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的車開過鬧市,報童們四處兜售《龍城日報》,叫嚷着:“號外,號外,黃龍河的梅花紋身女屍案新進展。死者是杏花巷‘牡丹堂’的妓女,中毒身亡,警署破案最新進展,《龍城日報》。”
漢威拉下車窗買了份報紙,吩咐副官小黑子快些回家。
這已經是發現黃龍河死屍的第四天,破案的進展說來也快。但撲朔迷離的案情後似乎總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對着漢威詭笑。
漢威立在大哥書案前,詳述着幾天來查到的案情線索,大哥聽得不動聲色。
“驗屍的結果,女屍是服毒身亡,死前沒有掙扎扭打的跡象,自殺得可能性極大,但他殺的可能都不能排除;順着黃龍河上游查找造冊的船支,承載女屍的船經證實是杏花巷‘如意樓’丟失的船,此前曾被一位出手闊綽的東北參客包用;女屍也是杏花巷‘牡丹堂’的一個妓女,十九歲,名叫‘二梅子’,東北籍。”
漢威滔滔不絕的講述,期待着大哥一個讚許的眼色。畢竟他這幾天同鄭探長忙得四蹄翻飛,總算讓案情大有進展。
“先去換身衣衫,隨大哥陪你毛三哥去金蟾大舞臺聽戲。”大哥漢辰打斷他的話吩咐。又說了句:“警察署都彙報過了。”
“可是,大哥~”漢威仍不甘心的抖出“包袱”,“大哥,有人見過德新社的戲子小豔生去牡丹堂找過這個紋身妓女二梅子,德新社或許同此案有關聯。”漢威堅定的說,這個秘密是他打探到的,對鄭探長他都沒有講。漢威知道大哥對德新社情有獨鍾,對德新社此次來龍城帶班的班主“小子都”魏雲寒更是有些私交。
而大哥的目光果然被他的話題吸引,靜望了漢威片刻仍堅持說:“換衣服,準備去看戲。”
大哥乾澀的語氣,漢威熱情全無。他和鄭探長辛辛苦苦調查來的線索,竟然被晁署長捷足先登,摘桃子的人處處都在,漢威賭氣出了書房門就狠狠踹了樓欄一腳。轉念一想,也好,正好去會會這個小豔生,或許能套出什麼話。
“漢威,此案事關重大,不許輕舉妄動,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案情,更不要私自去詢問小豔生。”大哥走過他身邊時低聲喝止。
“大哥是怕打草驚蛇?”漢威興奮的問,原來大哥還是在乎這個案子的。
漢威隨了大哥等人進到金蟾大舞臺樓上的包廂,戲早已開場,樓下黑壓壓一片,座無虛席。
擡眼望去,觀衆席包廂外滿掛了祝賀演出的幛子,黑絨紅緞襯黑字的,紫色絲絨鑲金邊的,“響遏行雲”、“一鳴驚人”等讚譽的字十分搶眼。
金蟾大舞臺的周經理尾隨在後面謙恭的說:“楊少帥,您下次提前吩咐一聲,也好讓這戲班子等您來了再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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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唱的是摺子戲《豆汁記》,扮金玉奴的小旦看上去年紀不大,扮相嬌雅嫵媚,吐詞清脆。
何莉莉看了一陣就開口抱怨:“騙我說有美男看,唱什麼《林沖夜奔》。原來是你們要看小妞兒,誑了我來。”
漢威聽得一陣面紅耳赤,毛興邦卻挖苦何莉莉說:“看你急的,不就是要看小魏嗎?那《夜奔》是壓軸戲,必須是要留到後面唱。再說,你看見沒有,你要看的美男不是站在臺簾旁邊呢嗎。”
漢威也順了毛興邦的手指望去,臺簾邊站着身着長衫,英氣逼人的青年果然是小魏老闆,魏雲寒,他正聚精會神的看着臺上的演出。
“他就是小魏老闆,大武生魏雲寒?怎麼站在臺上看戲。”何莉莉不解的問。
“那叫‘把場’,戲班裡德高望重的師長爲子弟側幕照應把關,穩住臺角。”漢威壓低聲解釋,生怕這何莉莉再露怯丟人。
衆所周知,德新社可是在天津衛唱紅的。梨園界都清楚,全國各地的戲最數天津衛的戲難唱,爲什麼?天津衛的戲迷口味‘刁’,你若唱得好,他能天天砸錢爲你捧場叫彩,嗓子都能喊啞;你若唱出點紕漏,倒彩滿堂,茶壺毛巾都砸上臺,這就沒個翻身的餘地了。在天津衛那邊出來的班子,水平都是差不了。
一聲蒼涼激憤的“啊~~嘿”博得滿堂彩,叫好聲不斷。
漢威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
魏雲寒扮演的豹子頭林沖登場亮相,一身黑色箭衣,扮相俊朗峭美,唸白字字鏗鏘,句句有力。哽咽處唸到“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聲音清越悠揚,動作飄逸,悽楚悲涼之氣瞬間充斥一座空蕩蕩的舞臺。英雄命運驟起驟落,悲涼之氣盡情展現。
這段戲漢威曾聽過幾次,當年爹爹在世時,總請了戲班到府裡唱堂會,一唱就是三天三夜,好不熱鬧,而這出著名的《夜奔》似乎次次都少不了。
小時候漢威最愛看的戲就是《鬧天宮》,喜歡那份熱鬧和戲裡無敵威風的美猴王,最不喜歡的戲就是《夜奔》,總搞不懂就這一個人在臺上唱那麼久,走來跳去就他一個人,有什麼看頭?
直到長大些才明白,越是《夜奔》這種獨角戲才越難唱。全劇唱下來半個多鐘頭,臺上從始至終就只有林沖這一個角色,很難填滿偌大一個空蕩蕩的舞臺。如果演員的造詣不高,功力不足,不能使出渾身解數將觀衆注意力吸引過來,這戲是唱不成功的,行話稱爲要“站的住”臺子。
這也是唱戲的總講“女怕《思凡》,男怕《夜奔》”的道理,《夜奔》這種孤獨英雄的戲不是人人都能唱出彩,站住場。
臺上演林沖的魏雲寒“飛腳”、“轉身”、“探海”、“臥魚”等多個動作連貫乾脆,臺下喝彩不斷,隨即就唱到了那膾炙人口的唱段:
“按龍泉血淚灑徵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
良夜迢迢
……
遠瞻殘月,
暗度重關,
奔走荒郊。
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
……
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
蒼涼渾厚,深沉低迴,含血帶淚,憤懣悲涼。
“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
千般繁華,過眼雲煙,輾轉塵世,忙碌到頭該不都是“恨天涯一身流落”,“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
這出《夜奔》看過多少遍,耳熟能詳。不懂時只是看個熱鬧也就擦身而過,苦得是一朝終於明白了戲文中的深意,反令人愁緒頓生,心中塊壘難銷。
猶如《莊子》中所說的被鑿開了七竅的渾沌,怕“渾沌”時反是最好,真的看懂聽清倒是自己的痛傷。
漢威見大哥看得入神,也不知道大哥此時是不是也在感慨那句戲文,觸景生情。
毛興邦閉着眼手裡和着拍在晃着頭靜聽,一看就是個聽戲的行家。而何莉莉卻目不轉睛的望着臺上那位演林沖的小魏老闆。
聽過戲,毛興邦吩咐人賣來的一個碩大的花籃已經送去了後臺。
漢威隨了毛興邦和大哥去後臺會那位小魏老闆。
纔到後臺,周經理提着袍襟擦着汗一臉狼狽的攔了衆人,見了是漢辰和毛興邦過來,慌得跺腳捶拳,連連解釋說是小魏老闆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你去跟他說,我毛老三追來龍城捧他,他都不賞臉見一面?”毛興邦怒容滿面。
周經理這才尷尬的說:“小魏老闆在祖師爺牌位前教訓師弟呢。不是剛纔小徐老闆那出《小商河》唱出點紕漏,踢槍踢飛了。”
漢威隨毛興邦進到後臺,見一羣穿着白色內襟,包着頭,描着臉,還沒及卸妝的戲子鴉雀無聲一臉嚴肅的圍成半圈。
圈子當中,毛興邦已經攔抱住魏雲寒高高掄起的竹板的胳膊,那竹板是戲班裡教訓徒弟時的“家法”。
漢威總聽大哥說,戲班裡學戲多是“打戲”,“不打不成材”,成名的角兒那基本功多是被師父師兄們的竹板、藤棍追着打出來的。
趴在條凳上的小豔生抽泣着不停在告饒:“豔生知錯了,師兄教訓的對。”
豔生一臉的淚,褪了褲子露出的白淨大腿上橫着一道道血檁子,已經腫攏成暗紫的顏色。
魏雲寒鬆開手中的竹板罵豔生:“等年底‘封箱算賬’時再和你清算這頓欠下的板子。這多是你平日不用功,纔出這紕漏。‘臺上一分鐘,太下十年功’,想當大武生,不吃苦練得出來嗎?晚上不許吃飯,去牆根搬兩落磚頭練劈腿去,下來再練八十個踢腿。二豆子去盯着他。”
毛興邦一再拉勸,不停的說:“小魏,你看看你,怎麼也學得跟明瀚一個脾氣,動不動就抖威風。小豔生他不就踢飛了一杆槍嗎,那槍也沒掉去臺下傷人,囑咐他下次小心就是了。”
漢威癡癡的看着小豔生從凳子上抽噎着費力爬起來,想到前些日戲臺上一身淡粉色大靠,生龍活虎演陸文龍博得滿堂喝彩的美少年,在臺下竟然也是如此憋屈受苦受辱。
一種物傷同類的感覺,讓漢威心頭髮酸。不由得想起自己,雖然他同豔生不是一樣的身世,卻是一樣的境遇,外表衣服光鮮靚麗出現在風光無限的舞臺上,下面不知還要遭受多少常人忍不了的苦楚。
但轉念想到了妓院的小丫鬟提到小豔生曾在牡丹堂後的渡船裡私會二梅子,心裡的好奇反又增了幾分。
“還真打呀,羞不羞呀?”身邊的何莉莉自言自語的驚歎,漢威一把揪了她往外拽。心想人家男娃子捱打,你去看什麼熱鬧,不知羞恥。
何莉莉看漢威焦燥認真的樣子,忽然湊到耳邊問他:“威兒,你是不是在家也被你大哥這麼打呀?下次有這好戲你也叫上姐姐去幫你叫好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