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響起三聲輕輕的叩門聲,漢辰忙坐起身,就聽到露露不安的聲音:“楊大哥,姐姐,露薇能進來嗎?”
“請進!”玉凝整整頭髮。
門縫輕輕打開,露露挪步進來,愁容不展地問漢辰:“楊大哥,露露可以替漢威小弟求個人情嗎?求楊大哥恩准把漢威腿上的夾板去掉吧。漢威腿上有鞭傷,如此包裹怕生出褥瘡傷口潰膿。再者,大夫不是也說這夾板並沒太大必要嗎?”
漢辰不置可否地笑笑,算是默許。玉凝讀懂丈夫這個表情對露露說:“妹妹,別急。他們哥兒倆總是這樣打來鬧去,日子久了你就會見怪不怪了。”
露露甜甜淺笑,又試探問:“楊大哥,漢威小弟這次是怕傷了心,能否楊大哥答應先忍讓他些時日,不要再管束漢威。露露是指,就這一個月,就是有什麼大道理要開導他,也等一個月後好嗎?”
“我明天要出趟遠門去西京,小弟就交給你們了。如何嬌慣寵縱都憑你們,可好?”
玉凝挽了漢辰的臂怨怪地瞪了一眼,漢辰正經地說:“說得是正事,明天子卿也去西京,我去陪他見何總理。”
“東北軍會反擊嗎?”露露熱血沸騰般眼睛放出熠熠的光,似乎比漢威更激進。
“那要看西京的意見。目前是否宣戰還是其次,關鍵是國內上下團結一心,同仇敵愾。大到國,小到家都是這個道理,家中的安寧就拜託夫人和露薇妹了。”
露露不解地問:“難道西京中央不團結嗎?百姓們罵胡司令誤國,恨他,都是因爲他丟了江山,害得百姓受苦。連小盟都知道顧大局捨生取義,他可是堂堂的全國三軍副總司令,如何就懦弱到不堪一擊,沒有一點血氣?”
見露露提到鬍子卿怒不可遏的樣子,漢辰沉下臉說:“露薇,大哥不希望在家裡再聽到任何人詆譭子卿。我同子卿十餘年的手足情深,只我明白他不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只是其中的苦楚難以對旁人言清,才讓他如今苦悶。記得一次我們寧古塔涉獵,衰草連天。落日時分,夕陽下遠處草原上一羣大鳥奮勇地振翅高飛又撲下,又驚起,再撲下。那壯觀的景色如沙場秋點兵一般。我們在馬上看得入神,不禁下馬爬上高高的寧古塔頂層。極目遠眺,才發現眼前的景色並非如我們臆測的一羣大鳥在嬉戲練功。就見是草原上風吹動時若隱若現一片白色的羊羣,那些如鷹隼般的鳥是來撲食的。但是兩名牧羊人和四匹牧羊犬視單力孤,卻不屑的揮舞長鞭抽打着那些大鳥,毫不服輸的抵抗。抽飛羽毛的大鳥被打飛,羽毛亂散,然後又衝下發起進攻。我們起初在塔的最底層,只能見到半空中那些大鳥翱翔俯衝的身姿,等到了塔頂,看到全局,才知道這些畜生是侵略者。所以,如今的國民都是站在塔頂,看不到全局,就不要亂髮感慨。”
“那後來如何了?”玉凝好奇的追問時,露露也發出一聲追問:“那站在塔頂看得遠的國家大員們又在做什麼?”
漢辰爲了滿足玉凝的好奇心,解釋說:“後來我在塔上看風景,子卿‘路見不平’帶了獵槍和衛隊衝出去幾裡遠,去替牧羊人解圍。”又轉向露露說:“別人如何楊大哥不好說,起碼楊大哥做事俯仰無愧天地,對得起頭上這帽子。”
第二天,漢辰一早來到小弟漢威的臥房,漢威懷抱着虎頭枕,嘴裡咬着“虎耳朵”,睡得沉酣。
夾板已經被露露解去,腰上搭了條被單,露出腿上的傷痕果真有些潰膿的痕跡。漢辰小心的撫摸一下,漢威身體抽搐一下,微眯了眼看了他,又閉眼繼續睡。
漢辰拍拍小弟說:“乖兒,在家聽你嫂子的話,大哥要去西京,少則三兩天,多則一週就回來。你嫂子即將臨盆,家裡就你一個男子漢,楊家就靠你當家了。若是大哥回來,你再逃去了哪個平民窟給誰家去做了兒子,大哥可真拖你去大門外打屁股,聽到沒?”
漢威沒作聲,彷彿一切悲劇暴行在大哥眼裡都未曾發生。
一陣涼風送走了大哥這個“惡魔”,漢威聽到庭院裡的轎車離去時出大門的喇叭聲,心中總算如釋重負,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無根飄蓬般的孤寂。這一切對他太刻骨銘心,這一切讓他對大哥滿懷的恨意。他一直在找藉口寬慰自己,解釋大哥對他的無情。那隻能是,大哥從來沒有愛過他,大哥一直在恨他,妒忌他,想方設法地折磨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弟。爹爹生前對大哥的虐待可謂到了極致,比起對他的恩寵是天壤之別,大哥纔會在爹爹去世的歲月裡去報復。他記得曾聽家人講,大哥年少時也曾被爹爹無情地拖到庭院裡的打,也是被剝了褲子,代爹爹掌刑的是二哥和四哥。怕是大哥對爹爹滿心的懷恨,纔在爹爹辭世時都不肯叫聲爹,讓爹爹死不瞑目。如今爹爹不在了,沒有人保護他這個孤兒,大哥竟然如此不分是非的毒打羞辱他。如今是跑也跑不得,住又如何住?他一直沒臉見家裡的下人,他記得那夜慌張的在廳裡掙扎躲避大哥的藤條時,下人們躲在角落裡那瞠目結舌的樣子和驚羞的表情。
漢威閉上眼,他不想見任何人,但是侄兒小亮兒還是躡手躡腳來到他牀邊。
“小叔,小叔……不要嚇亮兒,小叔真要跳樓,也帶了亮兒一道。沒了小叔,亮兒不知道怎麼辦?阿爸不許亮兒回泉州外公家,這兩天晚上亮兒做噩夢嚇得尿牀,亮兒害怕阿爸,是不是阿爸被《西遊記》中的妖怪擄走了,現在的阿爸是假的阿爸?”亮兒在牀邊啜泣,令漢威一陣難過,大嫂嫺如過世後,笨嘴拙舌的亮兒的日子比他還難過。玉凝姐姐馬上要爲大哥生出一個孩子,不知道亮兒將來在大哥眼裡還算什麼?
漢威正在猶豫是否要搭理亮兒,就聽門“砰”的一聲怪響,小黑子的聲音穿來。
“小爺,不好了不好了!那個醜八怪小少奶奶孫柔嘉,她昨天夜裡病死了,孫家差人來報喪了。”
漢威在腦海裡搜索“孫柔嘉”三個字,猛然記起那個胖胖嬌氣的嘉嘉,父親生前爲他定的未婚妻。早聽大哥說過這個孫小姐有惡疾,只是瞞着楊家不報。如今孫柔嘉果然斃命?
漢威睜開眼,小黑子慌忙地說:“剛纔,太太去應付的,說是大爺不在家,司令太太身子不便,小爺得了重病,只能派胡伯去孫府代爲弔唁。孫家來的人哭了很久,說是孫小姐去得太突然了,只是對不起楊家,害了這樁婚事。”
黑子說完興奮道:“小爺,這回可以另外尋個好姑娘了。小爺別傷心,那個孫小姐黑子不喜歡,小爺更不會看上眼。”
漢威閉着眼,心裡一陣難過,雖然他對孫柔嘉沒有太多的印象,還是對她的辭世惋惜。
“養到十多歲就這麼去了,父母親人要多心疼。她在父母心裡是塊寶,孫家老爺太太傷心死了。”漢威喃喃說。
“哎喲,黑子的小祖宗,小爺,可算是肯開金口了。小爺,起來吧,也不能總不出門。不就是被司令大爺打了幾下嗎?我爹打我不也是掄着門栓追得滿院子跑?小爺,司令大爺就那個脾氣,別去計較了。等這孫小姐發喪了,小爺再去求太太快些物色個姑娘,成了家搬出去住就是了。再者,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嗎?小爺這麼出息,講武堂畢業還不是各大軍隊搶了要。就是咱們看不上胡司令的東北軍狗熊沒出息,咱們不呆在龍城,這天下之大就沒個容身的地方了?只是小爺去哪裡都要帶上黑子,黑子是小爺的狗腿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小黑子伶牙俐齒的一陣開導,漢威仍是閉了眼不出聲。
門口一聲清咳,玉凝來到房中,吩咐黑子和小亮兒下去,就坐到漢威牀邊愛撫的摸着漢威的頭頂說:“姐姐出趟門,思前想後,你大哥不在家,孫家同楊家是姻親,若是不去失了禮儀。姐姐去憑弔一番,你乖乖在家裡不要生事,好嗎?”
漢威緩緩睜眼,看了玉凝說:“我去,姐姐不必去了。既然孫柔嘉是爹爹爲漢威說下的媳婦,她死了,無論如何漢威要去祭奠一番。”
“可是你的腿傷……”玉凝猶豫。
“小弟拄着柺杖去,更顯得誠心。”漢威自我解嘲道。
“可是你拄着拐……小弟,不要勉強自己,姐姐應付得來。可惜你大哥不在家,若是他出面去走一遭就是了。”玉凝知道小弟平日注重儀表,無論什麼時候都收拾得清爽利落纔出來見人。天生一副迷死人的俊俏模樣,小弟更是引以爲豪,平日就是額頭多長些包,漢威都會懊惱的避開去公衆場合拋頭露面,似乎會損害他的“無敵美少年”形象。今天竟然答應拄了柺杖去孫家弔唁,不知道是不是燒昏了頭?
“孫柔嘉是爹爹生前爲漢威指婚的媳婦,就是死了,也是漢威出面。哪裡有勞動大哥的道理?”漢威平淡的話語裡很是冷漠,玉凝知道他們兄弟還在鬥氣,也沒多勸,只囑咐小黑子路上小心伺候,禮節上到了,去去就回。
漢威一瘸一拐的去到供着嫺如嫂嫂靈位的房間,從供案上取出一隻落了浮土的楠木盒子,打開看,是一柄刻工精巧的黃楊木梳。這是嫺如大嫂辭世前留給他的,龍城的風俗,新媳婦進門時,丈夫要爲她梳攏頭髮,然後別上一柄木梳,象徵結髮白首。嫺如嫂嫂囑咐他說,日後一定將這柄木梳戴到嘉嘉頭上。雖然漢威後來並不喜歡嘉嘉,但她畢竟是訂婚的妻子。漢威捧上楠木雕花木盒,拄着柺杖,費力的在一雙雙驚訝好奇的目光中下樓,那好事的目光同那天在角落裡偷窺他捱打時一樣的無聊。
孫家朱門大戶,今天卻是門戶蒙了白麻,燈籠遮了黑紗。
漢威一身白色長衫,臂挽黑紗,拄着柺杖一步步挪到孫府門前。
孫柔嘉的弟弟叫應笏,在門口送迎來弔唁的柔嘉的好友和親朋,見到了漢威的到來,意外得張了嘴愣了片刻,才提了衣襟疾步過來,俯身就拜,哭着喊了聲:“姐夫……”
漢威微欠身扶起他,陰沉了臉對應笏低聲吩咐:“引我去見柔嘉一面。”
應笏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無數前來弔唁的賓客指指點點,漢威就聽人說:“楊司令的弟弟來了,他是孫小姐的未婚夫,可惜了一表人材,這孫小姐真是紅顏薄命,沒福分。”
漢威來到靈柩前,拈香拜了三拜,所有人都覺得這不過是個過場,哭幾聲演過戲就罷了。
但漢威沒有哭,只是扶着靈柩發呆,忽然間迅猛地一把推開棺木蓋,孫小姐安詳的躺在那靈柩中。雖然化過妝,但是面容已經浮腫難辨。
“漢威哥!”應笏急惱地叫嚷阻止,衆人無不駭然。
就見漢威不慌不忙的從小黑子手中取過那隻匣子,打開取出那柄木梳,艱難的倚着棺木,伸手去爲孫小姐象徵性的抿了幾下髮際。又將梳子在手中一用力折成兩段,一截放在了孫柔嘉的鬢邊,一截放回到木盒裡。
直到此時,孫家老爺夫人和在場衆人才明白,漢威這是按了龍城發喪媳婦的禮儀來給柔嘉送葬。柔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如果早亡沒有夫家認,也是屬於早夭不得入祖墳,屬於亂墳崗的孤魂野鬼了。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如今漢威有情有義的舉動,感激得孫家夫婦痛哭流涕,忙催了兒子應笏道:“還不快去給你姐夫磕頭!”
應笏這纔過來規矩的給漢威磕了幾個頭。
漢威拜見孫家老爺夫人,規矩的要倒身下拜,但身體不便,被孫太太攙扶起哭了說:“漢威,難得你有這份心,柔嘉就是去了,也是含笑九泉。怪就怪這丫頭沒福分,怎麼生生的誤了這麼門好親事。”
看了漢威雖然沒有淚,但是清癯的面頰雋秀的模樣卻是愁容漫卷,一幅未亡人的惆悵樣子,孫夫人又哭了起來。
“二老請恕漢威有傷不能全禮。嘉嘉是漢威的未過門的媳婦,漢威理應來發喪她,家兄軍務纏身不在龍城,若是要七日後安置嘉嘉入楊家墳塋,漢威這就去同長嫂安排。”
孫老爺忙點頭又搖頭落淚道:“孫某膝下盡是兒子,只嘉嘉唯一愛女,不想還是未留住,命該如此。楊家已經爲嘉嘉送葬,依了孫家的祖制,這回門的姑娘託葬在孃家墳地是可以的,就留嘉嘉在孫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