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陶然臉上的憤懣表情,琉璃自己也覺得這個時候笑是一件很沒同情心的事,但就是忍不住。
找到了路人甲,昨天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很容易便搞清楚了。
事情很簡單。
琉璃同時在寒舍訂了兩個包間,一間是幫陶然和家明訂的,另一間則是爲陸浥塵約會訂的,結果當晚浥塵約會的女孩壓根沒出現,陶然又誤打誤撞地進錯了房間,造成了這邊兩個人雞同鴨講,那邊兩個人四處找人的混亂局面。
“我也是剛在協會那邊碰到歐處長才聽說,他侄女根本就沒有赴約,今天才被發現。老歐一個勁道歉,聽意思好像是女孩本來有意中人的,父母不同意,這回分明是給她家人好戲看呢。不過我也服了你們兩個,歪打正着認錯人也就算了,關鍵是顛三倒四的還能說到一起去。我是該說你們太有默契好,還是太沒默契好?”琉璃忍俊不禁,話裡帶着笑音。
陶然猶自忿忿:“四是四,十是十,陸是陸,劉是劉!我普通話有那麼不好嗎?怎麼可能被聽錯?”
“嗯……”琉璃狀似嚴肅地思考了一下,“聽你一說,呀,還真是挺像的。哈哈哈。”
素來心思縝密的陶然難得擺一次烏龍,琉璃實在厚道不起來。
陶然無奈,“好了好了,以後慢慢笑吧,說點正事,這人你從哪找來的?怎麼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就突然到任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琉璃故作神秘地湊近她,“你覺得怎麼樣?對我給你找的新搭檔還滿意不?”
“我?如果不算上前天晚上胡言亂語的那些,我纔跟他說了不到十句話,暫時沒有太多感覺。不過看他很快就和大夥混熟了,應該人緣不錯。至於創意功底,我沒看過他的履歷,無法評估。”
“記不記得去年獲得克里奧大獎和戛納廣告大獎的雙料冠軍是哪家公司?”琉璃忽問。
“XXX”陶然報了一個耳熟能詳的4A名字。
“你知道他們的創意總監是誰?”
“Eason Luk,傳說中的創意天才,近年他經手的作品橫掃五大廣告節,頗有名氣。”陶然對答如流。
琉璃滿意地點點頭,沒講話。
陶然突然明白過來,驚問:
“是他?!”
琉璃但笑不語,分明就是了。
陶然仍不敢相信,“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挖的到他?”
“不是挖的,是咱自家地裡長的。”琉璃小有得意的說,“浥塵是我弟弟,這次去紐約出差我就住在他家裡,剛巧知道他最近計劃要來中國待上一陣子,就問他願不願意來這裡幫忙,一來可以嘗試不同的市場和客戶,二來可以通過與本土廣告人的合作開拓視野,也許會有意外收穫,這三呢,在自己人的公司做,我可以允諾他足夠的自由空間,他也可以給我們的創意團隊帶來很多新鮮東西。最後我們一拍即合。”
陶然聽得興奮,“能有這樣資歷的人加入明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怎麼從沒聽你說過有這樣一個弟弟?”
“是表弟啦,一表三千里的那種。他們家的那一支很早就移民了,現在只有一位姨婆還健在,平常也只和我們家長輩有些聯繫,這次知道我要去美國,我媽讓我過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沒想到還撿了個寶貝回來。我也是見了面才知道,原來大名鼎鼎的Eason Luk是自家弟弟,看來我們家人還都挺有做這行的天分的。呵呵。”
琉璃毫不含蓄地把自己也順道誇了一下。
陶然笑,說:“對了,老吳還不知道此Eason就是彼Eason吧?剛剛他給我介紹的時候可只是說,新來的那個也不差,在美國混4A的。”
“我還沒跟別人說呢,畢竟這次是任人唯親,先讓他和大夥熟悉熟悉再說,免得別人有先入爲主的想法。”
“也是。”陶然眨眨眼,道:“老闆弟弟,皇親國戚呢,以後萬一意見不合爭起來是不是得讓讓他?”
“呸,少跟我賣乖,你連跟我爭的時候都沒見說讓讓我。”琉璃笑着啐她。
“那又是誰跟客戶吵得寸土不讓,還拍桌子瞪眼睛的,白花花的銀子差點吵飛。”
琉璃立時無話可說,只好虛張聲勢地皺皺鼻子。她這個沒耐性的壞脾氣,下次惹惱客戶的時候,還是要靠陶然上前打圓場的。
電話鈴響起,打斷兩人的閒聊,見琉璃要忙,陶然起身告辭,一邊衝她擺手勢一邊往外走,沒成想拉開門一扭頭,嘭地和人撞了個滿懷!正正撞在鼻子上,一陣痠痛,差點掉淚。她唔的一聲捂住鼻樑,擡頭一看,慘,又是那個陸浥塵。
“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吧?”
他歪着頭,關切地問,眼裡卻分明閃着笑意。
陶然在腦袋裡狠狠地敲了自己一記。——還嫌在這人面前丟臉丟的不夠麼?
她眼淚汪汪地搖頭,甕着聲音說,沒事沒事,忍着痛趕緊往外走,也顧不得迴應他在身後那一迭聲的對不起,只怕再等一會可真要哭出來了。
浥塵看着她纖細的背影逃也似的走遠,不解地衝着旁邊的豆豆眨巴眨巴眼,薄脣勾起一彎漂亮的弧度,無辜地問:
“我很討厭麼?”
豆豆本在一旁偷眼望他,忽的聽此一問,臉不知怎地就紅了,忙把頭低下去裝作在鍵盤上忙碌,舌頭打了結似的囁嚅道:
“不……不討厭。”
浥塵呵呵一笑,推門走了進去。
下午。
臨近下班,明澈廣告的兩層樓早早的就喧嚷起來。
今天是老吳在明澈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晚上安排了一連串的節目歡送他。每個人都提前把手上的要緊事安排開,把今晚的空閒留出來,難得聚得這麼齊,大家都有幾分興奮,刻意沖淡些惜別時刻的不捨。
渝信酒樓的豪華包廂裡,杯盤碗盞,觥籌交錯。
幾圈酒喝下去,氣氛high起來,大家越鬧越瘋,老吳是主角,當仁不讓被灌得最慘,琉璃是老闆,自然也是每次聚餐的首要放倒目標。
酒桌上面無大小,平日有恩的抱恩有仇的報仇,反正通通表現爲敬酒。
陶然坐在老吳和琉璃身邊,仗着酒量好,拐彎抹角地替他們擋掉了不少。
浥塵新來乍到,而且好歹也算是半個國際友人,大夥對他略有些顧忌,沒怎麼下狠手,但他坐在一旁,光看也看得直咋舌。
坐在他對面的夏雪躍躍欲試了幾次,終於趁着大家爭相敬酒亂作一團的時候鼓足勇氣站起來,端了一杯紅酒走到陸浥塵旁邊,輕柔宛轉地說:
“Eason,我敬你一杯,權作接風洗塵,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不要嫌我們笨纔好。”
也許是酒的緣故,她的臉色嬌豔明媚,一雙杏仁大眼潤潤得似要滴出水來,那樣含羞帶怯地看着他,他是傻的纔會看不出其中的女兒心思。
浥塵不傻……只好裝傻。
他客客氣氣地端起酒杯,道:“夏小姐太客氣了,以後大家共事,理應互相關照。”言畢,略一舉杯,啜飲了一口。
夏雪隱約有些失望,浥塵視而不見,臉上始終保持友好疏離的微笑。
他心裡清楚,She’s not the Eason Girl.
這種女孩,像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會認人,一旦被她認準便再也甩不脫。兔子純潔可愛,好是好的,但養兔子卻是一件需要極之精心的事情,他自認沒那種耐心,也堅決不會給自己惹這種麻煩。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夏雪不怎麼甘心,卻也只能返身離去。
酒足飯飽,宴終人散。
年紀稍長的和家裡有小孩的同事紛紛告辭,剩下一大羣年輕人沒有瘋夠,又結伴而行,直奔外灘的“破”酒吧。
“破”酒吧名字叫破,其實不破,只是正門開在弄堂裡,低矮昏暗,與其說是營業場所,倒更像是地下黨接頭聯絡處,十分隱蔽,平常只做熟客生意,聽這店名也知道,老闆的意思是——愛來不來。
搭乘專門的電梯直達頂層,纔會發現裡面別有洞天。
強勁的音樂掀起激情熱浪,搖擺的燈光炫彩迷離,好多人歡呼一聲就直接旋入舞池。
陶然一看只有自己和陸浥塵還算清醒,忙衝他使了個眼色,把醉得厲害的琉璃和老吳拉回來,帶到旁邊的卡座,隨即叫了兩大杯冰檸檬水,哄他們喝下去。
琉璃陷在舒服的沙發裡,幾口冰水下肚,平復了亢奮的神經,倦意涌上來,人不聲不響地就蜷作一團睡着了。
老吳酒品差,越醉越鬧騰,拉住他倆唸叨個不停,簡直像要開一場陶然事蹟小型報告會,大的小的,好的壞的,漂亮的出糗的,事無鉅細,一一向浥塵彙報。
陶然聽得乾着急,又不能堵他的嘴,直想一酒瓶把他甩暈。
浥塵忍着笑,邊聽邊嗯嗯嗯地點頭。
說着說着,老吳長嘆一口氣,突然拉過陶然的手,按到浥塵的掌中,語重心長地說:
“小子,以後,陶陶就交給你了,你可甭讓人欺負她!”
陶然被他出其不意的舉動嚇了一跳,正要責怪他冒失,聽了這話,心頭一熱,什麼也沒說。
浥塵點頭,說你放心。
老吳又罵:“林醉這小子,真不是東西,下次被我撞到,非……非把他揍得扁了又圓!琉璃說這事就當過去了,不讓我們跟你提,陶陶,我就說一句,就說一句……既然他把寶貝當柴禾,咱,咱也不稀罕他!你等我回來給你找個更好的,你等着啊……”
陶然手被他抓的牢牢的,只好順着他說好好,我等着。
這時有人過來拍老吳的肩,“胡說什麼呢你?過來跳舞啦!”說着就把人扯走了。
陶然總算遇到救星,迅速把手抽回來,掩飾地扶了扶桌上的杯子,儘量若無其事地對浥塵道:“老吳醉了,你別聽他亂講。”
七彩霓燈映在她的眼中,浮光流轉,瞬息變幻,目光卻靜靜的,語氣也淡淡。
若不是有上次那樣的巧遇,浥塵也許會相信,這無懈可擊的平靜底下和外表一樣,沒有裂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着搖搖頭。
氣氛終究有些尷尬。
無言地坐了一會,陶然起身說,我到樓頂轉轉,又不放心地叮囑道,這兒人多,看着點琉璃。
走之前順手拿了琉璃丟在臺子上的半包煙。
樓頂是個寬敞的平臺,本不屬於酒吧場地,但因爲常有客人上來透氣,所以簡單地擺了幾把高腳凳。
陶然揀了個僻靜地方坐下,隨手拔掉髮簪,讓一頭厚重的長髮也落下來歇歇。
夜風拂過,帶來黃浦江的霧氣。
外灘燈火璀璨斑斕,萬國建築羣流光溢彩,正是這座城市最迷人的一刻。
偶爾有路過的船隻拉動船笛,發出沉沉的嗚嗚聲。
不遠處,海關大樓的老鐘響起一曲《東方紅》,樂聲八十年如一日,渾厚悠遠。
午夜十二點。
灰姑娘丟失了水晶鞋,馬車變回了南瓜。
再美的曾經也是曾經,一切繁華皆成背景。
陶然默立良久,抽出一根菸,發現沒帶火柴。平時從不吸菸,自然想不起來。
連扮頹廢都沒機會,她呆呆地想。
一隻打火機伸過來,叮的一聲綻開一朵藍色的火苗。
陶然一怔,擡起頭,順着手臂看到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和一雙躍動着火光的黑眸,正向她微笑示意。
是陸浥塵。
陶然把煙湊了過去,點燃,說謝謝。
誰知謝字還沒說完就被一股辛辣衝到喉嚨,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這煙常見琉璃拿着,燃着的時候會散發出柔軟細膩的巧克力香味,陶然一直以爲這就是那種口感淡淡的女士香菸,哪成想有這麼厲害的勁道,差點被嗆了個跟頭。
浥塵見狀,訝異地問:“你不會吸菸?”
陶然胡亂地晃晃腦袋,繼續咳。
浥塵看看煙盒,低低地笑,“Davidoff?不適合你。”說着,把她手上的煙接過來,撳滅。
陶然撫着胸口咳了半天,呼吸總算調順過來,突然想到問:“琉璃呢?”
“被人吵醒,跳舞去了。”
“喝了那麼多,她還站得直麼?”
“看上去還行。倒是你,好像也不比他們倆少。”
陶然笑,“我沒事,你知道,人的身體裡有一種酶,這種酶越多分解酒精的速度就越快,我屬於有很多的那種,只要慢慢喝就不會醉。”
“從未醉過?” 浥塵好奇。
陶然想了想,“從未。”
“WOW, it’s a talent!”
浥塵愛酒,卻不善飲,因此聽到有這樣的天賦異稟,不由一嘆。
興致上來,他問:“要不要試試我最拿手的雞尾酒?NIKOLASCHIKA,你會喜歡。”
陶然不想掃他的興,說:“好啊,那麻煩你。”
“不麻煩。”浥塵狡黠地眨了一下眼,離開下樓。
果然沒過幾分鐘就回來了。
看來真的不麻煩,陶然想。
她看看浥塵放下的兩杯酒,普通的利口杯,普通的琥珀色液體,只是杯口蓋了一枚檸檬片,上面堆着少許細砂糖。
“怎麼喝?”她不得不問。
“這樣。”浥塵拿起檸檬,給她做了個示範。
陶然將信將疑地學他的樣子,把檸檬捲起來,包住糖放在口中一咬,等到酸酸甜甜的感覺充盈每個味蕾,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陳釀的橡木香和醇和的酒香把之前的酸甜席捲而去,留下豐富多變的口感,回味綿延。
陶然滿足地唔了一聲,輕輕讚道:
“好酒。怎麼調的?”
浥塵得意,“只要一瓶上好的干邑白蘭地,它的調製過程在你的口中完成。”
原來這就是他“最拿手”的雞尾酒。
陶然忍不住揶揄:“那需要調酒師做什麼?”
他挑了挑眉,竟大言不慚地說:“總得有人切檸檬啊。”
陶然撲哧一下樂出聲,心想,這可真是琉璃的弟弟,連冷笑話都說的那麼像。
愛屋及烏,早前留下的一點點芥蒂也沒了。
不過一想到上次的烏龍事,陶然還是十分懊惱。
相信琉璃已經把事情原委向他解釋過了,可作爲當事人,總不能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避而不談,反而顯得狷介。
這麼想着,她收起笑容,鄭重道:
“前天晚上的事……真不好意思,我……”
浥塵作恍然狀,“你請我吃飯,還沒跟你說謝謝!”
“不是不是……”陶然想接着解釋。
浥塵溫和地打斷她:“琉璃同我說過了。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搞清楚。”
陶然知道他怕她尷尬,也就不再多言,只好自嘲,“再怎麼樣都不該對你發作。沒辦法,第一次失戀,不太習慣,有失禮的地方你多包涵。”
看了一整天周圍人諱如莫深的表情,陶然覺得,那兩個字不如由自己說破,免得大家都不知所措。
浥塵也被她逗樂了,邊笑邊說:“失戀這種事,恐怕多少次都不習慣。”
說的就好像他真的失過似的。
陶然靜靜看着他。
那樣開朗的笑容,融在一天一地的燈火之中,她不禁也被感染,倒覺得這人今晚更像個心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