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金陵城最負盛名，美食揚名天下的酒樓，百饗樓，卻仍是燈火輝煌如晝。
只不過蹊蹺的是。
今晚的百饗樓，只有一個客人！
二樓的露天陽臺上，一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者，正獨自享用着桌上琳琅滿目的珍饈美味。
而在那張巨大檀木餐桌的一旁，則恭敬的侍立着一干酒店夥計，掌廚、酒保。
此刻，這位今晚百饗樓唯一的客人，幾乎整個上半身都耷拉在餐桌上，大快朵頤，絲毫不在乎旁人眼光。
“老卓，這百饗樓的菜品，可合你的胃口？”
就在這時，一道慵懶的聲音傳來。
“多謝世子爺盛情款待！嘖嘖，還爲老朽包下了整個百饗樓，破費！實在破費！”
那喚作“老卓”的老者，嘿嘿笑着，隨手扯過一隻香噴噴的燒鵝腿大口撕咬。
整個過程，甚至連頭都沒擡一下。
“見過世子大人！”
周圍的一干酒樓小二，管事，卻是紛紛恭敬行禮。
在全場敬畏的注視下。
一名丰神俊秀，長身玉立的錦衣青年，與一名妝容嬌豔，花容月貌的美人，神態親暱的並肩行來。
“閒雜人等都退下吧，卓老先生用餐不喜有人打擾。”
姜離揮了揮手，屏退下人。
“是。”
衆人告退。
“這位是.......”
那卓姓老者，本在沉浸美食，陡然瞥見一旁的韓芸裳時，忽然神色微變。
“韓芸裳見過老前輩！”
不待姜離開口，一旁的韓芸裳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她這姿態落落大方，儼然江湖俠女，絲毫沒有半分柔弱花魁的影子。
“哦哦。”
老者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繼續喝酒吃肉，不再多言。
“好了，芸裳，看來咱們卓老先生，實在不慣見外人，這樣吧，你也暫且在外面等候。”
姜離溫柔的對着一旁的美人道。
“是，世子。”韓芸裳乖巧點頭。
.......
至此，諾大的露天陽臺，便只剩下二人。
姜離這才慢悠悠的坐到了老者的跟前，自顧自的倒了壺酒，打開了話匣子：
“卓前輩，多謝了，若無你這個百曉生幫忙，本世子可能想破頭都猜不到，那南宮勝男會躲在金陵城的妓院之中。”
“不過，本世子有些好奇的是，此人自從越獄之後，便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你是如何得知他的蹤跡的？”
“害。”
那老者終於是擡起頭來，露出了一張滿布溝壑的老臉，接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世子不妨猜猜，當初誰給他易的容？”
姜離微微一沉吟，不由挑眉道：“所以是.......爲他易容的江湖術士，泄露了他的行蹤？可是......這些高深莫測的江湖術士，最是在意名聲，這麼做不怕砸了招牌嗎？”
“有錢能使鬼推磨。”
老者隨手掏出一根竹籤，剔了剔牙，斜眼睥向對方：“要不然，爲何當初世子向我打聽此人下落的時候，要收您五百兩銀子？一分錢一份真貨吶！實際上，到老夫手中，也不剩多少啦！”
“嘖嘖，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湖百曉生，也得靠錢去收買消息，真是諷刺。”
姜離譏誚一笑。
“嘶.......”
老者眯起眼睛，一臉狡黠的道：“敢問世子大人，老夫何時說過，我便是江湖百曉生？又幾時說過，所謂的百曉生，他，是一個人？”
“哦？”
聽了這話，姜離倒是來了興趣，“如你所言，江湖第一奇人，制定了八國武林公認的諸多排行金榜的百曉生，竟是一個許多人的組織？”
“嘿嘿，不可說。”
老者乾笑一聲，隨手撩起袖口，擦了擦嘴，“反正我不是，當然，世子也別追問我是誰，這個不重要哩！”
“這個很重要。”
姜離忽然神色一沉，“這些年勞你提供情報，我得以誅殺了諸多江湖惡徒，成就了修羅之名，本世子至今記得，五年前，我出手處決那惡貫滿盈的鐵拳門少主，齊嘯風時，你忽然出現在我身後，道出了“修羅”二字，也虧是本世子當初神功未成，穩健行事，若放現在.......”
“嘿嘿，若放現在又如何？”老者沒心沒肺的笑着，追問道。
“這個問題不用問吧。”
姜離冷冷道：“這世上，除了我本人之外，不允許第二人，知道修羅的真實身份。”
“嘖，恐怕不是這樣吧？”
老者似笑非笑，朝着門外的方向，努了努嘴，“方纔那位姑娘，不是稱呼你爲幫主麼？她應當知道你的身份吧。”
姜離神色一滯，隨即道：“她跟了我三年，本世子暗中觀察了她三年，這世上誰都可能背叛本世子，但她決不會。”
“你肯定？”
“我很肯定。”
“好，那麼恭喜世子，希望........”
說到這，老者臉上那狡黠的笑容，陡然消失了一秒，“希望你能待這位姑娘好一些，如今這爾虞我詐的世道，很難有這等忠貞不二的姑娘了。”
“這個不用你說。”
姜離開門見山道：“上次我向你打聽了那朱雀釵的事情，你可還記得。”
老者吃飽喝足，整個人仰躺在椅子上，悠哉的道：“當然，那個問題很值錢，足足要了世子大人兩千兩白銀哩。”
“好說，本世子現在再給你一個發財的機會。”姜離道。
“說吧，這一次，世子想打聽哪個惡人的下落？”老者問道。
姜離一字一句的道：“我想知道，先皇遺孀舒貴妃與當今女帝是否有過節。”
“這個.......”
老者臉上的笑容再次僵硬住了，趕緊道：“吶！世子，當初咱們可說好了，四海江湖之事，皆可問得，但唯獨朝堂宮闈之事，斷不能沾染啊！”
“少廢話，三千兩！”
姜離徑直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砸在了桌上，“此乃我父王親手創辦的福泰銀莊之銀票，不止大周，在中州列國國都的各大錢莊裡，皆可憑票提取現銀！”
“要還是不要！”
“要！”
老者也是毫不含糊，挽起袖子，便朝着銀票抓去，卻被對方一把拽住手臂：“老規矩，先說事。”
“也罷！”
老者咬了咬牙，“依老夫目前所瞭解的，當今女帝，在當初還是長公主的時候，的確是跟舒貴妃有很大過節！甚至.......”
“女帝發動那場驚世駭俗的政變，一大半原因，都是歸咎於這個女人！至於後來舒貴妃被神秘歹人姦殺一事.......民間各有說法，世子大人想必也有所耳聞。”
“好了，老夫言盡於此！想必也算是回答了您的問題吧？”
他話剛說完，那隻長滿老繭的手掌，再次探向桌面上的銀票。
這一次。
或許是那位年輕的世子大人，正凝神思索着什麼，並沒有阻攔。
將銀票美滋滋的收入囊中，老者舔了舔嘴脣，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忍不住勸道：“都是些陳年往事了，那舒貴妃死者已矣，老夫勸你別再追究此事了，這天下的惡，是除不完的，即使是你這位橫空出世的修羅大人。”
“也罷，老夫今日心情不壞，給世子算個饒頭，免費送你一個驚天秘辛，我相信，世子大人知道後，會有所觸動的。”
“說說看。”姜離側目看向對方。
老者深吸一口氣，徑直將身子靠近了一些，這才緩緩道：“世子爺，您知道嗎，六年前那場血腥的宮變，動手殺死文泰先皇的並不是您的夫人林思妍，而是——”
說到這，他指了指天，不再多言。
“原來如此。”
姜離心中也是掀起一陣波瀾。
那場宮變過後，宮裡放出傳言，是女神捕林思妍失手殺死了先帝，爲此這些年，她遭受了無數的口誅筆伐，甚至親爹林太淵都跟她決裂了，若無那位美麗的岳母大人從中調和，兩人恐怕早已斷絕了父女關係。
不僅如此，她私下裡，還得了一個「弒君者」的黑稱.....
如今看來，這女人竟然一直在爲女帝背黑鍋？
這時，姜離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對了！林思妍早上跟我說過，她會向女帝提一個不能拒絕的條件，來換取我的自由，莫非.......她想以此威脅女帝？」
他如此想着，內心再起波瀾。
“世子大人，老夫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見姜離不語，老者忽然饒有興致的道。
“你且說，回不回答，看本世子心情。”
姜離道。
“五年前，老夫初遇你之時，你羽翼未成，穩健一些，是應當的。”
“但如今的你，連續挫敗無數金榜成名高手，那套能夠吸人內力，神乎其技的《北冥吞天功》也是修至大成，爲何.......你還會甘心留在大周，寄人籬下？”
老者問道，神色十分疑惑。
“不夠，還不夠強。”
姜離搖了搖頭。
“要多強呢？”
老者苦笑道：“以你的實力，若是公開身份，當躋身武林《天驕榜》前三，與那林思妍不相上下！”
“等等！”
說到這，老者忽然想到了什麼，“你不會是忌憚你現在的女神捕夫人吧？以你看來，你們現在若是交手，誰強誰弱？”
“沒打過，不好說。”
姜離如實道：“我選擇繼續韜光養晦，並非是因爲林思妍，而是.......回國的時機還未到。”
“那，是什麼時機呢？”
老者不甘心的追問，似乎已經被勾起了好奇。
“這個問題，一百兩銀子。”
姜離豎起一根手指。
“世子你.......你很差錢麼！？”老者咬牙切齒。
“本世子自然不差錢，但是勒索你，我樂。”姜離很是誠懇的道。
“罷了！”
老者猶豫了兩秒，咬牙從懷裡掏出一包碎銀，砸在了桌子上，“點點！”
“不必了。”
姜離也是毫不含糊，將碎銀收入囊中，淡淡的吐出一句話：“一年後的八國會盟，神州必定再起風雲，到那時，寄人籬下，幾乎被世人忘卻的越世子，他將會作出一個讓世人震撼的抉擇——”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天下！”
他說這一席話時，極爲平靜，然而，那渾然天成的王者霸氣，卻是轟然溢出！
老者目瞪口呆，震駭良久，不發一言。
“好了，今日之會，到此結束，記住，本世子今年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姜離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便要離開。
“等等！”
老者忽然喊住了他，頗爲不甘心的道：“咱們合作了這麼久，世子一點都不好奇老夫的身份麼？”
“你已說了，你不是百曉生。”姜離道。
“是的，我不是！”
“這便夠了。”
“夠了？”老者眉心一跳。
“因爲排除了百曉生這個身份，我便能斷定你是誰了。”姜離淡淡的道。
“你.......你已知道我是誰？”
直至此刻，那全程高深莫測，姿態高傲的老者，徹底坐不住了，顫抖着站了起來，“老夫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你猜猜今晚，我爲何會帶韓姑娘前來。”姜離道。
“你.......”
老者心中大震，“你且說說！爲何？”
“老卓啊老卓，對至親之人那關愛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姜離目光一冷：“或者說，我應該稱呼你爲.......韓前輩！”
“你！便是四十年前，攜一本《青萍劍法》，拋下妻兒，離家出走的韓家少主，韓山虎！”
聽了這話，老者如中雷劈，連連倒退幾步。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隱瞞，而是澀聲問道：“你......是何時開始懷疑的？”
“彼時我剛剛救下那韓家孤女，你第二日便出現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當是跟了我們一夜，確認我對芸裳並無惡意之後，方纔現身。”
姜離淡淡道：“我原先還懷疑你便是那無所不知的百曉生，如今排除這個答案，便鎖定了你的身份。”
“也就是說，這些年，你一直都有懷疑？但你爲何不說？”
老者此刻已是方寸大亂。
“我爲何要說？你是這世上唯一知道我修羅身份的活人，而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我的手上，這樣本世子才能安心。”
姜離不緊不慢的說着，還是決定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我將芸裳視作妹妹，並不會傷害她，但未來會如何，這取決於你。”
“衆所周知，我姜某人乃是金陵城頭號紈絝，風流成性，因此，老前輩.......”
說到這，他嘴角上揚，泛起一抹弧度√，“你也不想讓你的孫女，受到任何情感和身體上的傷害吧？”
“姜離！你這小子好不單純！原來一直算計着老夫！老夫真是錯看了你！”
老者咬牙切齒。
“害，老前輩，你也說了，這江湖遍地爾虞我詐，凡事多一手準備而已。”
“還有，你每次敲詐本世子的貪婪模樣，着實讓我很不爽。”
姜離淡淡說完，揚長而去。
“臭小子！老夫跟你沒完！”
韓山虎放聲大嚎，一臉頹敗，哪裡還有方纔那指點江山的高人氣勢。
他原以爲自己掌控了此子，不僅能獲得錢財，還能利用他保護孫女，卻沒想到......
自己纔是那個被掌控的人！
“不過還好！這次又從你小子那裡掙得了三千兩！老夫始終還是贏的！”
反覆端詳着手中的銀票，韓山虎滿布皺紋的老臉，再次浮現出滿足的笑意。
就在他內心竊喜的之時——
那在外面等候已久的百饗樓掌櫃，恭敬的走了進來。
“老前輩，世子大人呢，是咱們的老主顧，您千里迢迢趕來宴請他，情誼不可謂不深重，因此，今晚的宴席花費，咱們酌情跟您打個七折，一共是——”
掌櫃一絲不苟的打着算盤，而後笑臉盈盈的道：“八百兩。”
“這.......”
韓山虎如中雷劈，連連倒退了幾步。
........
........
送回韓芸裳，回府的路上。
姜離並未乘坐府上的車輦，而是一路悠哉愜意的哼着小曲，逛回了林府。
“錢不錢的無所謂！白嫖使人快樂！”
他樂呵呵的走入林府大院，卻和一道高挑綺麗的身影，打了個照面。
不是自家那高冷的世子妃，又是誰？
擡眼看去。
此時的林思妍，已然換上了麒麟朝服，戴上了鵝帽，一臉的肅然之色。
“世子，你可算是回來了，早些歇着吧，明日一大早，咱們一同去接母親。”
林思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側身走向遠處停好的車駕。
“奇怪，這都快天亮了，你要去哪？”
成婚多年，姜離生平第一次管對方的閒事，追問道：“你打算面聖？”
“是。”林思妍承認。
“你不能走。”
姜離道：“本世子不需要你爲我，跟女帝求情。”
“不關世子殿下的事，本官自有安排。”
林思妍淡淡的道。
「媽的，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姜離心中吐槽，沉吟一秒後，道：“也罷，若是你執意要去，我與你同去皇宮！”
“六年了，想必陛下對我這個前未婚夫，還是有些好奇吧.......”
林思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