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傅寧常來傅家打秋風,姚氏又記性好,自然是認得他的。
這麼一個落魄寒酸的人給她兒子做伴讀,她心裡自然是千分萬分的彆扭,可這是傅琨親自發的話,她也不敢多說什麼,至於對傅寧如何禮遇,自然是不可能的,就隨他去好了。
傅淵見管事不回話,也不再追問:“把他領去花廳,我自去見他。”
念什麼書,跟過哪些先生,考較考較傅寧的學問,姚氏也不懂,總是傅淵要去問的。
傅淵去了花廳,見到侍女們也很懂事,已經先上了清茶,不曾怠慢了客人。
傅淵第一次見傅寧,自然對於傅寧來說不是。
傅寧恭敬地站起身來,向他揖了揖:
“傅東閣。”
傅淵見他雖家境貧寒,收拾地卻極爲整潔,穿着士子襴衫,鞋襪也很得體,不由就寬了兩分心。
“坐吧。”
傅寧復又坐下,一張年輕俊秀的臉上一對眼睛熠熠閃光,神采飛揚,絲毫不見往日怯懦自卑,若是姚氏身邊的人見了怕還要認他不出。
從前那個束手束腳畏首畏尾的少年突然間就有了如此坦然風度。
傅淵便循例考較了他詞賦、經義,傅寧口齒清晰,答得極爲流暢。
傅淵面上的冷色也逐漸緩了,到底是傅琨親自點名的人,目前看來確實不錯。
“你家住城外,每日往來可覺得疲累?”
傅寧含着淡笑恭敬道:“晚輩家中有一寡母,身體有恙,前幾日接進城來醫治,晚輩每日照料她老人家,城外家中,只能暫時空置了。”
傅淵道:“醫治之事,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的,你若有意,可暫住府上。”
傅寧聞言,起身長揖,感激道:“多謝傅東閣美意,只是寡母眼盲,每日離不得人,孝道不可廢,不過每日早些起身晚些歸家罷了,請您放心,晚輩定不辜負傅相公和您的提拔,在敦促六郎學業之事上不敢有一絲馬虎懈怠。”
傅淵見他如此有禮貌,又是一片孝心,不由對他高看了兩分,何況面對他的人,尚且能這般不卑不亢,說話有條分明,當真是不易了。
他卻不知道,此時傅寧收攏的手中已盡是冷汗。
“如此我也不難爲於你,你若有難處,儘可以向府裡說明,我弟弟年幼愛胡鬧,你且多盯着他些。”傅淵頓了頓,“你年紀如此輕就有此番氣度,必然是有大造化的。”
傅淵說話一向都不喜歡說太滿,也並不細說日後他們父子會提拔傅寧,卻也見他人品優秀,忍不住想提點一兩句。
傅寧微微淡笑,依然恭敬:“造化卻不敢說,若得機會做了天子門生,也是爲天下所驅使,此乃大義,晚輩心有所向,卻不敢過分強求。”
既不刻意追求功名,卻也滿懷誠心。
這氣概,倒是不似外頭那些學子般虛浮。
傅淵頷首,“我還有事,你且自便吧,此後你要長伴六哥兒左右,家裡地方大,一會兒跟着侍女走動走動認認路。”
依傅淵的性子,他是素來不會對個外人說這樣叮嚀的話的。
知道他的人都該明白,這傅寧是入了他眼了。
傅寧卻只當不知,依然垂首說:“如此就有勞府中諸位了。”
傅淵出了門才向左右道:“爹爹這個人尋地很好,以後六郎身邊有他一個就足矣,若大夫人問起,就說是我的話。”
傅淵知道姚氏心底是有幾分勢利的,近來又因爲兒女事不順,見天地往外冒酸水,說不定會拿着個他們父子挑來的伴讀做筏。
下人們應了,一個老管家模樣的在門口聽了風,揮走了旁人,轉而自己進門,對傅寧的態度又恭敬了幾分:
“郎君可想走走?還是再坐坐?”
傅寧心裡不齒這些下等豬狗見風使舵,這老丈他從前也見過幾次,是傅淵身邊的老人了,可哪一回不是在他面前趾高氣揚地錯身而過。
不過是傅淵身邊一條老狗罷了。
可任憑心裡邪火滔天地燒,可他面上卻竟依然是一派眉目平和的儒雅:
“多謝,有勞老伯了,您年紀大了,腿腳不便,何不差使些年輕的?”
說着一隻手要去扶秦老管事。
老秦只覺得手裡被塞進來一件硬硬的物什,低頭一瞧,是塊乾淨的碎銀子。
他心裡一樂,瞧不出這位倒是個會來事的。
怎麼族裡那一幫子窮鬼中還出了這麼個好筍?確實不容易。
他怎麼以前沒發現?
老秦揣了那銀子,笑道:“郎君折煞我這老頭子了,爲您帶個路,還是應當的。”
傅寧笑道:“老伯客氣了,我不是什麼郎君,在家中阿孃常喚我阿寧,您若不嫌棄,請也這麼稱呼吧,可莫要再叫郎君折煞了我。”
老秦想了想,便道:“寧大郎,你待我老頭子如此客氣,我也不跟你繞話,這府裡府外,我老兒還是能說一嘴的,你有什麼想知道的,自來問我便是。”
他嘆了口氣,“相公和三郎事忙,常有顧不過來的時候,六郎性子又倔強,對先生一個不合意,就在房裡撕書玩,每回都得大夫人親自管教,你往後,可避着他那性子……”
傅寧聽得連連點頭,邊扶着老秦往屋外走,還提醒他注意些門檻。
老秦心裡倒是熨帖了,這卻是個懂事的,相公選的伴讀,當真不錯。
傅寧的眼神黯了黯,心下哪能不知,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世道,你要做個高潔的君子,也得要那阿堵物來支撐。
若問他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傅寧心裡想起了自己的伯樂,那位和樂樓的胡先生。
從那日胡先生接濟了他年貨開始,就真的將他像子侄一般帶在身邊歷事,短短兩個月,帶他出入東京各大酒樓場所,帶他見識各色富貴人物,教他說話做事,教他改了那一身窮酸習氣。
最難的,就是文人們最看重的那份清雅氣度,一舉手一擡足,他從個寒酸貧家子,能到如今這般應付傅淵依然面不改色,不知是叫胡先生髮了多少回脾氣才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