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渭不是死了嗎?被他親手所殺。
此時的崔渭卻活生生地在他身邊。
崔禎茫然地怔愣着,片刻之後,只聽一陣歡呼聲。
“敵軍退了。”
“敵軍退了。”
敵軍敗退,大周的將士如同潮水般向那些倉皇逃走的敵軍衝殺而去。
“大哥,我們勝了。”
崔渭擦掉臉上乾涸的血跡,一雙眼睛清澈而明亮,一縷夕陽落在崔渭的身上,將他整個人籠了一層金色,是那般的耀眼,這才應該是崔渭應有的顏色。
高大、自信無論何時能夠留有尊嚴。
崔禎伸手整理了崔渭的頭鍪。
面前的場景又慢慢有了變化,天漸漸黑下來,黑暗席捲了一切。
依舊是北疆,不過崔渭卻已經跪在了他面前。
崔渭的脊樑彎了下去,整個人說不出的萎靡:“大哥,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樑王,我被舅舅和張氏騙了,誰能想到樑王還活着……”
崔禎望着崔渭,他神情平靜,但誰也不知曉,他的心正在顫抖:“你幫樑王做過什麼?”
崔渭搖頭:“我只是幫舅舅遮掩私自買賣戰馬之事,聽張氏的意思私底下見了幾次譚定方。”
崔禎幾乎未加思索:“你與我一起回京如實向朝廷稟告。”
崔渭眼眸不再清澈,如同被蒙了一層霧氣,看起來是那麼的頹喪:“只希望朝廷不要牽連崔家其他人。”
說着崔渭神情變得悲傷而懇切:“大哥,我走之後,母親和崔家就辛苦你了,我……”
崔禎伸手握住了崔渭的肩膀,他的手如此的用力,想要支撐住崔渭,也想要撐住自己。
“崔渭,”崔禎眼睛滾熱,“我會懇求皇上給我們將功折罪的機會,只要幫朝廷揭穿樑王的算計,便能保下你的性命。你也不能再有所隱瞞,要將你知曉的全都說出來,不要心存僥倖。”
崔渭驚詫:“那會牽連到大哥,大哥可能會因此丟了爵位和多年的戰功,還有大同衛所……”
崔禎道:“那些無非都是身外之物,今日有明日沒並不可惜。只要你沒有做出於大周來說十惡不赦之事,你還沒有跨出那一步,大哥就能救你。”
他要救崔渭,他一定要救下崔渭,只要一切還沒到無法挽回時,他就能想出法子將崔渭從泥沼中拽出來。
崔禎的手捏緊,眼前忽然閃過他將利器刺入崔渭身體裡的那一幕,鮮血迸濺,那般的灼熱,那是他至親之人的血。
不,不,他並不想那樣。崔禎堅決地甩脫腦海中的思量,他再次看向崔渭堅定地道:“大哥能救你。”
崔渭的淚水無聲無息劃過臉頰。
崔禎伸手抹去:“哭什麼?莫給崔家丟人。”
“鐺鐺”鐵環撞擊聲又傳來。
這次崔禎坐在母親病榻前,望着憔悴的母親:“娘,您還好吧?”
“娘沒事,只是擔憂你們兄弟,如今皇上隆恩,能給崔家機會,我也就放心了。”
崔禎將粟米粥餵給母親吃。
母親微笑着道:“好了,娘吃飽了,快去看看你的妻兒,這段日子多虧了阿珺操持家中,她要打理內宅,還要照顧我和襄哥兒。”
崔禎不禁道:“襄哥兒?”
“怎麼?”母親哭笑不得,“打仗打迷糊了,連自己的孩兒都忘記了不成?你的長子崔襄啊。”
崔禎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粟米粥,眼前頓時起了一陣漣漪,粟米粥不在了,多了一個襁褓。
看着小小的襁褓,崔禎皺眉,從心底裡涌出幾分恐懼。
小小襁褓中,曾是斷了氣的嫡子和庶子,那麼小,那麼脆弱,好像他的孩兒永遠也活不下來似的。
崔禎正思量着,懷中的襁褓一動,洪亮的哭泣聲傳來。
哭聲驚天動地。直到現在崔禎纔回過神來,這是他的孩兒。是的,之前的那些經歷只是一場噩夢,如今被這嘹亮的啼哭聲徹底衝散。
他看着懷中那因爲哭泣而漲紅的小臉不禁笑了,小小的孩兒抱在懷中哄着,原來是這般模樣,小小的身體裡卻有這樣的力氣,生機勃勃。
這是他血脈的延續。
“看着孩兒哭還能笑得出來的,也就是侯爺了。”
一雙手就想要將他懷裡的崔襄抱走,他轉身閃躲,那她撲了個空。
她不敢置信:“侯爺今日是怎麼了?侯爺不是常說抱孫不抱子嗎?”
“無事,”崔禎道,“我帶着,你歇一歇。”他怎麼會說那樣的糊塗話,自己的骨肉怎能不親?
大約是看出他真心想要帶崔襄,她纔算作罷,拿起了桌子上的紅豆糕吃起來,粉腮塞得鼓鼓的,眼睛晶晶發亮,不過就是一塊紅豆糕,有那麼好吃?
“侯爺看妾身做什麼?”
“無事。”他再次道。
“侯爺有些奇怪。”她臉微紅轉身走出去,不過很快又去而復返,手中端着熱騰騰的麪條。
“侯爺可吃?”
崔禎一怔,那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面容,卻讓她的眼睛愈發清亮。
“不吃我拿走了。”
“吃,吃的。”
他要吃的。
“再將你吃的紅豆糕拿來,給我嚐嚐。”
她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原來侯爺也饞這些。”
一碟紅豆糕遞過來,崔禎就要伸手去接,手指還沒碰到那點心,忽然胸口一疼,冷汗瞬間從額頭上淌下。
鼻端彷彿能聞到血腥的味道,他再次低頭看去,不知何時他已經一身甲冑,那甲冑如同千斤重,壓得他喘息不得。
不止是胸口疼痛,還有肚腹之間,鮮血從他身體裡涌出,他能感覺到胸口虛弱的起伏。
他要死了嗎?
崔禎擡起頭,眼前又是慘烈的戰場,只不過這次他身處京城,環顧一下四周,就能看出他們贏了。
崔禎鬆了口氣,他贏了,他還是那個常勝將軍。
“將軍。”副將的聲音傳來。
崔禎擡起頭從副將眼睛中看到了淚光,他這才向身上看去,一柄端刀刺在他的肚腹上,刀鋒剛好沿着破損的甲冑深深地刺進去,傷了他的內腑。
鮮血涌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衫,染紅了馬背。
崔禎聽到自己聲音嘶啞:“我們贏了嗎?”
副將點頭:“贏了,樑王被射殺了。”
“好,那就好。”
京城保住了,大周保住了,他的家和他關切的人都保住了。
值得。
這是最好的結果。
崔禎向京城方向眺望,可此時眼前的一切都已經潰散,只有一個人站在不遠處。
那是周如珺。
崔禎奮力催馬向前,鮮血不停地從他嘴中涌出,嗆得他不停地咳嗽,他的眼前開始模糊。
這條路明明很近,他卻走得格外慢似的。
他聽到自己喘息的聲音又急促又虛弱。
崔禎握緊了繮繩,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終於他到了她面前。他眼前的一切如此暗淡,暗得他已經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知道他虧欠她,他還想要挽回。
“如珺,”崔禎艱難地開口道,“你夫君可稱得上英豪?”可能讓你榮光?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崔禎伸手想要去碰觸她,她的身影卻漸漸暗淡。
這是怎麼回事?爲何她不迴應他?
崔禎從馬背上摔落躺在地上,隱隱約約中彷彿聽到耳邊有人道:“這是不成事了,這定寧侯不是很厲害的嗎?怎麼這點小傷就要死了。”
崔禎茫然,是誰在說話?他又在哪裡?剛剛他看到的一切又快速地從他腦海中閃過。
父親、母親、崔渭、周如珺,彷彿過了一生,他想要的一生。
崔禎明白了,他看到的這一切,都是他的執念,他的遺憾。
怪不得周如珺不迴應他,她答應又如何?他還是欠她的,永遠還不清。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在意的這些並非就是她想要的,她也有她關切的人和事,她的父母、親人。
終於想了明白,崔禎笑了。
走到這裡就很好,很完美。
“鐺鐺”鐵環撞擊聲再次響起。
但他不想要回應,他身邊的人都不在了,他也累了,不管眼下這些是真是假,他就留在這裡好了,這已是他能做到最好的結果。
“鐺鐺”鐵環撞擊聲變得更加急促。
他終於還是看了一眼,一杆木槍立在那裡,這槍是嶄新的,彷彿剛剛做出來,還等着人去打磨。
這不是他的,而是他做給崔襄的。
崔襄。
還有崔襄,他還沒有將鐵槍傳給崔襄,沒有教崔襄練武,沒有扶崔襄騎上戰馬,沒有帶着崔襄陣前廝殺。
他還是個父親。
崔禎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他掙扎着擡起手去握面前的那杆木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