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渾身汗水,睜開恐懼氤氳的雙眼,迅速望了望四周。
我在火車上。
對面趴着鼾聲起伏的是我的母親。
窗外,是夜色中,刷刷後退的漆黑山巒樹影。
我趕緊從衣兜裡掏出這麼些年一直陪着我的一角硬幣,在手心裡緊緊握住它。
我攥着它,默唸道:子君,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和母親坐了一夜的綠皮兒車,聽列車員播報偃師到了,洛陽似乎也不遠了。
是的,是我去大學報道的日子。對面趴着釋放疲勞的,是幫我連夜收拾行李、一路風塵僕僕、卻一起生活的時間並不長的,我的親生母親。
爲了在洛陽不再花冤枉錢,我們從村裡湊了足夠多的行李:四季換洗的舊衣服、初中語文老師送的條紋被單、外婆去世時留下的被褥、高中一直在用的搪瓷碗和陪伴了我好幾個年頭的勺子,諸如此類。
還有高中這幾年積攢下來的厚厚的書。
還有最值錢的,捂在母親那最裡層內褲兜兒裡的一沓學費。
帶着這些行囊上路,我們母女用盡了各種姿態:扛、提、拖、拉、拽,這一路我們心驚膽戰,從村裡搭坐牛車趕往鄉里,鄉里趁拉沙的斗車去鎮裡,從鎮裡花錢買票去坐汽車趕往縣裡,從縣裡坐班車趕往市中心火車站。
我們不睡、不吃,四處趁水接水,連求帶問,撐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終成功排隊檢票坐上了開往西北的綠皮兒車。
我倆耗盡最後殘餘的力氣,擺放好行李貨架。屁股一沾着座位,就不願再起身,但終抗不過飢餓在腹部撕扯,我起身掏出撿來的礦泉水瓶子,去接廁所水龍頭裡的冷水,從被撐出裂縫的書包裡掏出兩個壓變了形狀的火燒,遞給母親,開始默默咀嚼。
讓食物和着水,順着喉管導入,去填塞因空洞而發疼的胃。
畢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更遠的門。
我上學一直都很爭氣,品學兼優遠不夠,一直是第一名。
只有一直不變的第一,纔會讓父母覺得他們世代貧農,竟然能生下個上學的材料。
只有把第二名遠遠地拋下,纔會被學校的老師們記住,才能又機會不會讓貧困輕易掐斷我奢侈的唸書機會。
還有,也只有拼命學習,才能讓我忘掉那個深埋在我13歲記憶深處的膿包毒瘤,讓我有活下去勇氣。
我從小學、初中、高中,一直都是班級第一年級第一,從無例外,卻在終點出了個最大的例外。
爲了高考能上戶口,我曾經被要求離開外婆,被接回到遠在二十里外的第二個家。
這個家在世俗人倫的眼裡纔是我的本家。
與僅有外婆和我的那個兩口之家不同的是:吃飯的嘴變多了,有了所謂的父親母親,還增加了每天必有一架大打出手的姐姐和弟弟。
唯一不變的是:依舊穿大人改過的帶有補丁的衣服,不變的是:飢餓和貧窮,不變的是:上學的山路依舊崎嶇不平。
第二個家所在的那個村子最北頭有個姓謝的孤鰥老頭,整日神神叨叨,張口就是一陣沒有板兒伴奏的天津快板。
曾經無數次,他只要看到我,就會怪笑,自帶旋律,說唱就唱:老劉家呀燒了高香,他家黑妞呀可真棒,從小沒奶水可嘗,生的賽鳳仙兒般漂亮,年年第一掛紅榜,清華大學能考上。
雖然看似在村裡誇我,但我打心裡牴觸他。
遠遠看到他,還不待聽到他的怪唱聲,我就會提前掉頭繞道兒,去走村外一條包圍村莊的泥濘的田埂小道。雖然那條路會路過村裡屠戶家門口,會遇見那條狂吠不止、連麻繩都掙不脫的、被栓牢在一顆桃樹下的髒兮兮的看桃黃狗,它無比忠誠地死守着他家門口獨有的一棵桃樹上零星的幾顆桃子。
謝老頭口中的黑妞兒,在那個年代,不是講女孩兒膚色黑。
而是由於我們這些女孩兒是計劃生育之外偷生的,所謂的黑戶。
所謂黑妞,是生下來就見不得天日的。
記憶中的童年,是每當外婆村裡有書記、支書、隊長等大人物要進村考察時,我就會被姥姥塞到牀肚底下,被要求不準出聲。
在那原本漆黑的牀底下,我竟然能夜視,我能看見黢黑的小動物,看見蜘蛛從頭頂的牀樑掉下,慢慢地攀着絲,鑽進我的脖子裡。
看見蜈蚣在地面上爬,爬過我的手掌面,然後不知去向。
我不敢出聲,緊咬着嘴脣,恐懼着,哆嗦着,任由它們在我的幼小的身體上鑽來爬去,爬進我的身體、鑽進我的靈魂,讓靈魂越來越怯懦,越來越怕死,越來越渴望能活着…
當年我被生下來時,外婆沒讓父母把我掐死,毅然決然地把我抱走,近七十歲高齡,她親自養活我。我能活着,就要好好聽外婆的話,就要好好地活。
繼續說在第二個家的日子。那正是高考住校的日子,還好,能住校,我回村子撞見謝老頭的次數並不多,但清華卻是一個魔咒,一直緊緊箍着我。
可,命運似乎是個喜怒無常的男人,他肆意地捉弄着我這麼一個無知的女子。
我從不例外的考試第一名,在高考那次卻例外了。
高考前幾個夜晚,我們被要求去縣城裡住宿。我們全部參加高考的同學都去縣城裡住在離我們正式考場不遠的一所中學。
縣城,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
一切都是新鮮的,我被即將到來的、可能會改寫我命運的機會所帶來的喜悅衝昏了頭,放鬆了對自己精神底層裡最隱秘的那顆毒瘤的控制,而這短暫地放鬆,使囚在記憶最深層的記憶如洪水猛獸般掙脫出籠,一次又一次。
記憶這個可怕的惡靈,喚醒了我努力用卷子、用饅頭、鹹菜、汗水和時光掩埋在內心深處的那個秋夜。
考前那幾晚,對失敗的恐懼彷彿成了一種致命急症,眼皮一合,就是漆黑的凌晨、我獨自一人小心翼翼地走在那條山路上:前面一個男人,一張血盆大口向我長開,捉住我的腳,我拼命掙扎,踢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