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襄此時此刻面目猙獰,完全不像個小孩子。
顧明珠道:“你母親是誰?你可見過她嗎?”
聽到顧大小姐這話,鄒襄一下子愣住了,他沒見過母親,連她生得什麼模樣都不知曉,他只是聽養母說起過,母親是一個溫和又聰明的人,如果母親在他身邊定會好好疼他。
鄒襄的淚水要從眼睛裡淌出來,他堅持着,讓淚水倒灌會嗓子裡,然後竭力地吞嚥下去,一雙手緊緊地攥着,攥得骨節青白,這就是他一個四歲孩子能用的所有力氣。
“如果不是被她殺了,我就有母親了,”鄒襄嗓子沙啞,“母親是因爲我才死的,我恨她……”
鄒襄說的不清楚,但顧明珠卻已經很明白,告訴鄒襄這些的是鄒林氏,想要弄清楚來龍去脈,就要去問鄒林氏。
顧明珠微微側過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崔禎,果然崔禎大步向這邊走來。
鄒襄看到崔禎出現,瞳仁緊縮,整個人僵在那裡,又是憤恨又是害怕還有一種故意疏離的情緒裹藏在其中。
顧明珠拉住了鄒襄冰冷的手,無聲地給他一些安慰。
崔禎走到鄒襄面前,多年出入軍營的人,越是遇到事反而越冷靜,神情也就更加威嚴,這樣的崔禎就像是一柄將要出鞘的劍,鋒芒畢現,雖然他努力去遮掩,想要態度更加柔和些,看在鄒襄眼裡卻還是來勢洶洶。
鄒襄雖小卻一點都不想在崔禎面前示弱,他牙齒打顫卻還定定地與崔禎互望。
這一瞬間看在顧明珠眼睛裡,覺得崔禎、鄒襄兩個人的神情是那麼的相似。
“帶着我去見你養母,”崔禎道,“我會將事情弄清楚,如果張氏真的害了你母親,我會爲你討回公道。”
崔禎說着去拉鄒襄,鄒襄卻一把將崔禎推開,顯然是不肯聽從崔禎的安排。
一個小孩子如何是崔禎的對手,崔禎拉住了鄒襄的手臂:“你不是想要報仇嗎?既然有本事殺人,就別怕將事情說清楚。”
“我不怕,”鄒襄瞪圓了眼睛,“但我不與你說。”
鄒襄說着用腳去踢崔禎,崔禎從來沒與這樣的小孩子糾纏過,他一隻手就能壓得死死的小東西,手腳並用地向他身上踢打,喊叫的聲音越來越大,照這樣下去這裡發生的事,園子裡的人就會全知曉了。
崔禎微微用力提起鄒襄,夾在了胳膊底下,鄒襄用盡了所有力氣,甚至一口咬在崔禎手臂上,崔禎就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似的,沒有半點的反應,鄒襄愕然,此時他才意識到他和崔禎的差距。
崔禎看向身邊的管事媽媽:“鄒林氏住在何處?”
崔禎說完話,發現管事媽媽忙去看珠珠,這是要得到珠珠的首肯。
顧明珠點點頭,管事媽媽這才向前帶路。
崔禎走出幾步,想起一樁事,轉頭將目光落在顧明珠身上:“被石子傷得如何了?”
顧明珠搖頭:“沒事。”
崔禎接着道:“這孩子手中的利器也沒弄傷你?”
顧明珠道:“沒有。”
崔禎這才放心,轉頭跟着管事媽媽向鄒林氏的院子走去。
寶瞳上前想要檢查顧明珠的傷,卻被顧明珠伸手阻止:“不用看了,我沒事,讓人將這裡的情形告訴父親和母親,讓父親、母親放心,這邊有管事媽媽看着不會出事,但也不要在張家人面前露出端倪來。”
早些讓張家有了準備會打草驚蛇,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讓崔禎將這一切弄清楚。
寶瞳明白了,忙下去安排。
顧明珠擡腳跟着向鄒林氏住處走去,其實她已經知曉答案,但她還是想聽聽整件事的經過,以便她對張氏和張家有更深的瞭解。
……
鄒林氏暈暈沉沉地醒過來,守在她身邊的丫鬟忙端水上前服侍。
鄒林氏喝了幾口,疲憊地重新躺回炕上:“襄哥兒呢?他去讀書了嗎?”
丫鬟道:“府上來客了,鄒大爺去給客人請安。”
鄒林氏點點頭:“好,這樣纔好……”
鄒襄能在侯府好好生活下去,鄒林氏總算鬆一口氣。鄒襄母親才過世的時候,她想讓鄒襄靠自己將來取了功名,將定寧侯府和張夫人踩在腳下,爲他母親報仇。
隨着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仔細想想那就是癡人說夢,沒有族裡支持的子弟,再出色豈能及得上幾百年傳承的勳貴?
現在她要死了,腦海中所期盼的更不是襄哥兒大富大貴,只想要襄哥兒平平安安。
鄒林氏剛想到這裡,就聽得門被人推開了,門口的婆子驚呼一聲,緊接着是鄒襄的聲音:“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鄒林氏吃驚地想要掙扎着起身,還沒能坐起來就透過簾子的縫隙,看到崔禎夾着鄒襄進了門。
崔禎在門外停下了腳步,卻也沒有將鄒襄放下,因爲他知曉怎麼做事才更有效,更輕易地讓鄒林氏說出實話。
鄒林氏焦急地道:“定寧侯……定寧侯爺……襄哥兒……怎麼了?”
聽到鄒林氏的呼喚,倔強的鄒襄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下來。
“啪嗒”一下落在了崔禎手背上,崔禎被燙得手指一縮,那淚水好似沿着皮膚腠理向他身體深處鑽去,他心一軟差點就將鄒襄放下。
崔禎定了定神道:“我有話想問族姨母,請族姨母收拾好,我就帶着鄒襄進屋去。”
鄒林氏額頭上起了層冷汗,崔禎態度強硬不容置疑,難不成是知曉了什麼?
“侯爺……是不是……鄒襄惹您不高興了……他是個小孩子,請侯爺看在我的份兒上,不要……”
鄒林氏話還沒說完,鄒襄嘶吼着道:“你不要求他,就算他打死我,我也不想你求他。”
聽到這話,鄒林氏更加慌張起來,整個人差點就從炕上掉下來,幸好身邊的丫鬟上前攙扶。
鄒林氏道:“侯爺……爲何打死你?你不要胡說……”
這次鄒襄還沒說話,崔禎冷冷地道:“他說的沒錯,這麼小的孩子都要殺人,是不該留着。”
鄒林氏胸口一滯,差點就要暈厥過去,好不容易纔喘過一口氣:“襄哥兒不會的……他不會……”
鄒襄渾身的汗毛似是都豎立起來,尖聲道:“他說的沒錯,我是要殺人,我要殺了張夫人,還要殺了他,將他們都殺死,我就陪着您一起去見母親。”
鄒林氏聽着外面崔禎和鄒襄的話,眼前一陣陣發黑,她頭頂上的天好似一下子塌陷,整個人都沒了力氣,她彷彿能看到鄒襄被人打罵的情形。
“您不能殺襄哥兒,”鄒林氏張開嘴,就像一條被丟在岸上的魚,嘴脣開合半晌才發出聲音,“您不能殺襄哥兒,他可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兒啊!”
鄒林氏說完這些,身子一沉徹底昏死過去。
“快……快來人啊……”
屋子裡丫鬟驚慌地呼喊,胳膊下的鄒襄就像瘋了似的踢打他,崔禎卻覺得那些似是離他都很遠,唯有鄒林氏的話如此清晰地響徹在他耳邊。
“他可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兒啊!”
崔禎手一鬆,鄒襄順着他的手臂掉在地上,然後那小小的身影闖入了內室中。
崔禎想起鄒襄手握弓箭時的模樣,眉宇間的神態讓他入眼十分的親切,因爲與他小時候有些相似。
所以,鄒襄是他的孩兒?他的孩兒爲何會流落在外,冠上鄒家的姓氏,這般仇恨張氏和他?
崔禎半晌都沒回過神來,隨着鄒襄的哭喊聲,眼見屋子裡愈發混亂,一個人影快步從走進來。
用清脆的聲音道:“將側室裡的藥箱拿來,再打一盆溫水。”
一個纖細、嬌小的身影徑直走入了內室,這一刻下人不再慌亂地團團轉,鄒襄的哭聲也止住了。
“鄒襄,族姨母沒事,只是一時情緒激盪,我用了針她就會醒來,一會兒族姨母好了,你要好好說話,不可再那樣讓她爲你着急,知曉了嗎?”
所有的煩亂就在這一瞬間平息下來,就連崔禎腦子裡也恢復了清明,他依舊站在原地,似是眼睜睜地看着一隻手撥開雲霧,將一切理得清清楚楚。
而他這麼多年,身處在紛亂的宅院中,就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隻手,能幫他趕走煩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