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晨午巳時。
距離楚王遇刺一事過去十二個時辰後,封閉的十三座城門重新開啓。
不過,往日熱鬧的牛行街,今日卻冷清許多。
半數以上的店鋪都緊閉着門窗,便是那些開門做生意的,也都虛掩着店門,似乎在隨時準備着應對一場動亂。
巳時二刻,董記緞莊東家董添寶耳聽一陣急促敲門,卻先攔住了前去開門的兒子,隨後隔着門縫看了看,見外間站了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其身後還跟了幾輛牛車。
董添寶眼光毒辣,一眼便從這侍女的穿戴上看出,必出於大戶之家。
猶豫了一下,本沒打算做生意的董添寶還是打開了門。
因敲門聲持續了不短時間,隔壁脂粉鋪徐掌櫃也聞聲湊了過來。
店門打開,那徐掌櫃先一步邁入緞莊內,在董添寶耳旁低聲道:“帶了三輛牛車過來,必是大單子啊!”
董添寶點點頭他正是因爲猜測對方是個大客戶,纔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節開門做了生意。
果然,那侍女一入店內,便焦急道:“掌櫃,有素布麼?”
素布,便是純白無色的布匹。
“有,上好細素布,這位娘子打算要多少?”
董添寶沒有第一時間報價,他打算視對方買多買少再給與不同的優惠程度,卻不料,人家根本沒問價,直接道:“二百匹素布,一百斤苧麻,一個時辰能準備好麼!”
“!”
果然是大客戶啊!
無色素布,平日銷量並不大,緞莊內的庫存還不足百來匹,對方張口就要二百匹!
“可以!”
董添寶迅速盤算了一下,馬上應道。
店內庫存不夠,可以去友商處調貨嘛這在他們業內是常事,就像那苧麻,雖然也能做成布,卻是品質最差、價格最低的。
董記緞莊沒有這玩意兒,但他同樣可以去專門售賣苧麻的店家調取,打包賣出去。
大戶人家,不在乎他在中間落一手,只要能省去繁瑣就好。
對方爽快付了定金,董添寶一邊讓兒子趕緊去友商處溝通,一邊讓女兒董瑩出來爲這侍女點茶。
董添寶想和對方攀談一番.東京城內能做大的緞莊,誰靠散貨?都是背靠幾個大戶府邸,每年便有掙不完的銀子。
只是,董添寶久在布帛行業浸淫,僅從對方急匆匆購買素布、苧麻便猜出來了對方府中大概率是要過喪。
這種事,許多人家忌諱多的很,搞不好要惱了對方,黃了這單生意。
正想着如何開口打探,卻見那侍女往門外張望一番,忽道:“掌櫃,你備好貨能不能送到我府上?”
董添寶方纔見對方帶了牛車過來,便猜到了主家想自己將貨拉回去、不想讓旁人知曉是誰家,可此時這侍女又主動提出來送貨上門
不知是她想偷懶,或是她還有別的事要忙?
總之,董添寶求之不得,忙道:“自然可以!娘子放心,老朽親自帶車將素布送到貴府,敢問貴府地址是.”
“歲綿街,楚王府”
“!”
董添寶猛地瞪大了眼。
‘嗑嚓.’
正在一旁點茶的董家女兒董瑩,同樣繮在座位上,手中茶壺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半刻鐘後,那侍女許是還有旁的事,先行離去。
徐掌櫃和董添寶靜坐室內,黯然無語。
內間,作爲被楚王從遼東救回來的衆多女子其中一員,董瑩抱着二嫂,啜泣之聲壓抑沉痛。
剛剛談成大生意的董添寶無一絲喜悅,反倒被女兒的哭聲也勾的溼了眼眶,不由抹了抹眼角,“爲何偏偏好人不長命啊.”
徐掌櫃沉默良久,終嘆道:“天要塌了啊”
歲綿街楚王府購入大批素布,結合昨日楚王大相國寺遇刺、和王府後續反應,旁人只道.楚王薨了。
午時初,一輛馬車急急駛出京東新曹門,出城約莫兩裡,卻被另一輛停在道旁的馬車攔下。
有要事在身的潘雄因車架駕被阻,正待呵斥,卻見另一輛馬車的車簾掀開後,露出了裴蔚舒笑意融融的臉。
昨日,在楚王門房內,兩人有過一面之緣。
“裴大人攔我車馬作甚。”
“呵呵,本官猜到潘大人慾往東大營,特此等候,與潘大人一晤。”
潘雄聞言,心中一驚,他確實要趕去城東大營。
車廂內,馬上有一道極低女聲道:“老爺,先將他哄到咱們車上。”
潘雄對這道聲音言聽計從,當即從車窗內朝裴蔚舒一拱手道:“裴大人,請上車一敘。”
裴蔚舒呵呵一笑,就此答應下來,隨後跳下自己的馬車,上了潘雄的車。
車廂內,光線稍暗,待裴蔚舒適應了車內光線,卻見車內除了潘雄,還有一名妖冶女子、一名肥頭大耳的和尚。
裴蔚舒打量這個奇怪組合時,對方也在打量着他,但那目光卻算不得和善,像是在看一隻隨時可以宰殺的豬羊。
馬車已經重新啓程。
裴蔚舒知曉,自己說破潘雄要去東大營,後者很可能猜到他窺破了潘雄的心思,有被滅口可能。
便連忙表明自己是友非敵的身份,“潘大人!本官可助你成就大事!”
“哈哈哈”
“呵呵.”
潘雄與那名女子先後笑了起來,隨後忽然身子前傾,以極具侵略性的目光直視裴蔚舒,道:“大事?裴大人,本官有何大事可圖?”
潘雄在牢城營時便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說殺人就殺人,裴蔚舒不敢再賣關子,趕緊道:“潘大人,楚王方纔薨於府內,如今城中都傳遍了,潘大人若想趁勢而起,本官可說服淮南、臨安軍助潘大人!”對於裴蔚舒的話,車內三人都沒露出意外表情,反倒是那名女子,笑道:“如此大事,那楚王府怎會輕易泄露,裴大人莫非是和楚王商量好,來坑我家老爺的吧?”
裴蔚舒忙道:“陳初逼太上皇遜位,視我安豐衆臣爲草芥豬狗,我與此子不共戴天,怎會與他勾連?”
先自辯了一句,裴蔚舒才答道:“昨日大相國寺行刺,當場目睹的百姓足有數百,此事做不得假!而後,東京百日閉城,夜晚宵禁,若非傷重,必不會如此!今日這事,看似混亂,不正是應了楚王府羣龍無首麼.”
接着,又點評道:“那陳初爲彰顯自己是一個重情念舊之人,得勢後依舊奉原配爲正室,那趙氏原本只是一名貧寒農女,能有甚見識?陡然之間失去了依仗,由她理事,必然錯漏百出.我敢斷言,此時那楚王府內只會更加混亂不堪。”
潘雄和身旁女子對視一眼,似乎兩人的判斷和裴蔚舒差不多,隨後由潘雄似笑非笑道:“裴大人所說潘某的大事,到底是何事。”
“潘大人還是信不過我啊。”車內氣氛逐漸緩和,裴蔚舒自得笑笑,卻道:“王妃性善闇弱,如今同世子被側妃蔡氏脅迫於府內,潘大人作爲楚王肱骨,至此危機之時,自當率軍入城解救王妃!”
潘雄下意識側頭看了身旁女子一眼,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接着一把攬住女子腰肢,笑道:“玉兒你看,裴大人竟和你想到一處了,哈哈哈”
裴蔚舒方纔那番話,既說給潘雄聽,也在提點潘雄如何對外解釋潘雄出城東去,便是要調他的牢城軍入城,這種事,對外總得有個說辭。
而‘楚王薨,匡扶王妃、世子,誅蔡氏一族’便成了一個很合適的口號。
畢竟,除了淮北高層,世人對王府內眷之間的生態並不清楚,而王妃性善、蔡氏強勢跋扈,是世人對王府後宅的大體印象。
王妃親民,在淮北多行善事,頗得民衆喜愛。
若按照裴蔚舒的說辭散播出去,還真能鼓動不少不明真相的底層軍士。
不過,聽潘雄話裡的意思,身旁這位喚作玉兒的女子似乎早已爲他定下了此計。
玉兒因裴蔚舒和自己想法一樣,不由多看了後者一眼,隨後吃吃笑道:“裴大人,若一切順利,我家老爺率軍進了王府,接下來怎辦?”
“這位夫人考校我?”裴蔚舒拱手笑道:“若一切順利,潘大人進了王府,自然要第一時間將王妃、世子殺掉!而後,扶陳氏及其庶子登位!”
看來,裴蔚舒也知道,潘雄就算能靠一時混亂上位,也掌控不了淮北諸多悍將,所以纔要留下陳瑾瑜、念兒爲傀儡。
那女子又道:“裴大人這般篤定陳家會配合?”
“呵呵,潁川陳家于軍中沒有任何根基,潘大人挾其母子,陳家進退就由不得他們了!爲了不被淮北諸將清算,他們一族也得抱緊潘大人!”
“可陳氏兄弟素來對陳初忠誠。”
“哈哈哈此話謬矣,這些世家大族子弟只會忠於本族,無論何朝何代,帝王只是他們依附的工具而已。”
這話對世家的鍼砭非常犀利,那玉兒竟微蹙眉頭,隱有不悅。
潘雄在玉兒屁股上拍了拍,以示安撫,隨後對裴蔚舒道:“裴大人方纔講,可說服淮南、臨安助我?那裴大人準備何時找來張多福、吳貢與潘某見上一見?”
一直口若懸河的裴蔚舒,聞言稍稍露出一絲尷尬神色,底氣不足道:“張、吳兩人皆是見風使舵之輩,待潘大人控制了王府,我纔有把握讓他們助潘大人成就大事。”
“.”潘雄尚未說話,那玉兒卻忽地坐直身子,開口便斥道:“你莫非是來消遣我家老爺的!待老爺控制了王府,還要他們何用?你也一把年紀了,怎還這般搞七捻三”
裴蔚舒下意識擡眼看了玉兒一眼.此女興許是氣急了,隨口罵出了家鄉話。
‘搞七捻三’是浙東方言
潘雄一個河北人,身邊卻有個江南女子
再想起昨日傍晚潘雄不顧體統,在王府外鬧了一通,當時裴蔚舒只是奇怪潘雄爲何那般心急確定陳初傷勢,現下,卻因玉兒一句家鄉話,讓裴蔚舒好像明白了什麼。
若對方果真是江南那幾位大佬中的其中之一,悄悄在潘雄身旁安插一名女子,繼而影響、鼓動他去做一些事,並不是難事。
想來,其中另有一段裴蔚舒所不知的故事了。
卻見裴蔚舒不動聲色的組織好了語言,拱手道:“潘大人,此次陳初遇刺,後來,關於陳家和辛棄疾勾連的傳聞,迅速在城內傳播不會是巧合吧?”
正一臉不悅的玉兒臉色稍變,卻就此閉嘴不語,潘雄卻裝模作樣道:“哦?難道是裴大人早已暗中謀劃好了這一切?”
“哈哈哈”裴蔚舒大笑道:“裴某可沒這般手段,能讓刺客爲主家效死,卻甘之若飴。”
“那裴大人以爲是誰在背後下這般大棋?”潘雄笑呵呵道。
裴蔚舒卻道:“哪位大人在下棋並不重要,但人家既然擺好了棋盤,裴某卻願意做這枚棋子。”
“哦?”
“呵呵,這天下,想讓陳初死的人,很多此子欺辱君上,我淮南不知有多少義士想要寢其皮、啖其肉!他爲蔡氏張目,任由蔡氏侵吞開封府士紳良田”
說到此處,裴蔚舒忽然看向了那名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和尚,笑道:“阜昌十一年時,大相國寺在開封府、鄭、均、睢、許,一府四周內至少擁有萬頃良田吧?如今還剩多少?”
那和尚見裴蔚舒忽然和自己說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裴蔚舒卻接着道:“說來也巧,許家一家來京,剛好借宿大相國寺,那陳初又在大相國寺遇刺如今王府混亂,來不及深究此事,但王府若順利安穩下來,大相國寺怕是有番劫難了。”
說着說着,裴蔚舒湊近和尚道:“想來,如今大相國寺內的和尚寢食難安吧?不知這位大師,在何處出家啊?”
“阿彌陀佛.”那和尚連頌佛號,卻不肯回答裴蔚舒的問題。
藉着調侃和尚,裴蔚舒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知道我是一枚棋子,甚至這和尚、這車裡所有人都是棋子,但沒有關係,因爲他裴蔚舒也想陳初死、也想在此事中分一杯羹。
潘雄聽懂了,卻沒有給出回覆,反而看向了玉兒,只見她緩緩坐直了身子,盯着裴蔚舒看了許久,才道:“你想要甚?”
“若事成,裴某願爲新朝財相,甘爲潘大人門下走狗.”
話畢,裴蔚舒竟在顛簸車廂內朝潘雄行了叩拜大禮明面上,是對潘雄效忠,實則是表示對那‘下棋之人’的效忠。
玉兒沉默幾息,忽然吃吃笑道:“出門前,我已料定此次兇險,想不到裴大人竟比我和我家老爺還有信心。”
裴蔚舒起身笑道:“夫人,自古以來,亂世之中猛將輩出,卻有幾人坐得了天下?最終這江山還是要落到詩書人家手中.武人啊,只有蠻力,我輩,靠的卻是他.”
裴蔚舒指着自己的腦袋道。
聽他說出‘詩書人家’,玉兒知道這裴蔚舒已經猜到了自己的主人是誰,不由敲打道:“裴大人聰明外露,事事都要說破,對你自己未必是好事。”
裴蔚舒卻像是賭徒梭哈一般,哈哈笑道:“不過是一場豪賭罷了,芸芸衆生,多少人連這一次上賭桌的機會都沒有。既然上了賭桌,便無需再瞻前顧後。當年陳初能做之事,潘大人自然也做的!若潘大人成事,你我之間,興許也能像陳初同陳景安一般,譜就一篇君臣佳話.”
從出門起便心緒不寧的潘雄,被裴蔚舒一番話說的熨帖極了,不由伸手捏了捏玉兒的臉蛋,笑道:“到時,也讓你做一回王妃,哈哈哈!”
“老爺要說話算數啊!到時,老爺也就封楚王.”
“爲何?封號那麼多,偏偏要用一個死人的封號?”
“因爲楚王妃的名聲好,人家也想試試被百姓供奉生祠、頂禮膜拜嘛”
“好,好,哈哈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