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領進她的房間,從抽屜裡拿出兩本影集放到我面前,然後出去了。照片很多。山師時期的不多,多是在青島照的。一張是柏油小路,路一側的冬青,喬傑穿着純白底、寬寬綠橫道的毛衣。我熟悉這毛衣。下身穿着中等長短的裙子。是走着攝的影。是喬傑自然而然的表情和走路的姿勢。還有那漠然望着你的神情。就是這神情,看了讓我揪心。
還有大三練健身操時的一張,七八個女生在一起。當你端起相機的時候,你沒法不把喬傑放在最佳位置。她是沒法被人給忽略的。
還有一張懷抱她外甥時的母性的摯愛。一張背依樓牆的那份無奈。以及一張蹲在海邊一邊撩水,又回首一笑的神情。歡樂、憂傷、愛、淡泊、閒散和倦慵在她身上表現的都如此到位,令人刻骨銘心。
令我心中一驚的是,我看見喬傑與一個青年男子的合影!而且這個男子不是喬傑大學時候的那個男友!這個男子我面熟,好像是山師體育系的,個子高高的,面孔張得象臺灣歌手趙傳。就是唱《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的趙傳。這些年流行醜星熱,可醜星們也沒見張得這麼樣的。
喬傑與這個青年男子的合影共四張。一張是在遊樂場開碰碰車,喬傑坐在一側,這男子駕駛。遠遠開過來的樣子。一張是在一古典建築的走廊上,喬回身,食指點在這個男的鼻子上,這個男子閉目垂手,聽之任之又顯得有點不滿。第三張是兩個人背靠背抱膝坐在草地上。第四張,還是這塊草地,他坐着,喬傑跪坐在他身後,一隻肘支在他右肩上,其實是伏在那裡。這四張照片我看着象在濟南大明湖照的。
看完這四張照片,我止不住的驚訝,我把自己深深陷在喬傑的藤椅裡。
“等等我,小妹!“喬傑的聲音從門廳裡傳進來。從聲音裡能肯定她這時內心是歡悅的。
喬傑房間的門開了。喬傑閃進來。我在椅子裡回過頭來,笑笑。
“我陪我妹妹去學校。“
我點點頭。
“二十分鐘。“她走到門口,回過頭對我說。
我開始打量喬傑的房間。房間給人的感覺不象喬傑的穿着,不象她的氣質和容顏。房間沒有佈置有情趣的東西,除了牀上幾個大的布娃娃。而且就幾本書,而且是課本,沒有其他書籍,也沒有雜誌。喬傑的業餘愛好是什麼呢?
可是這是她的房間。我坐在她的房間裡。這就足夠了。
廚房裡傳來了吱吱啦啦的聲音。喬姨在做晚飯。
“哎呀累壞了!“是喬傑的聲音,這是喬傑回來了。她回來了,我感到她的聲音、動作、形體、音容笑貌象團氣息來到門口。我等她回來。我胸腔裡一下子涌上來一股熱流。她推門進來。我坐在那裡,迴轉身,給她一個全身心的笑。我覺得這一刻我整個地都仰望着站着的她。我現在明白了什麼叫做投入。而她進門時急切的神情,好像說明剛纔她在路上一直認爲她離開得時間太久了,擔心我可能已經離開她的家、離開她的房間走了;她進門那急切的神情好像說明她想盡快地看到我;那神情還說明了一種滿足:他在我的房間裡,他還在!還在!我能把她關在我的房間裡了!
喬傑走過來,站在桌旁。我沒有動。她走到我背後的暖氣片旁。我能感覺到她落在我背上的目光。我依然陷在椅子裡。我不知道爲什麼我不能動。也許我還想自然而然。也許我怕做不好而失去自己的尊嚴,所以固守自己?
“這張是在大明湖拍的吧?“我指着她與那男子開碰碰車的那張問。
“不是,是在我們這兒。“
“他是咱校的學生?“
“你認識?”
“一個樓上住過。”
我擡頭注視着她,我不明白她爲什麼還那麼平靜。彷彿這張照片沒什麼。
“他是藝術系的?”我問道。
“體育系。”啊,與他原來的那個男友同一個系。
“和你一級?”
“對,也是86級的”
“他是青島市人嗎?”
“是,而且也分回來了。”
她出去了。
“小妹,吃飯了!”又是喬傑的聲音。
喬傑又進來了。
“吃飯。“她說。
我發現我還拿着影集,於是合上,放到桌子上。在我站起來,要隨喬傑出去時,一個人正一步走進來。我擡頭一看,心裡一驚:是他,照片上與喬傑合影的他!
喬傑擡手一介紹,抽身出去了。
他上身後仰,擺出大亨似的架子,遞過來一隻手,象上級遞給下級,富人遞給窮人。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機械地伸手握握,隨喬到門廳。
喬傑的媽媽、爸爸和她小妹都已經坐在餐桌旁了。喬傑的媽媽對我說了句什麼,因爲我還沒有從剛纔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所以我沒有反應,呆呆地站在餐桌旁。
喬傑對我說:
“坐下吧。“我才坐下了。
滿滿的一桌子菜,我都沒有仔細看,我只是低頭盯着我的碗裡的米飯,只想趕緊吞下這點米飯了事。我太想一個人呆着,飯桌上的人都妨礙着我。
飯桌上的氣氛有點沉悶,我知道這是因爲我。
“吃菜呀!“喬姨用筷子指指菜對我說,”沒什麼菜。“
不,菜不少。麻煩您了。
我想說句客氣話,話到嘴邊,覺得怎麼說都不順口,就慘然一笑,叨了叨眼前一個碗裡的菜。
這時樓上的住戶弄得地板一陣響,小妹對她身邊的喬姨小聲說了幾句話。
“那個人耳朵有毛病!“喬姨對她小女兒說。
我覺得喬姨同時也是在說我,心裡多了一層委屈,恨不得一口把飯吞下去。
喬叔站起來,給我夾了條炸魚,,我覺得我大大地受到了干擾。
我不得不吃碗裡的魚。
有魚刺了。我瞧瞧地上又瞧瞧桌子上,不知道該把魚刺放哪裡。我這時才轉頭看了看喬傑。她一直在我身邊默默地吃。她把自己的魚刺放到餐桌上的一小方片紙上。原來這紙是作這用的。每人面前都有一張。我也把我的魚刺放到我面前的紙片上。
一碗米飯吃完了,我趕緊放下碗筷。
“吃那麼點?“喬姨問。
“吃好了姨,我中午吃飯吃得晚。“
“在哪裡吃的?“喬姨又問。
“在外面。“
“奧,挺貴的。“
我離開桌子,站在一旁。抽開身了,又不知該到哪裡去。我望望喬姨。
“進去吧。“喬姨溫聲說。她是指喬傑的房間。
我走進喬傑的房間。他正坐在牀裡面那頭的桌子旁抽菸,面向門口,那姿勢說明他一直在聽着外面的動靜。在煙霧中他臉色陰沉,爲此我感到一點點放心。我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去。他要遞給我煙,我說我不會。他臉上有了笑意,挺真誠,使我有點受感染。
“你的事喬傑給我說了。“他說。
我聽着。
“有些話我不好說。“他接着說,”喬傑和你怎麼談的?“
喬傑和我怎麼談的?我躲過了他的問題。
我和他談了談山師。我說我認識他,他說他不認識我。
喬傑進來了,坐在牀的靠門口的這邊。因而他們離得挺遠。可是她坐到牀上就動手疊他脫在牀上的防寒服,那種疊法手法令人讚美。我心裡不是滋味。
“到廚房去吸!”喬傑對他說。
他拿起桌頭上的那盒雙馬煙。他起身向外走時我注意到他臉上憤憤的樣子。
“體育系。”我說。
“有點瞧不起吧。”喬傑說。
“哪裡,”我說,“他們這種人都很會做事,會搞關係”
“唉,確實-”喬傑沒有說下去。
“現在的人都講究實用了,誰有錢誰有關係誰就在社會上吃得開,站得穩。”我深有感觸地說。
“我就比較喜歡講究實用的人。”喬傑說。
外面天就黑了。小燈泡在我們頭頂閃亮着。她還是坐在牀尾。我想轉過椅子面對着她。可是我沒動。只是稍稍向她這邊側着上身。
她問我現在住哪裡,我說在一家旅館。
“在外面住都很貴。”她突然說。
我知道我應該問問她這究竟怎麼回事,他,我還有她。可是我害怕得到我擔心的回答。
他進來了,喬傑則起身出去了。
“談得怎麼樣?”他問,望着我。
我沒回答。怎麼樣?我問自己。
喬傑拿來了茶壺和水杯,倒上。他喝了一杯,出去了。
“我走吧?”我問她。
“走也。”她淡淡地說。
“我們只是常在一塊玩。國慶節啦,元旦啦。”喬傑說。可是有這麼簡單嗎?那照片上說明的好像不是這樣。
“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喬傑。
“你還沒走出書本。”
“從哪些方面可以這麼說?”
“從你給我的那些信吧。”
“你們青島人倒很開放呀!”
“何以見得?”她有點緊張。
“感覺出的。”
“有些人開放。”
她坐在那裡,略略垂着頭。燈光熒熒。她面龐紅潤,顯示出成熟女性的美。我覺得自己臉上也有點發燒。
“膠州灣在青島的西南吧?”我問。
“在東面。”
她這麼一說,我有點糊塗了。我從口袋中掏出青島地圖,在她面前展開,頭湊在一塊找。是在西面。
門開了,他走進來。喬傑縮回身子,坐得與我比原來拉開了一些距離。我立刻感到他一直站在門外偷聽。
“我把地圖折起來。他去倒茶,勸我喝茶。我感到憤怒。我坐在那裡,不喝,也不動,眼睛虛幻地望着窗子。
喬傑坐回牀邊,不時望着我,臉漸漸地象紅透的蘋果。他伸過手,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臉。
“你看你的臉。”他對喬傑說。
“我的臉紅了吧?”
“去照照鏡子。“他說。
喬出去照鏡子,回來站在他面前,把臉湊過去。
“還紅嗎?”
我覺得肉麻。心漸漸地硬了。喬傑在牀邊上坐了一會兒,可能感到了不安,從牀邊慢慢地向裡退縮,一直退到牆。依然血涌在臉,茫然無措地向我這裡望着。我抓起桌子上的手套,站起來,朝喬傑恨恨地瞪了一眼,便象外走。
“找個旅館。”喬傑很快地說,聲音裡有點驚慌。
喬傑跟了出來,所以他也跟着。
“不送了。”喬傑走到門廳門口,站在那裡說。
“出來一下,”我站在樓道里,望着喬傑說。
“出去做什麼?”喬傑問。
“同你說句話。”
“你說吧。”
“你出來。“
喬傑在考慮。
“我回去穿棉襖。”喬傑說。
喬傑經過他進去了。出來時披着他的防寒服。在房門口那裡,喬傑被他攔住了。他把喬傑推回去。
“你走吧。”他過來擋在我面前說。
他叉起腰,恰好把門口堵住:“我奉勸你不要再來找她!”
“你奉勸我?!”我推開他的胳膊,衝了進去。喬正要進她的房間。這時迴轉身。喬叔站在門廳裡,大概聽到動靜了。
“同學一場嘛!”喬叔說。
喬姨從南邊客廳裡衝出來,嘴裡叫喊的是什麼,我沒聽清楚。
“媽-”喬傑趕緊去攔她媽媽。
我們三個出了喬傑的家,到了樓道里。
“喬傑該給你回信不讓你元旦來。”那男生說。
不知道爲什麼我看着我的腿自己冷冷地動了,冷冷地邁出樓門口。喬傑看着我的那條冷冷的腿。
“我就想讓喬傑說句話。”我說。
“我什麼時候都選者他也不選者你。”喬傑冰冷的聲音對我說。
我立刻轉身走了。到了旅館,躺在牀上。外面街道上,大卡車轟隆隆地駛過。我覺得它們是從我身上開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