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末,墨蕊端着托盤走進玉清觀後院一座獨院袇房內。
卻見,柴圓儀正坐在井旁的小木凳上,旁邊又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牀單。
今日,她同柴圓儀天不亮便起了牀,用了一整上午的時間,好不容易將
卻見,自己和公主用了整一上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洗完了玉慈師太送來數十件道袍,看來,自己出去打個飯的工夫,對方這便又送來了需要清洗的道袍。
墨蕊見柴圓儀弓着單薄脊背,被井水浸的通紅的雙手還在使勁揉搓,不知從哪升起股無名火,將托盤在院內石桌上放了,上前一把拉起柴圓儀,道:“殿下!您當年助陛下滅金、殺金國二帝,怎如今變成了這般逆來順受的模樣,咱們再這般由着她們欺負,早晚累死在這玉清觀!”
柴圓儀被拽的一個趔趄.但自打當年丁未後,墨蕊便一直跟在她身邊,中間經了多少風浪,早已不是普通的主僕關係。
是以,她也沒有計較墨蕊的失禮。
‘以前能縱橫遼東、將完顏亶父子先後剷除,那是因爲有靠山可依.君如大樹、妾如藤蔓,彼時高光,不過是借了他的光采’
隨時在嘴邊的解釋話語,柴圓儀忽地沒了心情講,只側頭看了一眼墨蕊端來的吃食,擠出一絲笑容來,“吃飯吧,我餓了”
墨蕊一下沒了脾氣,回身石桌前,默默從托盤上將兩碗糙米飯、一碟醃蘿蔔擺到了桌上,口中卻又絮叨起來,“玉真師太和她那幾個師妹,愈發欺負人了.一日三餐改作了兩餐不說,也從以前四菜一湯換成了如今糙飯鹹菜”
從昨日酉時晚飯後,至今再未吃過東西的柴圓儀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苦中作樂,只見她緩緩夾了根鹹蘿蔔,小咬半截,放回碗中,再送一口糙米飯入口,姿態優雅閒適,竟似在品嚐珍饈一般,“蠻好,你嚐嚐.”
墨蕊徹底被打敗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石凳上,夾了口糙米飯,卻完全吃不出柴圓儀那般享受。
待她艱難嚥下剌嗓子的糙飯,終於道:“殿下.當年您在遼東可是落下了病根的,這麼下去,怎撐得住不如”
墨蕊回頭看了一眼,見四下無人,這才小聲道:“不如讓奴婢去錢莊取些錢來吧,以後每月交給玉慈師太十貫八貫的,只當是飯錢,省得她們再這般刁難咱們”
“不成!”
柴圓儀異常堅決道。
其實,主僕兩人並非沒錢,當年遼東平定後,陳初便賞賜過柴圓儀一大筆錢。
後來,遷居蔡州東青蓮觀,陳初又給了她一筆銀子用來建清修小墅,柴圓儀只用了一半。
如今她攢下的身家,足夠輕輕鬆鬆過完下半輩子了。
墨蕊卻以爲柴圓儀是心疼錢財,不由坐在旁邊生起了悶氣,柴圓儀見狀,輕輕嘆了一聲,無奈解釋道:“你當那玉慈師太近來爲何屢屢爲難咱們?”
“爲何?”
“她正是想看看,能不能在我身上榨出油水呀我們若開了這個頭,日後她們只會變本加厲欺辱我,直到把我榨乾爲止.”
“這幫老賊姑!”墨蕊低聲罵了一句,又講了一句氣話,“她們便不怕陛下哪日知曉麼?”
這話,她自己說的都沒底氣。
雖然以前在遼東時,殿下與陛下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可這回來了臨安,幫陛下忙完正事後,幾個月裡陛下既未曾召見過殿下進宮,更沒有來玉清觀探望過她。
若不是這般,那些姑子怎敢這般欺負人!
見柴圓儀不語,墨蕊不由又小聲道:“殿下,那咱們也不能一直困在玉清觀呀不如,我們趁夜離去吧!咱們取了錢,離了臨安總有活路,勝過一日日在此苦熬”
“走?走去哪兒?當初陛下將我安置在玉清觀,這便是聖旨,無旨離去,便是抗旨忤逆.”
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墨蕊心下更急.如今有傳聞,陛下年後可能回返東京,以目前看來,陛下很可能早將殿下忘在了此處,待陛下一走,她倆的處境只怕更艱難
“殿下,那您總得做點什麼吧?這麼下去,無疑坐以待斃!”
柴圓儀聞言,卻緩緩擡頭看向了湛藍天空.良久後,才低低道:“我還能做什麼?墨蕊你說,自打當年變故,我可有做錯過什麼?”
“殿下沒做錯過!”
墨蕊連連搖頭,這些年兩人形影不離,她看的最真切殿下所做一切,不過是爲了活下去!
天下之勢,浩浩湯湯、地覆天翻,這世道洪流中,柴圓儀能做的選擇少之又少,都是爲了活下去
柴圓儀終於垂下看向藍天的目光,忽然又問了一句近來最頻繁的問題,“黃公公那邊還沒信麼?”
見她期盼眼神,墨蕊不由紅了眼睛,搖頭道:“奴婢照殿下的吩咐,月初便給黃公公送去了千貫,只求他在陛下面前提殿下一句,但至今也沒消息.”
興許是見柴圓儀神色漸漸哀傷,墨蕊連忙補充了一句安慰的話,“肯定是黃公公還沒找到機會,陛下若聽說了,肯定會來看殿下的.”
柴圓儀聞言,想對墨蕊笑一笑,可笑容剛浮起,卻又無力消失.隨後,柴圓儀定定望着桌上餐食出了神,眼神茫然無措
說起來,自打她當年在南京金國皇宮內色誘陳初那刻起,便明白這是一場交易。
但顛沛十餘載,柴圓儀無疑更明白,以她這般敏感的身份,若無陳初這樣的人庇護她,結局定然不美。
她所求的,也就這些了。
卻不想,臨安一行,終於幫他解決了最後一點瑣事,自己隨即便被當成玩膩了的玩具一般,丟在了玉清觀,不聞不問。
這讓柴圓儀分外失落,大抵類似於‘我遵守約定幫你做完了事,你卻沒有守約’的感覺。
不過,現在的柴圓儀對陳初來說,確實沒什麼用處了。
當年,柴圓儀聽聞陳初重情,以爲能憑藉那段緣分爲自己謀半生平安,如今看來,他的重情卻只對家人起作用。
正暗暗自憐間,卻聽墨蕊一聲驚呼,“陛下!”
柴圓儀尚未擡頭,心中卻已認定墨蕊這是又騙自己,好得一瞬喜悅。
可隨後,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挺拔人影從門外走了進來,柴圓儀猛地擡頭看去。
卻見站定在門口笑吟吟看向自己的,正是那當年楚王、如今的大楚天子!
愣神幾息後,柴圓儀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委屈感,雙目倏地紅了。
甚至有些話一瞬間便竄到了嘴邊,比如‘陛下半年來爲何對妾身不聞不問’之類的質問。
但她終究明白,在陳初面前,沒有她幽怨、賣嗔的資格,便趕緊控制了這不該有的情緒,款款一禮,道:“數月不見,陛下清減了許多.便是忙於公務,也要好好進膳,着意龍體.”
嗯,被扔在玉清觀半年,一見面不但沒有一句怨言,反倒關心起陳初的身體來了。
這.誰遭得住啊。
特別是再配合臉上那稍微有一點點、經過刻意壓制的委屈神情。
一瞬間,讓陳初也生出了些許愧疚,不由拉着柴圓儀在院內石凳上坐了,含糊解釋了一句,“近來,是忙了些”
說罷,轉頭看了看桌上簡樸到了極點的飯食,問道:“中午就吃這些?”
站在一旁的墨蕊,心中頓時興奮起來,她料想,殿下必定趁此機會好好告一番玉清觀的狀,到時陛下龍顏一怒,必能幫她們出了這口惡氣。
可墨蕊萬萬沒想到,柴圓儀竟靦腆一笑,絲毫未提及觀內之事,反而道:“妾身不知陛下今日駕臨.墨蕊,去街上買些菜蔬牛羊肉,我下廚爲陛下烹幾道小菜.”
“.”
墨蕊站在原定愣了好幾息,纔在柴圓儀的眼神催促下,去屋內取了點錢打算外出採買。
此時陳初當前,柴圓儀自然沒法解釋她不當面告狀的原因,一來是清楚自己的地位,不願一見面便說煩心事惹陳初心煩;二來,陛下今日來了,她的危機便已經解除了,待會她這袇房生火烹菜,那肉香味怎會招不來整天想尋她麻煩的玉慈師太.
玉慈師太莽裡莽撞的闖進來,那便有好戲看了試問,什麼樣的告狀能比得上那跋扈師太當着陛下的面訓斥自己一番,來的讓人心疼?
並且,還不用她主動訴苦.
主僕二人,在這一瞬間的想法和判斷,可謂差了十萬八千里。
無怪乎柴圓儀能在十年顛沛中活下來.
只可惜,即將出門的墨蕊最終也未能成行。
跟着陳初進了院子的大寶劍,突然一擡手擋住了墨蕊的去路,只道:“陛下,皇后娘娘有交代,不可讓陛下入口來歷不明的食物。”
柴圓儀頓時一臉尷尬,墨蕊也氣的紅了臉。
大寶劍可不管你誰是誰他眼裡的東家,只有陳初和貓兒,便是蔡嫿都使喚不動他。
至於柴圓儀.在大寶劍眼裡確實屬於‘來歷不明’的可疑人物。
陳初拍了拍柴圓儀的手背,以示安撫,卻也聽從了大寶劍的建議,只道:“遣兩人回宮一趟,帶些飯食過來吧。”
大寶劍微一拱手,轉頭將此事安排給了小乙。
卻說小乙這邊,一路跑回宮裡,恰逢今日虎頭留在宮裡吃飯,貓兒帶着一衆姐妹像當年在蔡州時圍桌而坐。
得知小乙回來取餐食,不由奇怪的問了一句,“陛下不是在前廷與潁國公議事麼?”
小乙自是不敢對貓兒撒謊,吭吭哧哧回道:“陛下方纔去了.去了玉清觀。”
“玉清觀?去見柴圓儀了?”蔡嫿反應挺快。
見小乙一臉便秘神色,躊躇不敢言,大家自然看出蔡嫿說對了。
蔡嫿柳眉一挑,“宮裡頭茹兒、還有那對雙生姐妹,整日望穿秋水盼着陛下臨幸,陛下怎偏去尋了她?果真家花沒有野花香麼?鐵膽,隨我去趟玉清觀”
“哦”
鐵膽應了一聲,卻沒起身,反而偷偷瞄了貓兒一眼。
果然,貓兒起身上前將蔡嫿摁到了座位上,“別鬧了!由陛下去吧吃飯吃飯”
小乙一來一回,耗去近半時辰。
等到陳初和柴圓儀在院內重新落座,已到了午時正中。
吃飯時,兩人也沒什麼話講,柴圓儀依舊像剛纔那般小口吃着飯菜,似乎這宮內佳餚貢米,和剛剛的糙米飯沒甚差別似得。
倒是陳初注意到了她因寒冬浣衣手上裂開的口子.此事確實是他的疏忽,就算按當初的政治盟友來算,也不至於讓柴圓儀淪落到如此地步。
“要不要先將你送回蔡州青蓮觀?”
陳初以商量口吻問道,正在小口吃飯的柴圓儀緩緩放下了筷子,輕輕一嘆道:“陛下.以民女身份,不管在哪,只要缺了陛下庇護便是千難萬難.”
“你打算怎樣?”
“妾身不敢妄想.陛下若得閒,一年能來看妾身一兩回,便是妾身最大的護身符。”柴圓儀微微低着頭,說的倒也坦誠。
只要兩人保持一定程度的交流、坐實她是當今皇上的紅顏知己,她自可無憂。
“好,此事朕應下了。”
柴圓儀沒想到陳初答應的這麼幹脆,臉上飛出一抹驚喜,隨後以柔弱眼神望着陳初,聲音越來越低,“那陛下今晚可否留在妾身這裡就寢?”
陳初尚未來及開口,卻見院門外,忽有一名頭戴着偃月冠的道姑伸頭看了過來。
小乙眉頭一皺,便要上前驅趕,陳初卻擡了擡手,阻止了小乙。
那道姑約莫四十多歲,面容清瘦,脣薄而脣角下垂,生就一副刻薄模樣。
只見她隨意在院內幾名男子身上一掃量,又看了看石桌上的酒菜,隨即便大步走了進來,直衝到柴圓儀身前兩尺才停住,伸手指着柴圓儀的鼻子便罵道:“好你個妙儀!玉清觀乃女子清修之地,竟帶了野男人在此飲酒作樂,還要一絲麪皮麼!”
“.”
柴圓儀依舊坐在原處,既然表現出害怕,也未表現出誠惶誠恐.她畢竟是親手殺了兩代金國君主的人,若因此便嚇得梨花帶雨,會顯得太過浮誇。
只默默看了陳初一眼,那意思是陛下看吧,妾身在玉清觀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陳初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平靜道:“掌嘴.”
那姑子有一時迷茫,可旁邊早已按捺不住的小乙上前一步,揪着那道姑的衣領便是啪啪兩巴掌。
敢罵皇上‘野男人’,你九族親眷可得要謝謝你的大恩大德!
那道姑被兩巴掌打蒙了,只覺口中腥甜、牙齒也鬆了,捂着迅速腫脹起來的臉頰,左右看了看院內個個目露兇光的男子,終是怕了,轉身跑出院外。
直到出了院門,才指着院內諸人哭罵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們是哪裡來的土匪,敢跑來我玉清觀撒野!你們有膽別跑,等本道報官!”
罵罷,這道姑便跑遠了。
院內,陳初不由一嘆,問道:“這是誰?”
“玉慈師太.玉清觀主持玉真師太的師妹”
柴圓儀輕聲解釋道。
卻說這玉慈道姑,一路大呼小叫跑出玉清觀外,沿途不但引來了香客側目,也驚動觀內各管事姑子。
臨安城內的原周國禁軍、廂軍如今都被拉到了城外重新改編、整訓。
城內遍佈大街小巷的軍巡鋪暫由淮北軍第十二團接管,玉慈剛衝出玉清觀不久,便迎面撞上了一隊巡街軍士。
那玉慈唯恐對方不重視,當即攔上軍士,哭道:“軍爺,我玉清觀內闖進了一夥土匪強盜!軍爺快快隨本道將他們捉拿下獄吧!”
土匪?
進了臨安?
巡街軍士中帶頭的排長,一聽這個,趕緊派了名屬下前去臨近軍巡鋪報信、叫支援,隨後便帶着剩餘屬下去了玉清觀。
恰好,第十二團團長秦大川正在臨近玉清觀的軍巡鋪內巡視,聽聞手下兄弟報信,便親自趕了過來。
待秦大川趕到時,獨院袇房外已圍滿了人。
“軍爺,匪人就在院內!對了,方纔本道見那妙儀和匪人舉止曖昧,想來她必是內應!”
玉慈師太還在向淮北軍剖析眼下局勢,剛來的此處的秦大川,卻似乎隱約在旁處聽過‘妙儀’這個名字,卻又一時想不起。
下一刻,卻見那玉慈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那妙儀乃前朝宗室餘孽.如今她家江山被奪,說不定便是要聯合匪人謀害皇上,軍爺可得當心點!”
不說這個還好,一句‘前朝餘孽’瞬間讓秦大川想起了妙儀是誰當年北征,他可是頭一批跟着皇上進入金國南京城的將領。
自是對柴圓儀和皇上之間的緋聞有所耳聞。
後來,他便聽說那柴圓儀在蔡州青蓮觀清修,道號好像就是妙儀!
正好,玉清觀主持玉真師太帶着一衆管事道姑匆匆趕來,那玉真師太先找上師妹玉慈,問清了原由,不由眉頭一皺,上前隨便挑了面相最老成的秦大川,神色有幾分倨傲,“這位將軍,還請速速捉拿了歹人我玉清觀乃女子清修之地,兵部尚書羅公羅大人的故慈牌位便供奉在本觀,若驚擾了貴人亡靈,恐你我擔不起這罪過.”
以玉真師太想來,兵部羅大人管的就是大頭兵,報出他的名號,這些軍士必然會百倍小心、乖乖聽命。
卻不想,秦大川聽了羅汝楫的名字也未作甚特別反應,只斜斜看了端着架子的玉真一眼。
隨後對兄弟們道:“七連三排,跟我過去,莫要莽撞,先不要抽刀!”
麾下有些奇怪,但在令行禁止的淮北軍,自是無人提出異議,呈警戒隊形緩緩走到獨院門前。
“某淮北軍秦大川,請問院內何人?”
秦大川終究因方纔想起了妙儀是誰沒有硬闖,反而站在緊閉的院門外,客氣的問了一句。
話音剛落,只聽院門吱嘎一聲從內開啓,開門的赫然是陛下的親衛營營長、笑嘻嘻的許小乙,“秦團長,你怎來了?”
見到小乙的一瞬,秦大川便知自己謹慎行事、沒有聽信那道姑一面之詞,做對了!
心中不由又驚又惱!
驚的是,若今日不是自己恰好在此,手下兄弟搞不好真要衝撞聖上。
惱的是.那玉慈信口雌黃,將陛下說成匪人!
後方幾十步外,因院門開啓,外圍的玉真、玉慈等人終於看清了院內情況,卻見.那妙儀依舊和那名男子同席而坐,似乎剛剛進餐完畢,兩人談笑自若。
主持玉真見狀,眉頭微微蹙起.臨安城內的道觀,非是山林大川內的道觀可比,她身爲主持,久經迎來送往,見多了達官顯貴。
那男子的淡然氣度,非比尋常,讓玉真隱隱有些不安.再聯想妙儀來歷,不由暗道:莫非她真的上過龍牀?
不待她做出反應,一旁的玉慈已急不可待的跳腳道:“將爺,快捉了這幫匪人啊!羅大人若知曉,必然重賞!”
可下一刻,秦大川等人卻做出一個令她們瞠目結舌的動作.只見這幫赳赳武夫,竟齊齊單膝跪地在院門外,喝道:“末將見過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