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的光芒同樣照在元江城,城的周圍是損壞的盾車、雲梯,土地上染的是暗黑色的血跡,破碎的布片,殘缺的兵器,廝殺的戰場沐浴在變化的陽光下,顯得悽豔而悲涼。
陳國公吳子聖帶着幾名將領立在元江城的東北城牆上,不斷指點着,商議着,對目前的防禦作出調整和改進。
城牆上已經有了破損,那是清軍的紅夷大炮轟擊的結果。雖然用草蓆覆蓋減弱了炮彈的威力,但卻不可能完全抵消。
攻防戰已經進行了十天,清軍由四面圍攻轉成了重點進攻,東北便是清軍選擇的突破點,這從昨天的激烈戰鬥,以及清軍火炮集中的位置便能判斷出來。
“昨日清軍攻勢極猛,死傷也重,夜裡又被咱們反擊得手,今天怕是沒那麼大勁頭了。”許名臣把着城牆,探頭望着城下的戰壕,神色比較輕鬆。
連日來的攻防,清軍確實損耗很大。面對一道一道相距不過二十多米的戰壕工事,清軍想要攻城,就要掃清城外的這些障礙,卻沒有取巧的辦法,只能是硬啃。但義軍的裝備,手榴彈、土炸彈、地雷,以及曲射的轟天炮,顯然更有利於進行塹壕戰。
利用盾車作掩護,清軍好不容易奪下一道戰壕,轉眼就會從另一道戰壕裡扔過無數的手榴彈、土炸彈,或者遭到預伏地雷的爆炸殺傷,然後守軍又順着交通壕反攻過來。
用盾車填壕吧,火箭、火瓶又飛過來,在壕溝內把盾車引燃,火勢倒阻止了清軍的繼續進攻。
白天費力攻下來幾道戰壕,晚上義軍又在城頭火炮的支援下不斷髮起反攻,用手榴彈、土炸彈把清兵炸得暈頭轉向。
就在這殘酷而激烈的塹壕戰中。敵我雙方你來我往,反覆爭奪。戰壕雖然一道一道被土木填實,清軍的攻勢也越來越接近城牆,但卻代出了慘重的傷亡。
城內義軍的傷亡已經超過了五千,而清軍的傷亡數字只多不少。在元江城下與清軍打一場消耗戰,這個目的顯然已經達到了。
“敵人未必再會攻城。”陳國公吳子聖放下望遠鏡。指着城外清軍的陣地,面色嚴肅地說道:“敵軍正把火炮集中,定是要用火炮不斷轟城,毀我城牆,傷我守兵。”
“敵軍的紅夷大炮只有十餘門能夠打到城牆,我軍還可進行修補,要想破城,十天半月亦難成功。”趙得勝沉吟了一下,說道:“那時援軍必至。我軍可勝矣。”
“恐怕不用等那麼長時間。”吳子聖淡淡一笑,伸手叫過一個軍官,開口問道:“天威炮能否轟擊敵軍火炮?”
軍官雖然職別不高,但卻是跟隨天威炮一齊來的炮兵教官。對於清軍火炮的距離,他早已測量清楚,心中有數,敬個軍禮,很爽利地回答道:“在城上居高臨下。可以摧毀敵軍火炮。但卑職覺得應該待敵人火炮全部集中完畢,再趁其休息冷卻的時候。予以重創。”
一個小軍官不僅回答清楚,而且還敢說出自己的看法,許名臣和高應鳳都有些驚訝。
但陳國公吳子聖卻沒有不悅的樣子,點了點頭,和顏說道:“就依你的建議,先做好準備吧!”
待這個軍官走後。趙得勝嘿然一笑,說道:“我記得他是在騰衝入伍的,因爲識文斷字,還會算賬,被調到炮兵隊。這不到一年,倒是沒了木訥的樣子,出息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老嘍!”陳國公吳子聖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地說道:“等岷殿下籌備的講武堂成立,你們呢,是一定要想辦法去學學的。將來呀,才能前途無量。”
“可惜我等識字不多,怕是——”許名臣赧然地搖了搖頭。
“那就學呀!”趙得勝熱心地說道:“殿下不喜歡咬文嚼字的酸儒,可粗魯不名,也不行啊!”
吳子聖含笑點頭,目光投向西方,因爲消息已經斷絕,他只知道朱永興要在元江合擊清軍,卻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不過,他猜測着,已經離之不遠了。
……
江南的元江城從迅速散去的晨霧中顯現出來,沐浴在朝陽變幻的光芒之中,刺痛了吳三桂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咬了咬牙。
在圍繞浮橋的試探性戰鬥中,吳三桂以爲摸着了門道,儘管不好對付,但也能夠攻取元江。可在隨後的廝殺爭奪中,他才意識到不好對付顯然是自己的低估,元江的城防又硬又韌,硬得足以崩掉他的門牙,韌得讓攻城部隊苦不堪言。
盾車還是有效果的,但陷入塹壕爭奪戰後,敵人各種各樣的武器,以及多變的戰術便層出不窮。劈頭蓋臉扔過來的炸彈,防不勝防的鋼輪火,大角度曲射而來的炮彈,再加上持續密集的火槍攢擊,以及不屈不撓的糾纏反攻,使根本不適應這些戰法的清軍傷亡慘重,卻進展極慢。
四面圍攻失敗了,城內的守軍數量不少,尚有很大的餘力;紅夷大炮的轟擊對戰壕內的敵軍殺傷不大,在壕溝內拼殺的清軍在敵人詭異、多變、毒辣的打擊下,也無法發揮所長。
昨天的重點進攻算是進展最大的一次,紅夷大炮推到了有效射程以內,對城牆造成了一定的損毀;士兵也不顧傷亡地分批攻擊不斷,從早晨一直打到日近黃昏,終於突破了城外的壕溝,進抵城牆之下。
但以慘重傷亡取得的戰果,卻在怪模怪樣的城牆下化爲烏有。吳三桂等清軍將領終於知道了這種城牆的厲害之處,那密集的交叉火力,使衝擊城牆的清軍遭到了多面的殺傷。儘管紅夷大炮也造成了城上敵人的傷亡,但更多的清軍倒在了衝擊城牆的路上。
終於有云梯搭上了城牆,但炸彈卻劈頭蓋臉地扔了下來,僥倖沒有死在火槍、弓箭之下的清軍,在城牆下還是難逃噩運。
吳三桂當時就在前線親自指揮,儘管恨得咬碎牙齒。卻還能保持冷靜,鳴金收兵。在面對全新的城防設施和戰術時,吳三桂知道繼續用人命填補是無濟於事的,必須找到破解之道。
在幾天的攻城戰中,戰兵已經傷亡了六千,輔兵也損失了三千多。在城池未被攻破前。攻方的傷亡大於守方,這是正常的事情。而城破之後,通過殺傷無城可恃、戰意崩潰的守軍,才能夠拉平傷亡數字,或者反超。
但目前的這種消耗戰卻令吳三桂感到得不償失,而且晚上的猛烈反攻更令他意識到守軍的力量尚存,不是急切間可以攻取的。
既然不可急取,又沒有其他的辦法,就只能採取圍困轟城的戰術。十門重型紅夷大炮。每門的重量兩千斤,發射十斤炮子,有效射程一里半,集中使用,可爲攻城之法。
按照清軍用炮轟城的戰術,炮彈是要打擊城牆的中下部,也就是“舉炮時,不可擊城上女牆。當擊城之中間,待十分頹壞。方令我兵登進”。現在清軍已經可以把紅夷大炮推近到距離城池六七百米的距離,猛轟城牆,形成崩塌的成功率非常大。雖然這可能需要兩三天,或者更多的時間,但卻不失爲一個減少傷亡的穩妥之法。
吳三桂收回了投向元江城的目光,微微轉身。對身旁的劉玄初說道:“敵軍援兵將至,東面是僞郡王馬寶和一支偃旗偷襲之軍,西面是各土酋之聯兵,元江戰事越來越大啊!”
馬寶所率軍隊的行動當然避不開清軍的探馬、斥候,敘國公馬惟興的人馬也被探知。但西面充當先鋒的五千土兵則被吳三桂當成元江外圍各家土司的聯兵,他並不知道朱永興率領的大軍正在這些土兵之後。
劉玄初微微一笑,說道:“王爺已有周全安排,敵軍的援兵又奈我何?況且,擊退敵之援兵,元江城中守敵必膽寒絕望,反倒更有助於我軍破城。”
吳三桂抿了抿嘴角,笑意一閃即逝,沉聲說道:“馬寶素有驍勇之名,不可輕敵;馬惟興又走南岸,兩軍虛實難辨;土酋聯兵嘛,倒是無慮。”
“馬寶驍勇,王爺手下之猛將馬鷂子又豈弱於他?”劉玄初笑道:“馬惟興無名之輩,王爺派勇略雙全的夏都統迎戰;土酋聯兵,亦有忠勇營抵擋。此上駟對下駟,焉有不理之理?”
王輔臣,山西人,先參加明末農民起義軍,後流入明將姜瓖營,以驍勇善戰、勇冠三軍而聞名,且有大將之風。因其善騎射,馬上如飛,所以得了個諢號,稱“馬鷂子”。降清後得順治賞識,授御前一等侍衛,又隨洪承疇下西南征戰。洪承疇回京後,他便隸屬於吳三桂。
吳三桂久聞輔臣之名,很喜愛他的爲人和才幹,對他有如自己的子侄,凡有美食美衣、最好的器用之物,別人得不到,亦必先賜給輔臣。王輔臣深受感動,對吳三桂竭誠竭忠。
夏國相,吳三桂的女婿,文武雙全,極得信重。歷史上到了三藩之亂時,他儼然已經是吳三桂陣營中實際上的二號人物,其影響力之大,竟然可以擅自廢立。有他在江南負責指揮,吳三桂很放心。
而忠勇營雖然在元江城下的激烈攻防中損失過半,但把義勇營的兩營人馬補充過去之後,依然有四千多人馬,對付幾千土酋之兵,取勝似乎也沒有懸念。
對於目前掌握的三路援兵,吳三桂都作出了最爲正確、合理的安排,並沒有輕敵。所以,劉玄初才自信滿滿,覺得各路迎戰的人馬實力都超過對手,即所謂的上駟對下駟,取勝當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吳三桂心中得意,卻故作矜持,待聽到江南面傳來隆隆的炮聲時,知道以炮轟城已經開始,心中一定,便與劉玄初回轉大營。
……
吳三桂確實不簡單,除了迎戰援兵外,他還加強了對浮橋的守護。只要南北兩岸聯接通暢,便可調動兵力,應付突發的變動。
但缺乏舟船保護的浮橋,到底還是有弱點的。吳三桂當然不會想到,敵人竟然會有一支水師參戰。儘管是倉促組建。船隻也是型號不一,但順江順風而下的衝力,並且攜帶了轟天炮,以及新改進的炮彈後,這支簡陋的水師依然給戰局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清軍的陣地上閃動着紅色的炮焰,一團團的白煙升起。遮蔽了紅夷大炮的身形。白煙散去,紅夷大炮又顯現出來,還有圍着大炮忙忙碌碌的清兵。
城牆上碎磚和泥土不斷落下,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被集中轟擊的這段城牆上已經看不到守軍的影子,但在城牆後,木料磚石正在不斷運來,準備在炮停之後,修補損毀的城牆。
圍着這段城牆,另一些戰兵和輔兵則在掘壕築牆。準備再建立起一道防線,在城牆坍塌後,能夠阻擊敵人從缺口的涌入。
在被攻擊的區域的一側城牆上,炮兵教官和幾個手下重新測距後,指揮着士兵把天威炮擡了上來,架好並開始調整角度。
“那邊再擺十門。”炮兵教官指點着說道:“等敵人的火炮降溫休息時,再發炮轟擊,那樣能爭取更多的時間。在敵人把火炮移走前。咱們能多發射幾輪。”
運至元江城的一共有二十六門天威炮,每門炮附帶十顆炮彈。炮兵教官要一舉摧毀敵人的火炮。便需麻痹敵人,並等到最好的機會。爲此,他寧肯讓城牆承受摧毀,也要忍耐一下。
“狼煙——”有人叫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轉頭觀瞧,發出越來越大的喧譁和議論。
元江城西十幾裡外的山巒之間。一道煙柱正升騰而起,加入了狼糞、嵩草,使得煙很大,看得清楚。
炮兵教官並不知道整個元江戰役的佈署,在他想來。估計是外圍來了援軍,點狼煙加以聯絡。
但事情顯然沒有他想得那麼簡單,陳國公吳子聖已經快步登城,臉色嚴峻地下達了命令,“一個時辰之內,所有的天威炮必須全部運到城西。”
炮兵教官張了張嘴,還想爭取一下,吳子聖卻以不可置疑的口氣再次強調道:“違令者,斬!”
“是!”炮兵教官猶豫了一下,知道事情並不象他想的那麼簡單,便立正回禮,朗聲應道。
陳國公吳子聖臉色稍霽,輕輕點了點頭,竟不顧危險,在幾個親衛的保護下快速通過了那段被紅夷大炮轟擊的城牆。大戰在即,雖然有些突然,但緊急佈置下去,應該還來得及。
城上也燃起了狼煙,與西面呼應着。
吳三桂等清軍將領也看到了升起的狼煙,卻並未覺得情況有多嚴重。西面的數千土酋聯兵已在預料之中,點狼煙與城內聯絡也是應有之意,起碼能增加兵士固守城池的決心和意志。
但他們沒有想到,升起的狼煙並不只是與元江城的聯絡,還是通知東峨江面上的水師,可以開始破擊阻隔行動了。
……
朱永興率領着大軍,正從一道峽谷穿行而過。有數千土兵作誘餌掩護,又有當地的土人作嚮導,這支被忽略的軍隊將突然出現在元江南岸。
在千鈞一髮之際,援兵從天而降,旗幡招展,威勢逼人;面臨滅頂之災的友軍縱聲歡呼,淚流滿面,士氣大振。那是電影電視劇中的渲染,雖然跌宕起伏,激動人心,但卻難以在真正的戰場上出現。就算有現代化的通訊手段,誰又能把時間拿捏得那麼準。而朱永興則更不想玩這種心跳裝逼的遊戲,只求將清軍擊敗,不敢冒元江有失的危險。
當然,對於此次作戰,朱永興也是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儘量能使各支部隊更好地協同作戰。但時間上的誤差肯定不可避免,不必追求完美,只要基本達到目的便可。
還是大腳姑娘好啊!朱永興已經棄馬步行,夢珠和龍兒身着皮甲,雖額頭冒汗,卻也能緊緊跟上。幾名猛山克族和擺夷族女侍衛也都健壯,奔跑行走卻是少有漢家女兒能趕上。
前面的山頂又出現了十幾個雜色衣服的土兵,作爲前哨和嚮導,他們在山林中的奔跑和攀爬能力,令朱永興這個老驢客也感到自愧不如。清軍往往篾稱山民爲“山猴子”,卻也難在山林中與他們匹敵。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清軍擅長的是野戰和正規戰,而山民、土兵則在山林間縱跳如飛,如履平地。關鍵是如何發揮長處,不做以短敵長的傻事。
而與朱永興有一樣想法的還有清軍“忠勇營”、“義勇營”的合軍部隊。這四千多人馬正在元江城西十里外立營以待,準備在野戰中擊敗土酋聯兵。
兩大營加起來有七營士卒,八千多人,經過城下的拉鋸廝殺,這些“後孃的孩子”死傷慘重,充分發揮了炮灰的作用。主要將領又有史文、鄧望功陣亡,劉之復、趙武重傷,可謂是筋骨全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