柳額頭上迅速沁出豆大汗珠,就連後方那些官紳也屏住了呼吸。
唯恐晉王說出‘劫掠三日’之類的話來。
煎熬中,晉王忽而溫和開口道:“黃先生,你額頭上這傷是怎回事?”
這傷正是三日前軍民緊張之時,被廂軍誤傷所致。
其實也不重,只是稍有青紫,可今日,這黃公柳卻用紗布將腦袋裹了個裡三層外三層,跟個印度阿三似得。
想不注意都難。
黃公柳似乎就等着晉王發問呢,連忙擠出兩滴淚水來,哀切道:“好叫晉王知曉!江寧統制簡紹連日來縱容屬下在城內作亂,十七那日,老夫撞見兵士當街毆打百姓,上前阻攔,卻被那些兵痞折辱了一番!”
說着說着,這黃公柳還真的慟哭起來,“幸而晉王至此,不然我全城數十萬百姓遭矣!晉王於江寧,直如烏雲見日,晉王不至,江寧永夜無光!”
“對對對,王爺,仲秋估衣巷慘案,正是那簡紹所爲!”
“晉王至此,我江寧有救啦!”
下方頓時一陣悲憤訴說,彷彿江寧城內的所有惡事都是簡紹一人所爲似得。
他們之所以這般乾淨利落的和簡紹做了切割,除了官紳本就和武將尿不到一壺的原因外,簡紹至今仍在城內負隅頑抗纔是根本原因。
簡紹統制府在江寧西南,也是目前城內爲數不多還在抵抗的區域。
但對陳初來說,這些不重要,只要官紳們主動爲齊軍入城找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了。
只見他點了點頭,沉痛道:“聽聞江寧仲秋慘案,太上皇夙夜難眠,本王心痛難當!若非如此,本王又怎忍心發兵攻取江寧!父老們受苦啦.”
“江寧苦簡紹久矣!王爺務必除此惡賊,護佑我等.”
下頭哭聲一片。
團練使鄭懷漢側頭看向這幫江寧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個哭的像是死了爹一般,那演技不輸勾欄裡的姐兒。
哎.鄭懷漢又是無聲一嘆,人嘛,趨利避害、趨炎附勢是本性,但是看着這幫人如此賣力的表演,依舊讓人覺着滑稽、羞恥。
正傷懷間,鄭懷漢忽然發現王實朋正默默地注視着自己,鄭懷漢身上一緊,隨即眼眶中毫無徵兆的涌出了淚花.
只見他邊用袍袖擦拭眼角,邊朝王實朋動情道:“哎呀,如今天下板蕩,幸有晉王這般忠臣良將爲國家砥柱啊!天生晉王,乃我大周之幸,乃天下萬民之幸!”
因前方晉王在城門處與官紳敘話,綿延至城外的進城隊伍停止了前進。
軍容整齊嚴肅的隊伍最後方,卻跟着一輛格格不入的馬車。
茹兒大約是在前頭親眼觀看了進城一幕,小跑回來後鑽進了車廂內。
待她將城門內的見聞小聲講出以後,懶洋洋歪在乘涼所用竹奴之上的蔡嫿不由坐直了身子,不滿道:“王爺這就放過他們了?”
“嗯!看起來是如此.三娘子,他們可都是一頂一的富戶呀!”
主僕多年,蔡嫿財迷的性子也傳染給了茹兒,茹兒好像很是遺憾。
蔡嫿持了蒲扇輕搖幾下,卻一眯眼道:“王爺放過他們,我偏要扒他們一層皮!”
陳初入城後,候在城門鄭懷漢言道:“羅大人與桑知府已在府衙略備薄酒,爲王爺洗塵。”
羅、桑兩人沒有親自來城門迎候,自是因爲雙方尷尬的關係。
雖然他們可以自欺欺人的以‘晉王同屬周臣’來當遮羞布,但羅汝楫卻清楚的很,晉王這次勞師動衆渡江攻取金陵,是爲了訛詐臨安朝廷,以逼迫臨安朝同意遲遲未能答應下來的齊國和議條件。 總之,雙方還得回到談判桌上。
這般情況下,身爲欽差的羅汝楫若巴巴跑去城門迎候,不但折損臨安朝廷顏面,也不利於接下來談判時的氣勢。
所以,等在府衙就成了一個最好的選擇。
可陳初聽了,卻道:“城內戰事未熄,吃酒就不去了。”
申時末,淮北軍主力分別從太平、金川兩門陸續進城,一部負責監視已放下武器的江寧廂軍,一部去往城西南統制官邸。
江寧城西南,以統制府爲中心,仍有約莫五分之一的城區在簡紹控制之中。
到了此時,簡紹如何不明白那晉王早已將自己當成侵佔江寧的理由,即使自己降了,晉王爲了佔據道義高地,也不會輕饒了他。
是以,整個江寧城內只有他一人沒有僥倖心思,拼死抵抗。
但奈何雙方實力差距過大,淮北軍主力抵達僅半個時辰,便已將減少防區壓縮到了統制府方寸之地。
酉時初,日頭漸西。
一直待在前線的陳初對這場烈度不高的戰鬥逐漸失去了興致,便讓小乙去請羅洪、蘇晟業、丁娘子等人前來一敘。
兩刻鐘後,完成任務的衆人喜氣洋洋的趕了過來。
在大獄中關了幾日,大夥的模樣雖慘淡了些,但精神都很不錯。
陳初與幾人說笑一番,特意溫言鼓勵了頭上有傷的張小尹。
輪到與丁娘子說話時,後者頗爲溫柔的朝陳初和長子笑了笑,在一衆兄弟擠眉弄眼下,微羞的長子咧嘴一笑。
“嬌姐,方纔聽說你們在監牢中遇到了點麻煩,幸好無礙,不然我可沒法向長子交代了。”
丁嬌阜昌八年便到了鷺留圩,和陳初一家都非常熟悉,是以兩人談話格外親切。
可這回,丁嬌只是淡淡一笑,並未因陳初善意玩笑而嬌羞,反而道:“勞東家掛牽了,有薛大姐幾人在,民女一根寒毛都沒少。”
所謂薛大姐,皆出身王府後宅女衛,是鐵膽和大寶劍手把手練出來。
莫說是幾個潑皮獄卒,便是遇到江湖高手,也能鬥上幾十合。
但陳初得知今日女監一事後,還是有些後怕.幸好當時已開始攻城,若事發再早一些,還真不好怎樣。
畢竟,那女監深處府衙,若那張獄監喊來了支援,總會佔個人數優勢。
一念至此,陳初勸道:“往後,嬌姐便別做這等兇險事了,待江寧事了,我給長子批個假,好使你二人完婚.”
丁嬌既幸運又不幸當年她隨父兄從朗山投奔鷺留圩,途中遇鄭家在界碑店設卡,有驚無險的被長子所救。
彼時,她的心意已明瞭,卻陰差陽錯和長子錯過。
多年來,鷺留圩許多老人都知曉丁嬌心事.可她也是個倔的,錯過了長子竟再也未嫁,反而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淮北事業中。
當年,陳初剛拿下壽州,她最早響應移民號召。
後來,河北戰事起,她組織了婦人去往前線支援。
去年,周軍北侵,又是她主動留在城外奔走,爲各路援軍傳遞消息.也正是因此,臉上被劃了一刀,破了相。
年後,長子的婦人翠鳶做主向丁老漢提親,老漢當然知道女兒至今未嫁的原因,當場替丁嬌答應下來。
翠鳶此舉,在淮北一度被傳爲美談。
當然,這則故事背景中,丁嬌成了那個被人同情的角色。
可.或許是因爲在城外經歷了生死,丁嬌養傷期間想了許多,傷好後卻也不着急議嫁了,反而主動請纓前來江寧執行任務。
此時江寧之事已接近塵埃落定,事後必然有封賞,按說,丁嬌爲自己掙來的豐厚嫁妝,之後本該是大夥喜聞樂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
但丁嬌聽到陳初說起爲二人完婚一事,卻未露出激動神色,反而靜靜眺望着遠處起了火的統制府,低聲道:“王爺,民女不過一介村婦,但多年來卻因淮北,見識了河北、來過了江南。走的多了,見的多了,民女發覺.這世間呀,除了男女情愛,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陳初不由詫異,“嬌姐,你是想.”
“王爺,民女沒甚本領,做不來大事。有生之年,若能讓林家姐妹這般的苦命人少遇見些許不公,若能使女子少受些屈辱.”
丁嬌興許是想起了女監丙叄監牢內那位奄奄一息的婦人,不由一哽,隨後迅速調整好情緒,接着道:“我也不知怎樣才能讓世道變得好些,但王爺一定有法子。民女今年二十有七,已無他求,唯願跟隨王爺做些小事,能讓這世道好一絲便好一絲,能好上一毫便好上一毫.”
陳初沉吟少許,忽道:“天下人口,男女各半,嬌姐若有心任事,倒也不難。不過.”陳初又側頭看了長子一眼,接着道:“不過,便是做事,也不影響你們完婚啊。”
兩人交談半晌,一直站在旁邊的長子自是聽出了些許端倪,可他歷來不善於處理男女感情問題,只嗡聲喚了一句,“嬌兒.以前我對你不住,往後你到了我家,我一定真心待你,翠.翠鳶也是極好的,她不會欺你.”
見長子窘迫卻又略顯焦急的模樣,丁嬌不由脈脈端詳長子良久,視線中慢慢浮現出當年長子青澀的臉龐.
那日在界碑店,她只覺天都要塌了,正是這個不善言辭的憨厚男人從天而降,將她攬入懷中救走。
她人生第一次騎馬,便是和長子共乘一騎回返鷺留圩那天。
丁嬌的眼睛內,漸漸被柔情佔據,就連那道猙獰傷疤看起來都順眼了許多。
可最終,丁嬌只是朝長子露出一抹極盡溫柔的笑容,“長子哥,我知曉你和夫人都是好人。但咱們錯過便是錯過了,我喜歡的呀,只是阜昌八年時界碑店的那個憨憨的姚長子,並非如今的冠軍大將軍。長子哥的功業,是你自己拼殺出來的、是夫人爲你辛苦持家換來的,我沒出一分力,便也不佔這個光”
“嬌兒.”長子終於徹底聽懂了丁嬌的意思,竟紅了眼睛。
見此,丁嬌不禁也跟着眼眶微紅,緊接卻灑脫一笑,“長子哥,哭甚!我們今世便是不做夫妻,也可做戰友呀!待來日,你隨王爺再建新功,嬌兒定爲長子哥賀!若長子哥某日忽聞,嬌兒巾幗不讓鬚眉,也做出了一番事業,長子哥也莫要驚訝嘿嘿,嬌兒在此祝長子哥和夫人百年好合”
當日戌時,統制府被破,生擒簡紹。
江寧初定。
長子卻並不開心。
丁嬌的倔強不輸蔡嫿,不然當年丁老漢也不至於拗不過她遷來鷺留圩,也不會多年不嫁.
是以,她說出口的話,誰也難改其志。
當晚,陳初推了羅汝楫的宴請,首次破例在軍事行動尚未完全結束時,陪長子吃了酒。
本來酒量還不錯的憨兄弟,這回只吃了兩碗,便醉的不省人事.
世間八千字,情字最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