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
因楚王遇刺,東京城內人心惶惶,午時,廂軍都指揮使劉百順又突然下令關閉水陸一十三座城門,緊張氣息陡然拔高。
東京不止是淮水以北匯聚天下萬貨的都城大邑,同樣還居住着百萬軍民!
近三十年來,東京居民只經歷過兩次白日閉城,一次是丁未之難、一次是宣慶三年的東京保衛戰。
每一次,都是足以改變天下局勢的大事。
源於對危險的直覺,午後未時,沿街米糧鋪門前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閉城,最重要的便是囤糧!
東京居民應對危機的反應,熟練的讓人心疼。
而那些售賣非必需品的店鋪,則在大白天裡關上了店門,甚至還有不少店家用粗實木材將店門暫時封死,以備在後續可能到來的混亂中減少損失。
‘叮叮咣咣~’
牛行街董記緞莊外,東家董添寶帶着兒子、夥計,將店鋪朝向街面的門窗釘死、封嚴,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自打去年年末認親後,董添寶幾個月來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已許久沒有出現過眼下這般滿面愁容、唉聲嘆氣的模樣的了。
旁邊,徐記脂粉鋪的少東家在父親的催促下,終於磨磨蹭蹭加固了門板,見董添寶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由輕鬆道:“董叔,你和我爹都是杞人憂天要我說啊,最多不過一兩日,這城門就得打開,何至於把你們嚇成這樣啊”
面對鄰居家的少東家,董添寶還能勉強維持着客氣,只聽他道:“哎,大郎你年紀小,當年丁未時你還沒在城內,不曉得動亂一起,對咱們便是滅頂之災。”
說着說着,董添寶竟抹起了眼淚,“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龜孫,膽敢行刺王爺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穩日子,接下來,只怕又要亂了。”
生活好壞與否,全在感受,個體差異巨大。
徐家少東家早年一直被父親留在老家,家境相對殷實的情況下,他的感受一直就是歲月靜好。
可年紀大的董添寶卻不一樣,他經歷過丁未城破時家財被搶、親眷被擄被殺的慘劇,前幾年又隨着滿城百姓一起經歷了東京保衛戰。
前後兩次異族圍城,結局卻大相徑庭,再加上去年年末被擄多年的女兒也被楚王大軍護送回家,心中自然而然將楚王當做了美好生活的捍衛者。
如今陡聞楚王遇刺傷重,董添寶自是擔憂、恐懼、忿怒各種滋味涌上心頭。
只是徐家少東家並不能和他感同身受,眼見整日笑臉迎人的董叔像個娘們似的落了淚,不由笑道:“董叔,不至於吧?楚王雖好,也不見他讓咱們多掙幾文錢,你至於擔心成這樣麼?”
董添寶聞言,登時大惱,也顧不上長輩身份了,直接斥道:“你懂個屁!把你丟回當年丁未,讓你眼睜睜看着親眷被殺被淫,你便不說這等屁話了!”
門外爭執,自是引得徐記脂粉鋪的東家注意,卻見那徐掌櫃大步從店內走出,距離兒子尚有兩三步時已飛起一腳,徑直踹在了兒子的後腰上。
那少東家猝不及防,撲跌在地,大怒回頭,見身後竟是滿臉怒容的父親,不由委屈道:“爹,我又怎招惹你了!”
那徐掌櫃上前又是一腳踢在兒子屁股上,伸指便罵道:“兔猻!宣慶三年若不是王爺在城外拼死搏殺,這東京城早就又破一回了!你個兔崽子墳頭草都長三尺了,你娘、你妹哪個能好活?僅此一事,我徐家便欠了王爺!再敢大放厥詞,老子打死你.”
這少東家依然不理解父親和董叔對楚王的感情,卻不敢再開口,又有董家二郎從旁勸說,徐掌櫃才漸漸消了火氣。
待董二郎攙着徐家少東家一瘸一拐回到店內,徐、董兩名老夥計卻頹喪的在店門前的石階上坐了。
望着街上行色匆匆、憂心忡忡的行人,徐掌櫃不由自主嘆道:“老董,你說,王爺能闖過這一關麼?”
董添寶目無焦距,良久才道:“我哪裡知曉啊,不過,我家大郎在淮北做事,聽他在信中言,淮北人皆道,王爺乃帝星降世,十多年前,不及弱冠便率楊帥、姚將軍等人在桐柏山內斬殺了一頭作惡多端、吃人無數的大白牛.若此事爲真,那閻羅殿未必敢收王爺啊!”
能在帝京經營一家店鋪,自然不會是無知愚夫,往常,他們對這等鬼神之說也嗤之以鼻。
可今日,董添寶自己卻忍不住將希望寄託在了虛無縹緲的玄奇之上。
迄今爲止,董添寶見過楚王兩回,在城東皇陵外近距離接觸一次,但他的大半人生中,經過戰亂、流離、死別,無疑比年輕人更珍惜隨楚王而來的安定、秩序。
甚至在潛意識裡,董添寶還覺着,楚王若有事,這份短暫安定秩序就要隨之崩塌。
坐在一旁的徐掌櫃點點頭,深表認同道:“王爺能從桐山一地走到今日,必不是凡夫俗子!可恨,不知哪裡的鼠輩,用這等齷齪手段害王爺!”
“別看老漢年邁,若讓我知曉是誰幹的,用嘴也要咬下他一塊肉!”
仲春時節,柳翠花香,晴朗豔陽。
可盎然春意卻被東京城內緊張的氣氛取代。
榆林巷,蔡相府邸,大白天的卻府門緊閉。
府門前不時有各府下人出現,欲要遞上拜帖,甚至還有些心急官員直接坐轎前來。
蔡相雖不在相府,但其長子蔡贇爲了參加下月登基大典,早在半個月前已經到了。
蔡坤在安豐三司任事,暫時走不脫,但妻子尤氏卻是愛湊熱鬧的,早早便隨着嫂嫂一家趕來了東京。
此時,蔡源之妻王氏、蔡贇夫妻以及代表蔡坤的尤氏統統聚在家中佛堂內。
爹爹去王府至今未歸,作爲臨時話事人,蔡贇再次拒絕了某位官員的拜訪,同時接過幾家拜帖細細看了,對門房囑咐道:“你前去知會一聲,如今適逢宵小作亂,父親留在王府未歸,府內暫無暇會客,改日一定親自登門致歉.對各位大人客氣些。”
門房領命,前去打發各位官員。
相比外界動盪,相府衆人淡定的多,拋開感情因素不談,如今城內怎麼亂都亂不到他家。
表面上看,是因爲有蔡源這棵大樹,但他們自家人才清楚.這場風暴中,最能護家裡周全的,卻是那個曾經讓家裡顏面盡失的小妹。
蔡嫿午前帶人入城後,不但將張氏兄弟等人全部派到府裡,方纔,長子麾下一連將士也緊急趕來了榆林巷駐紮。
蔡贇等人並不知曉陳初無礙,只道是妹妹說服了長子,讓他派人來護衛相府安全。
見小妹在軍中這般大影響力,倍感安全的尤氏不由遺憾道:“哎,可惜,若瀛兒是個男孩便好了。”
“.”
這話說的,極其危險啊。
你啥意思?
若瀛兒是男孩,便要趁這機會上位麼?
眼見丈夫已微微不悅,蔡贇之妻喬氏連忙打圓場道:“女兒蠻好的,王府有兒有女纔可陰陽調和,家宅和睦。”
這是隱晦提點尤氏,咱家小妹正是隻有瀛兒這個丫頭,才和王妃處成了生死之交。
也不知尤氏聽明白了沒有,卻見她看向了丈哥手中厚厚一沓拜帖,又道:“大哥,這麼多人前來拜訪,大哥該挑幾位與我家親近的,見上一見,以免寒了別人的心”
尤氏出身官宦之家,對官場有些極爲淺薄的理解,這是要丈哥趁機收攏人心呢。且她早年嫁與蔡坤,算是下嫁,多年來,一家人除了蔡嫿外都習慣了捧着她說話,造就了她略微跋扈的性子。
方纔,蔡贇已有不悅,但原本不欲與弟媳掰扯,可此時聽她又來鼓譟,終於忍不住了,“如今楚王傷重,我便在府中上下聯絡、大會訪客,傳出去,旁人會怎想?難不成我們盼着元章不治?”
輕易沒被這人這般呵斥過的尤氏懵逼了一下,隔了一會纔不高興道:“誰不盼着妹夫快快好起來,但他不能理事,這朝中大局總得有人擔起來吧!爹爹若不站出來引領百官,難不成要便宜了陳家?”
“與你說不通!”
蔡贇懶得與弟媳爭辯,說了這麼一句就此不語。
若照十年前,丈哥敢這般說她,尤氏一定惱怒,可如今.公公已做了一國宰輔,小妹又即將封爲貴妃,尤氏想了想,還是將那些氣話憋了回去。
佛堂內一時安靜,跪在菩薩前爲女婿祈福的母親王氏,手中轉動佛珠的聲音都變的大了起來。
良久,王氏幽幽一嘆,“佛堂清靜地,你們滿心官祿名爵,菩薩會顯靈纔怪!你們都出去吧。”
蔡贇幾人方纔來佛堂找母親時,用的便是一起爲楚王祈禱的理由,此刻被母親一句話說的面子上頗爲掛不住。
王氏可不只罵了兒子,‘滿心官祿名爵’將三名後輩都罵了進去。
“母親,我也是爲家裡考量嘛.”尤氏委屈道。
王氏聞言,緩緩睜開了眼,認真朝菩薩磕過頭後,纔回身看向了兒子兒媳,一開口先紅了眼睛,“你們都是想着自己罷了若心裡真有這個家,此時你們就該心疼嫿兒了她自幼固執,元章是她認準的人,若女婿有個三長兩短,嫿兒還活的下去麼?你這做兄長的,想過這些麼?”
“.”
蔡贇不由羞愧難當,趕緊向王氏磕頭道:“母親,兒錯了。”
榆林巷內,除了相府,陳景彥一家同樣也暫住在這條巷子內。
比起坦然的蔡家,陳家的氣氛確實要緊張許多。
在東京任職的陳英俊今日忽聞此事後,第一時間趕回了家中。
可直到午後未時,也未能見到前去王府探望的父親和二叔回來。
方纔,一名王府親兵專門過來一趟,告知陳英俊,其父和二叔今晚要留宿王府。
陳英俊心中頓覺不安,但也只得先將此事告訴母親。
後宅,譚氏和陳英俊的嬸嬸程氏兩人並坐於胡榻之上,兩人雙手緊握,肉眼可見的驚恐。
譚氏見了兒子,張口便道:“你父親和二叔,還沒消息麼?”
陳英俊忙以溫和口吻道:“方纔有王府的人捎話,爲便於應對突發情況,父親和二叔今晚要留宿王府,讓母親和嬸嬸不要擔心。”
程氏一聽,低低驚呼一聲,眼淚當場便流了下來,只道:“緯廷.大伯和你二叔,莫非是被人監禁了?如今楚王到底什麼情形?是他下的令,還是旁人假借他名義下的令?”
有這種懷疑實屬正常.本來兄弟二人入府後再無消息傳出就已經夠讓人擔心的了,如今前來捎話的又是王府的人,而非陳家兄弟的隨行人員,更是讓人想入非非。
可對於嬸嬸的問題,陳英俊一個也答不上.
正心焦如焚之際,卻又有丫鬟入內通稟,說是安豐禮部尚書裴蔚舒求見。
不待母親開口,陳英俊便怒道:“不見!不是交代門子了麼,今日一律不會客!那門子又收了別人多少銀子,還來通稟?去前頭說一聲,門子再敢通稟,打死勿論!”
這一下,家中方纔消停下來。
可一直這麼待在家裡也不是個辦法,坐立難安的陳英俊終於在未時二刻時悄悄從角門出了府,打算再託人打聽打聽王府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卻不料,他剛一出門,便撞見守在角門外的崔載道.後者曾是陳英俊在藍翔學堂任教時的學生,也是淮北學聯副會長,便是楚王都知曉其人的藍翔翹楚。
可這崔載道一見陳英俊便將他拉到一個僻靜處,劈頭蓋臉便道:“陳英俊,你家是否和今日行刺楚王一事有關!”
“.”
尊師重道在淮北也是鐵律,自己好歹做過這崔載道的老師,卻被他直呼大名,再加上這個十分冒犯的問題,本就因局勢心焦的陳英俊當場怒了,直接道:“崔載道,你說的甚混賬話!吾父吾叔爲楚王之臣,吾妹爲楚王眷,我陳氏一族爲淮北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怎會做這種自毀根基的蠢事!”
那崔載道似乎就等着陳英俊這句自證的話,聽他說完,馬上一個深揖,磊落道:“先生息怒.我本也不信,才直接找您問上一句。”
“不信你還來問!”陳英俊並未‘息怒’。
崔載道卻道:“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先生,有人要害你家!”
陳英俊不愧年少時才子之名,結合崔載道方纔那句突兀問題,馬上反應了過來,“可是外間有人誹謗中傷我家?”
崔載道點頭道:“楚王巳時遇刺,如今只過了兩個時辰,學生已分別從兩人口中聽說,此事乃你家所爲,刺楚王夫婦後扶陳夫人挾二公子臨朝,潁川陳代桐山陳,偷天換日、李代桃僵!”
“.”陳英俊不由一僵,此謠可非同小可啊!這是要把他家架在火上烤。
崔載道接着道:“事發突然,謠言卻傳播極快,想來,謀劃此事的必和行刺之事幕後主使爲同一人!正是要我淮北內亂,如今楚王情況不明,沒人彈壓得了那些驕兵悍將,若他也信了這謠言,便麻煩了!”
陳英俊馬上大搖其頭,只道:“我陳家在東京沒有一兵一卒,淮北諸將怎會信這種無稽之談!”
崔載道臉上緊張神色不減,只見他左右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道:“可是那謠言有鼻有眼,說淮北軍內那虎威將軍辛棄疾,爲你家軍中內應!還說了,你們雙方密約,辛將軍助二公子登位,你家許諾對方官拜樞密使、封王!”
“.”
想罵一句無稽之談的陳英俊,竟沒說話來.其實,這等傳言漏洞百出,可偏偏又存在了一絲合理邏輯在其中。
潁川陳家若能扶植外孫登基,反正都姓陳,過個十年八載,兩陳融一,屆時誰君誰臣哪裡還分的清。
此事雖風險大,但收益同樣大.萬里江山在前,便是豪賭一番也實屬正常。
陳家的動機便有了。
而小辛那邊.若說陳家秘密聯合周良、彭二,沒人會信,但小辛卻並非桐山嫡系出身,照常理分析,他日後名位絕對不如楊震、周良、彭二等人,除非他再立不世新功!
可如今天下局勢已然明朗,建功立業的機會已大大減少。
小辛若想位極人臣,這擁立二公子的功勞,確實夠了.
一內一外、一文一武,看起來,真就有那麼幾分成事的可能了。
很多時候,你會不會那麼做並不重要,僅僅因爲有能力那麼做,就足以引來忌憚、招來大禍。
陳英俊頭皮發麻,恍惚間,只覺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兜頭朝他陳家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