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緩緩升起,喚醒這個港口城市的清晨。
在以往的這個時間,港口邊總是一副人聲鼎沸的狀態。那些徹夜出外捕魚的漁船選擇在這個時間歸港,而市場裡的收購商們也會在這個時間來到港口大量收購食材,用於今日的販賣。未能被當場收購的也不會浪費,一些勤勞的家庭主婦會選擇早早起牀,到這裡挑揀那些新鮮的魚蝦,作爲回報,漁民們也會給她們低廉不少的價格。
但這一天,太陽已經升起,港口邊卻是靜寂無聲。那些見慣大風大浪的漁民遠遠地停泊了船,用驚恐的目光看向岸邊,直覺告訴他們那裡正在醞釀着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風暴。而岸上的人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閉門不出,彷彿岸邊有着足以致命的瘟疫。
那裡是無聲,卻非無人。只因身在這裡的人早已習慣閉上嘴,用行動來說話。他們對峙,他們纏鬥,卻極有默契地將聲響控制在不打擾他人的範圍內,如同遵照着古老的禮儀。
“啪。”
一聲輕響,讓此處的寧靜稍被打破,緊接着響起的又是星星點點似有若無的腳步聲。一道黑色的影子在長廊上以常人視力難以企及的速度移動着,而在它軌跡之中的則是一個屹立不動的年輕人。那影子與他簌而交會,蔌而分開,每次接觸時都會傳出小小的拳腳相擊的聲響,但聽上去,卻又像是點到爲止。
只是這一次分開時,卻有幾點鮮血飛濺而出。
秋半夏甩了甩手,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那裡正有鮮血緩緩滑落。她擡頭看向前方,卻見中年人的臉上已經多出了一道血痕。傷口雖然不深,卻足以見血,殷紅的一道在他臉上匍匐如蟲。
“擊中了?”秋半夏喘着氣,依然有些恍惚。忽然她的目光下移,望向對方腰間,那裡正有一個小匣子在震動,像是忽然接通的對講器。
她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原來,對方是因爲這個分心了。
“不用想太多,能夠抓住剎那間的機會傷到我,你已經足以在同齡人中自豪。”
中年人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他也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默默打開了對講器。頓時,機器的那頭傳來一個小女孩輕快的聲音。
“家主大人,情況有變化。”她只說了一句話,“委託人氣運不足。”
“知道了。”中年人淡淡應道。說話的同時他舉起手掌,輕輕一握,周圍還在戰鬥中的其他殺手便像是突然被按下開關似的同時停手,一齊向後退開幾步。
這是休戰的信號。南宮家雖然不是軍隊,卻也令行禁止。
對講機那頭的小女孩只說了一句“氣運不足”,但這已經足以說明一切。秋半夏知道,在殺手界裡這個詞有着另外的解釋,意思就是委託人在任務未完成的情況下先死了。這樣一來,原本的委託也就無效,他們無需再啃主持人這塊硬骨頭。
這是他們期望中的結果。
“只不過,他們還真是做到了啊。”
秋半夏嘴上驚歎着,心裡卻異常地沒有多少意外的感覺。任務完成,暗殺取消——在戰鬥的過程中她就隱隱約約預見到了現在的結果,南宮泰的一切舉動彷彿都在預示着這樣的結局。而此時再回頭想想,被委託去完成那個任務的可是樑京墨和項南星,要說信任的話,她最信任的人物名單裡鐵定有這兩位,勝利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這真的能算是勝利嗎?
她環顧四周,那些參與戰鬥的同僚們都已經紛紛從各自的小戰場上退了回來。他們雖然停了手,卻依舊警戒地看着眼前的殺手們,一點也不敢鬆懈。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帶着一些小傷,而在他們對面的年輕殺手們也多是差不多的狀況,甚至有些還更糟。考慮到雙方的人數差距,人員更少的主持人一方不光成功頂住了對方的攻擊,還反過來造成更大殺傷,這確實說得上是勝利了。
只是秋半夏卻想到,殺手們人數雖然佔優,卻是放棄了暗中伏擊,以一種近乎魯莽的方式與他們正面對抗,近身肉搏,這算是以己之短擊敵之長了。最終殺手們戰績雖然吃虧,平均下來,差不多也只能算是打平。
世界之大,主持人們引以爲傲的戰力也並非橫行無忌。
只不過,一向以暗殺爲主的殺手竟然主動現身,和對方肉搏?詭異。
但要說行動詭異的,不止他們一個。
在他們身後,兩位老主持人一左一右護着公主與侍女,從頭到尾任戰局如何變化都沒有出手。這並非無法就理解的選擇,畢竟對主持人來說保護好公主纔是最重要的,一旦這一枚“王”的棋子被吃掉,他們這些“車”和“馬”就算贏下再多的對決也毫無意義。但就結果而論,他們等於是把戰鬥完全交給了那些多少還有點靠不住的年輕主持人們,而自己卻穩坐釣魚臺,連一句提示都沒有。
是在保存實力,還是一早就看透了現在這個結局?秋半夏自問還看不透他們的心思。
在剩下的人裡,秋半夏是排位最高的,可以說是一衆年輕主持人中的王牌了。而她也扛起了大旗,主動與對方最強者對抗。很難說這是出於責任感還是她那任性妄爲的個性使然,只是此時塵埃落定,她是唯一一個不光與對方王牌正面對抗,最終還毫髮無傷的人。如果非要分出勝負的話,她似乎是這裡唯一一個可以勉強稱爲勝利者的人。
在殺手們井然退場的同時,一旁的年輕主持人在鬆懈之餘,忍不住也將崇敬的目光投向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子。在崇尚實力的主持人隊列中,名列十三位的“黑貓”秋半夏毫無疑問屬於強者,但還不是“一位數”那種怪物級別的強悍。但在這一戰之後,親眼目睹過她幾乎單方面壓制南宮泰的英姿,在場那幾位已經默默在自己心目中將她歸入這個類別。
可是真相,卻只有她自己和明眼人才知道了。
“和‘殺手之王’面對面,感覺如何?”
當她走過“倉頡”身邊的時候,後者微笑着問了一句。
而秋半夏頭也不擡地快步走過,只拋下了一句話。
“七次。”
她清楚得很,這是南宮泰有機會殺死她的次數。
“太弱了。”她用力咬住了嘴脣。
“你本該殺死他的。”樑京墨說。
他一直在等,等到南宮雲蝶徹底離開後才說出這句話。此時房間裡只剩下他和項南星,以及地上那具僵硬的“屍體”。
而此時,原本被南宮雲蝶判斷爲屍體的那個身軀正在慢慢恢復心跳和脈搏。隨着樑京墨的話音剛落,他很配合地輕輕咳嗽了一下,閉着眼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了一絲痛苦神色。
但比起死亡,此時的痛苦無疑是幸福的表現。雖然這個人還沒有恢復意識,短時間內或許都不會醒來,但這一聲咳嗽,至少意味着他的呼吸系統重新恢復了運作。
哪怕剛纔的短暫缺氧或許會給大腦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但至少他還活着。
“你還真是了不起,爲了做‘善事’,什麼招數都可以想得出來。”樑京墨語帶諷刺地說。
他用手指小心地夾起兩根細細的短針,在項南星的面前示威般地晃了晃,然後突然將它們狠狠扔到一邊。他努力維持的優雅和冷靜彷彿也隨着這一扔被他拋到一邊,樑京墨突然暴起,雙手揪出項南星的領子,將他狠狠摜到牆壁上。
“爲什麼不開槍!”他大喊,“作惡的事實擺在那裡,受害者就在你面前,再加上剛纔完全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毋庸置疑的正當防衛,爲什麼你還是不肯開槍!”
他的憤怒不加掩飾,項南星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副模樣的樑京墨。一時間對方說過的那些話又重新在他腦海中翻起,回想起來,樑京墨是有多少次罵過這樣的他了。
邁不過那道線,錯的或許是他吧。
只是項南星偏過頭看看仍舊坐在書桌邊上的小乞丐,看看在地上開始微微抽搐的那具身軀,最後再挺直了腰,看向身前摯友的眼睛。
“我沒有資格那樣做。”他靜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