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82父與子之間
“你吃的是什麼?”寧重樓似是隱含怒意,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www.shuKeju.Com?【書客居】超速更新 提供免費VIP閱讀
廿一恭敬答道:“下奴知錯。”
“我問的是,你剛纔要吃什麼?”寧重樓提高了聲音強調問題。
廿一瑟縮一下,心中狐疑,莫非寧家也如王府裡一般,按偷吃的東西不同刑責有輕有重?可是那豆餅就掉在地上,瞞不得旁人,寧家家主耳聰目明不會看不見。所以廿一不敢存僥倖之心,乖巧地如實回答:“下奴知錯,不該偷食地上撿的那小半塊餵馬的上等新鮮豆餅,請家主大人責罰。”
寧重樓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分嚴厲,可他剛纔心中明明是緊張不忍,不能見廿一居然從馬糞堆裡挑揀吃食,結果話問出口竟是那種腔調。這孩子被嚇到了吧?寧重樓趕緊調整了心情和語氣,告誡道:“那種東西你不能吃的。”
廿一自然知道身爲低賤奴隸是不配吃那種高級馬料的。
“這次算了,下次再讓我看見……定不輕饒。”寧重樓每每教育兒子也是用同樣的話,他不由自主就對着廿一如是說,說完了不禁莞爾,腦海中出現了兒子寧從文白胖胖的可愛樣子。他這是怎麼了,竟對廿一也生了幾分親近之意,不知不覺將他視作晚輩?算了,這次本來就是要和顏悅色打探實情的,便順着這樣的情緒問道,“聽說有人往刑房裡送了幾包肉乾,既然是餓了,你怎麼不吃那些東西?”
廿一先是如釋重負以爲逃脫責罰而異常欣喜,隨後又是心頭打鼓,琢磨着寧家家主後面那句話的意思。聽起來不像是要追究責任,畢竟旁人往刑房裡存放東西與他有何干系?他沒有偷拿偷吃應該不會爲此挨罰。所以廿一急忙磕頭,感激加上大着膽子試着爲自己辯解道:“下奴謝家主大人寬宏大量。那些肉乾可能是旁人存的,下奴並未碰觸。再說沒有主人允許,下奴不敢隨意接受來路不明的吃食。”
寧重樓聽着廿一回答問題的措辭,似乎與蠢笨無知粗魯不文的奴隸不太一樣,至少是表現的極爲乖巧,又能夠說的出重點自我辯解。聽話懂事的孩子誰不喜歡,寧重樓稍稍欣慰,語氣裡也流露出更多憐愛之意,安撫道:“別怕,我不想責怪你。那些吃的本來就是給你的。”
廿一恍惚間以爲自己聽錯了,分不清正在發生的是現實還是自己的幻覺。
寧家家主是關心他的?那些吃食是特意送給他的?爲什麼?那一日寧家家主不是很不高興,都不屑於再多說一句就拂袖而去了麼?
廿一心中才剛被強壓下去的各種美好的期待,又不合時宜地開始向上翻涌,一下下從內裡向外撞擊在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防壁壘之上。
如果只有二小姐一人對他好,他或許不會產生懷疑,因爲二小姐明確說過,她是玩他,她與他之間最多隻是交易,他收了她的好處要爲她做事報償。
那麼寧家家主對他關照,是圖了什麼?
寧家家主是想從他身上打探到王府的陰謀麼?這種事明明可以直接拷問他,不必費力施捨恩惠。
當初二小姐也明明可以用別的方法控制他利用他,可是也迂迴地給了他許多“額外”的好處。
廿一一直不敢想的那些個太過美好的念頭,在腦海中越發清晰起來,怎麼也忘不掉壓不住。他的心跳又失了常態。
寧重樓見廿一清瘦單薄的身上新傷綻裂衣不蔽體實在可憐,不忍再讓他繼續跪在院子裡吹冷風,而且還有私密話要問,所以就吩咐道:“廿一,隨我進馬舍。”
寧重樓走進馬舍回身站定,果然見廿一不敢站起,而是吃力地膝行跟進來,腿上傷口因跪爬的動作再度撕裂,鮮紅血色染紅了破爛褲子,流淌在青磚地上。刺目的鮮紅,讓他心中莫名酸楚,他招手道:“你過來。”
廿一微微擡頭,見寧家家主站在那匹神駿的白馬旁邊向他招手,想必是有事要騎馬出門,所以纔沒空與他這種低賤奴隸計較浪費時間。
廿一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趕緊從剛纔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回到現實。他是低賤奴隸,爲寧家家主墊腳纔是他該做的,而不是傻兮兮得寸進尺逃過刑責還敢奢求更多好處。於是他不敢耽擱,咬牙忍痛,迅速爬過去,就在那白馬旁邊擺出了標準的馬凳姿勢。
廿一心想,趕緊送着寧家家走離去,少了一匹馬,他的活又清閒了許多,能一直賴在這種溫暖的地方到晚上,那就更好了。
廿一等了半天,寧家家主一直沒有上馬,他正奇怪,就聽一聲呵斥:“閃到一邊去。”
寧家家主顯然是動了真怒,聲音裡掩飾不住火氣十足。
廿一慌忙爬開,不知哪裡做錯了,也不敢擡頭,只瞥見寧家家主那雙潔白的精緻皮靴,猛然明白了原委。他現在脊背上傷口翻卷血污骯髒,又沒有穿衣服沒有蓋毯子遮掩,哪有人能落腳之處?寧家家主恐怕是不願髒了鞋底,纔將他趕開的吧?
這次諸多美好幻想終於是被緊張和恐懼的情緒壓了下去,廿一的胃又開始抽痛得厲害。連當個馬凳都做不好,他真是一無是處的奴隸,怪不得旁人都厭煩他。還好,寧家家主會認爲二小姐纔是自己的骨肉,否則不知要怎麼噁心呢。
然而刑責謾罵並沒有如期降臨,寧家家主盯着廿一,一點點安靜下來,好像連怒氣都斂了去。
“廿一,我不是要你當墊腳的物件,我是有話要問你。”寧重樓柔聲解釋了一句。
廿一隻覺得入耳的聲音有些飄忽,不太真切。難道是他疼得已經暈倒無覺,又開始做白日夢了麼?他完全是下意識地跪好在地,不敢言語,不知該如何回答,等待着再聽到比較正常的吩咐。
“你擡頭看着我,告訴我,你爲何會與我長得這麼像,你可曾有過什麼懷疑?”
廿一恍惚中擡起頭,看到的卻是寧家家主滿臉關切之意,沒有責怪沒有刑罰,不是威逼,僅僅好像只是想要知道答案,而且不是高高在上那種強迫地姿態。
廿一漸漸鎮定下來。平南王從不曾禁止他隱瞞身份,他過去不對那個人說,是不想,是怕說了還是被嫌棄,還擔心會爲二小姐添麻煩。而現在,那個人的態度很誠懇,二小姐也應該是用過了手段,那麼他是不是可以如實地回答一些問題呢?
廿一忍不住很想知道,寧家家主究竟要對他做什麼。不過捨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他必須拋出一些誘餌。
思前想後,廿一回答道:“王爺說下奴是害死先王妃的兇手之子,曾依下奴容貌畫影圖形緝捕兇手。下奴懇請家主大人恕罪,下奴與您的容貌的確有幾分相似,可是您想必與那做下劣行的兇手毫無關係。否則王爺也不會讓二小姐借住在您家裡。”
寧重樓望着廿一清澈的眸子,有過一瞬間的迷惑,以爲廿一是單純的沒有心機的被矇蔽利用的可憐孩子,可是他又強壓着同情提醒自己倘若一切都是經過僞裝的假象呢?能如此回答的廿一豈非是圖謀不軌,與平南王的陰謀脫不開干係?
寧重樓決定按照既定的計劃,不動聲色身形一飄來到廿一面前,手腕一翻,右掌亮出一枚鋼針釘入廿一的肩井大穴。
長針刺入穴道半寸,寧重樓手指輕捻。
廿一的身體已經是疼得顫抖不已,手臂發麻,幾乎無法支撐就要倒下。寧家家主想用特殊刑罰逼供嗎?還是不相信他麼?其實也不是那個人的錯,他本來沒說實話,該罰。只是他不能承認說謊。
廿一趁着自己還清醒,堅持道:“家主大人,下奴所言句句屬實。”
“我就算承認將你‘誤’殺了,頂多是賠給你主人幾兩銀子。所以你最好還是老實一些。我再問一遍,你是什麼人?你與秦家二小姐和平南王究竟是什麼關係?你來到寧家有何目的?”
這些都是寧家家主想要知道的事情吧?居然想了這麼多,而且好像是已經猜到了其中一些關鍵聯繫。廿一盤算着該如何回答,才能滿足對方,同時爲二小姐打好掩護。
不待廿一想好回答的說法,寧重樓又補充道:“你可以慢慢編說辭騙我,不過我沒有那麼長的耐心,這針若是在你的穴道里太久,你的胳膊就廢了。”
廿一裝出驚恐害怕的模樣,也因爲確實痛得冷汗淋漓,表情不用作僞,顫聲哀求道:“家主大人請饒命,下奴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寧重樓本來計劃是繼續逼問,軟硬兼施,可不知爲何看着廿一痛苦的樣子,他的手先軟了,硬不下心,竟是彷彿鬼使神差一般將那鋼針拔了出來,嘆息道:“你怕吃苦遭罪,就說實話。”
針離開穴道,疼痛頓時減輕了幾分,然而胃痛糾結,新傷綻裂,廿一還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本能地蜷縮着身體,捂着腹部低低呻吟。其實他可以忍住不發出聲音,不過適當地示弱會激起旁人或多或少的憐憫,他不想再受折磨。晚上還有例行刑責,他要多留些體力,不能死。
寧重樓從懷中掏出一包肉乾丟在廿一面前,換成了關懷地語氣:“餓得難受了吧?吃些東西,想清楚再回答我的問題。”
聞到誘人的肉的香氣,廿一卻沒有動。那種食物他無福消受,吃了胃會更痛。
見廿一無動於衷,寧重樓不免狐疑道:“怎麼?使性子耍脾氣?學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廿一暗中運氣調息,掙扎着跪起,小心地解釋道:“下奴有胃疾,沾不得肉食。”
寧重樓心裡一揪,徹底打消了任何再傷害廿一身體的念頭,天寒地凍廿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身體內外都是傷病,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應對着他的喜怒無常。他怎能冷血地繼續折磨廿一?還是換成動之以情的套路吧。
寧重樓緩緩開口凝聲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有一對很相愛的男女,可是命運作弄,那女子因家族壓力被迫嫁給了另一個有權有勢的男子,還生了一個兒子。不過那女子很勇敢,爲了愛不惜拋夫棄子,逃了出來,與她愛的男子遠走高飛。不久,那女子又懷了孩子,孩子的父親卻被人暗算,不得不與他們暫時分離。誰料自此一別,那男子失去了記憶,流落街頭渾渾噩噩……十多年一晃而過,那男子直到又娶了妻妾兒女俱全,肩負家族重任之後才慢慢記起過去發生的一切……然而一切都晚了,他愛的女子早已含恨離世,他甚至不知自己與那女子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否還在這世上。一面是親族的再造之恩,偌大的責任不能拋;一面是那女子的所謂夫君處心積慮瘋狂的報復。你覺得故事的結局會是怎樣呢?”
隨着寧重樓的話語,廿一心神劇烈起伏。李先生說過,當年父親與母親之間另有隱情,也許不是怨恨,難道會是如寧家家主所說這般,他們纔是相愛的一對麼,是母親主動自願跟着父親走的麼?母親是愛着父親的?那麼母親並不會厭惡父親的孩子?母親是……有可能,有可能很期待着這個孩子的降生?
“我記得我對我深愛的那個女子許諾,我要讓我們的兒女像王子公主那樣幸福生活,絕不比她與別人生的那個孩子差。我要把我的武功都傳給他們……讓他們可以逍遙自在不被人欺負,行俠仗義甚至開宗立派流芳百世。”寧重樓一字一句地說着,“廿一,你想不想認父親?告訴我實情,我不會責怪你,還會幫你。”
廿一的眼神漸漸渙散,下意識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捂住耳朵不去聽。他是在做夢,不,一定是寧家家主在用攝魂術要套問他什麼秘密,纔會讓他產生了幻覺,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能相信!
不知是痛的迷離,還是受了蠱惑情緒激動,亦或是他癡心妄想太厲害,爲什麼那麼難受?
就好像有什麼尖銳的東西,竟是撕裂了他堅強的僞裝,直接刺在他的心上,重重敲擊着他的靈魂。是那種比傷口反覆被撕裂撒了一把鹽狠狠揉捏還難熬的滋味。他過去從不曾懷疑,認定了的是非對錯慢慢開始動搖,堅持了許久的信念一點點崩塌,恩怨愛恨瞬間都彷彿沒有了意義。
上天弄人,誰來告訴他,倘若寧家家主不是騙他,那麼究竟是誰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