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樹林靜悄悄,唯一發出的是洛逸塵踩在落枝咔嚓的細聲。沒有幾件衣服的包袱掛在他的右肩上,而我,趴在他寬厚的後背,昏昏欲睡。
“阿飛,出了谷後,我跟你講個秘密,好不好?”
聲音嗡嗡傳來,我沒聽仔細,便迷迷糊糊答:“好!”
他託了一下我下滑的身子,繼續往前走。
“逸塵,”迷迷糊糊,我記起一事,趕緊趁我尚有神智,記得的時候,跟他交代:“出谷後,若沒有必要,不要隨便對人使毒,記住了嗎?”
使毒,是尹天逼着學,我無法阻止,但下毒害人的事我不允許,所以我必須跟他說清楚,免得心智不全的他一個不小心誤傷或者誤殺了人。
“逸塵懂得。”他說。
沒仔細留意他說的他懂而非記住,我摟着他的脖子,安心趴在他身上睡着。昨夜一夜奮戰,今早又一早被尹天叫起,我實在困。加上由他揹着,搖搖晃晃,如同躺在搖椅上,更是舒服的讓人恨不得一睡不起。
睡時,我想起了我們收拾好行李去跟尹天告別的事。按道理,他剛收我們爲徒,又認洛逸塵爲義子,我們要出谷,他不該只留下出谷的路線圖,避而不見。然而,我和洛逸塵去到他房門前,見到的是緊閉的房門,還有留在房門上的字條。
“阿飛,塵兒,你們若見到這字條時,義父已經走了。義父留下這字條是想跟你們說,這裡對義父來說是個傷心地,義父再也不會回來,你們若出谷後,沒必要再回來。還有字條上留有出谷的路線圖,你們只要沿着義父畫的路線走,即可出谷。另,若有緣我們會再相見,你們沒必要來找我!”
尹天這麼做是因爲他已經恢復,不瘋了嗎?若是,他既然收洛逸塵爲義子,他大可和我們住一起,爲何還要離開……
還有……
尹恪的屍骸就埋在後山那個據說他最喜歡呆的峽谷裡,那裡風光秀麗,我不覺得尹天會把他從那裡移走,改葬其他地。既然不會,尹天也不可能放下尹恪不理……那麼他爲何……
也許男人的想法與女人不同……
然在思及這些時,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出谷那一刻,洛逸塵彎下腰,蹲在我面前,對我說:“阿飛,來,我揹你!”以及他用渾厚的內力對着空空山谷高喊:“師傅,逸塵背娘子回家,我們後會有期!”那份感動,那份羞澀,那份心悸以及那份甜蜜令我溢滿幸福。
嫁給他,也許不賴……
迷糊中,洛逸塵揹着我走的路似乎與我被尹天抓回來所走的路一樣,一樣路過瘴林,一樣翻過高山,然後到了一個小鎮。
在小鎮,沒有我的提醒,洛逸塵就揹着我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我是到了客棧才醒,見到小二和掌櫃盯着趴在洛逸塵身上的我看時,我羞紅了臉,將自己臉埋在洛逸塵背後,不敢擡。不過,還好出來時,我換了一身男裝,要不然只怕我更加不敢見人。
在客棧住下,我讓小二備來熱水,泡了一個澡,將身上的痠痛泡緩了一些。泡完澡後,我依然支撐不住,倒在牀上呼呼大睡。至於洛逸塵,他現在有一身的功夫,又帶着個面具,我不擔心他會被人半路勾走,所以睡得很安心。
夜裡,洛逸塵拖着我說要跟我說秘密,我說我好睏,改天再說。結果他,秘密沒說,倒是纏上我,又讓我陪他練那降龍伏虎招。
我不幹,然經過昨夜一夜的訓練,他輕車熟路地找到我的敏感,一下挑逗得我迷迷糊糊和他顛簸。
也許因爲神智迷糊,少了那份羞澀,我的迎合顯得熱情。既然有了盛情邀約,他當然也就不客氣,而我又少了昨夜那份痛楚,兩人無顧忌,又是一夜水乳、交融到天微白。
沒有尹天,也沒有人需顧及,我們兩倒在客棧房內睡到月上柳梢頭纔起來梳洗,下樓用餐。
客棧外,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客棧內顯得冷冷清清,我和洛逸塵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用餐,然後就聽見幾個閒得無聊的小二湊在一起聊:“你們看到沒有,昨晚,北邊的那一片山谷,火光沖天,照亮北邊的半天天空。”
“是呀!也不知道是誰不小心,點燃了火,昨晚若不是下半夜下起了一場雨,只怕山谷裡的那一片林子都要被燒了。”
“那片林子燒了也好?”
“什麼叫燒了也好,那可要害多少山裡的畜生無家可歸。”說着話的小二大概是有在山裡生活過,所以對山裡的動物多少產生憐憫,對那另一小二的話頗有異議。
那小二不以爲然地說:“哼!你是沒從那邊來,所以不知道那片林子古怪。”
“古怪?”
本來就有點八卦的我在聽到古怪兩字更是豎起耳朵仔細聽,只見那小二壓低聲音,十分神秘地說:“你不知道,那林子呀不論人和畜生,只要一靠近,撲撲……”小二食指伸在幾人面前,勾了勾,比了個死翹翹收拾,方說:“倒地不起,然後化作一堆骨骸。我聽人說,那座林子住着個吃人的怪物,那些人和畜生都是叫那怪物施了法倒地不起,然後在一點一點吃掉。”幾人聽他說得恐怖,臉上都出現驚駭的表情,而我也覺得好奇,難道這世上真有妖怪?不……
不好說,因爲我本身也……算一個詭異代表。
我好奇,因此又認真聽那小二說,小二繼續用詭譎語調八卦:“而且據說有人在幾年前見過一個帶着面具的妖怪在那林子裡進進出出,且安然無恙,因此有人懷疑他就是那妖怪。”
其他小二似乎忘了他們一開始說得是一場山火,緊着問:“既然有人看到,爲什麼沒請道長去抓妖?”
“有!怎麼會沒有請。只是那些道長一靠近林子,就被林子罩着的霧毒倒,根本無法抓妖。”
“無法抓?那可怎麼辦?”有人擔憂。
“還能怎麼辦,不抓唄。”那名小二不以爲然地說,“不過,也有人說那林子之所以會令人和畜生中毒身亡,乃因爲它常年罩着的霧其實不是霧,而是瘴氣。人和畜生吸了那瘴氣,自然會中毒身亡,與那妖怪無關……”
聽小二說到這裡,我倏然想起山谷的那一片瘴林,我依稀記得那山谷的方向……
洛逸塵和我相視一眼,我們猛地站起,他先我一步上前揪住當中一小二衣襟。
“客客客官,你你……想幹嘛?”
洛逸塵抿着嘴,不說話,拖他到門口,我緊跟其後。
“你們說的那片着火的山林可是那個方向?”洛逸塵指着我們來的方向問。
店小二不知他爲何問,只是見他面具下的那雙眼凌厲無比,頓時戰戰兢兢點頭:“是……”
他失神鬆開了小二的衣襟,小二得了空隙,立馬逃掉。
山林的方向,瘴氣,戴面具的怪物……
如果說那戴面具的怪物是尹恪……
那麼起火的山林正是山谷那一邊……
回想尹天的種種異樣,我不由擔心地看那人:“逸塵,我們……”
他像是懂得一樣,忽然回頭,“阿飛,我們回去看看!”說出我想同他說的話。
我的頭還未點下,他已率先施展輕功,飛一般朝那頭奔去。我急忙跟上,但沒走兩步,我望了一眼黑黑天空,回頭抓住一個店小二,“給我火摺子和火把!”山路黑漆漆,沒有火,只怕難找到回去的路。不過,心急的我似乎忘了,火在雨裡不能燃。
小二被我兇惡的模樣嚇到,急忙叫其他人去拿。
待他們拿來火摺子和火把,我聞到一股火油味,但對此我並不覺奇怪。有些火把爲了讓它容易點燃,都會沾上火油。
匆匆取了火摺子與火把,不忘扔了一錠作爲失禮賠償的銀兩給那小二,我便又追了上去。
照理說,我的輕功要比洛逸塵學的早,而且自己又醉心於它,我應該很快就能追上他。可是我忘了,去的時候,我雙眼看不見,回來的時候,我趴在洛逸塵身上睡,我對路根本不熟。
憑着剛剛所見方向,加上沿路見人就逮着問昨夜起火的方向是哪個方向,我勉強追到一座山峰。
山峰底下,我見到立在雨中的洛逸塵,他像是在等我。
果然,見到我,他上前攬住我的腰,就要往上躍。
“逸塵,等一下!”我拉住他,“我點個火!”
“不用!”簡潔拒絕,他似乎感應到什麼,攬着我二話不說,躍上山崖。一個又一個落腳點,他氣息不亂,很快帶着我躍上峰頂,然後又一鼓作氣落下山崖。
基本上帶的火摺子沒派上用場,他如同夜裡的野獸,兩眼精亮,拖着我飛奔與山林。
到了那片瘴林,樹木被火燒得只剩下黑黑樹幹,而瘴氣被雨水沖刷得剩下薄薄地霧。瘴氣淡了,依然有毒,我和他身上無解藥,他皺眉,忘了一下天空的雨。
夜裡的雨似乎有意幫我們忙,稀稀拉拉變成毛毛細雨,如飛絮般,淋在身上無感覺。
“火摺子和火把給我,我試試看是否能點燃。”他伸手朝我要。
我翻出小二給我的東西,才發現作爲服務行業的他十分細心,在火把頭包了一塊油布。
解開油布,又打開火摺子,我們躲在油布下將火把點燃。沾了火油的火把在毛毛雨下跳躍,他彎腰翻着那些被火燒過的雜草,像是在找什麼。
跟着他幾番找尋,然後看他在一片沒被火燒黑的雜草裡摘了幾片葉子。給我兩片,他自己拿兩片放入嘴裡嚼。見他如此,我跟着將葉子放入嘴裡咬。一咬下去,舌尖馬上被葉液的青澀麻住,我不由皺了眉。
看他,銀色面具閃着寒光,嘴脣飛快蠕動,將那滿腔的青草嚥下,立馬拉起我:“走!”不再顧忌薄薄瘴氣,拖着我往林內跑。
我想,他剛給我吃的便是那瘴氣的解藥,因此他纔不顧忌這殺人於無形的毒瘴。
到了谷裡,見到的果然是一片被火燒過的殘垣斷壁,一顆心吊了起來。
我不知是何人燒了它,但昨天尹天神情恍惚的樣子和凝視洛逸塵所流露的哀傷都一幕一幕浮在眼前,我不由得沒來由擔心。
和我一樣,洛逸塵像也感應到什麼,來到廢墟前,想也沒想拉着我朝尹天所在的臥房奔去。到了那裡,洛逸塵鬆開我,跳入廢墟中,翻開斷落的瓦礫和殘樑,我一樣沒有閒着,也跳入廢墟中,和他一起翻找心中擔憂。
清理房內所有瓦堆,並沒有見到類似殘骸,我鬆了口氣。看一眼洛逸塵,他像是也鬆了口氣,然他的眼眸一動,又跳出廢墟,朝後山跑去。
看他那樣,我知道他要去那裡,跟着也追了過去。在後山,我看見先來的洛逸塵站在尹恪的墳旁,他手扶着一塊碑,碑上刻着慈父尹天四字。
碑是立在一個坑上,坑周圍有未填的土,土是新翻開的。我見此,當下軟了腿,淚從眼裡落下。尹天他……
不敢想,我閉着眼,支撐着身子,拖腿挪到洛逸塵身旁,抓住了他的手。“逸塵……”
“師……爹不在裡面。”洛逸塵啞着嗓子說。
睜開眼,坑裡果然沒有尹天的,但是……
一夜的大雨沒能沖刷坑裡深深的愧疚,內力所刻畫出來剛勁有力的字仍留在坑裡:恪兒,唯有火才能洗去爲父對你所犯下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