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坤和正妻祿天香商議了一番後,又轉出正廳,向沈宸荃告了聲罪,方纔坐下敘話。
水西雖然在危難之中實行了扶明抗清的主張,但雙方的聯合是不平等的,皮熊等人勢力薄弱,自然佔不了太大的比重。朱永興的諭令和書信無疑加重了這個聯合中明軍的分量,安坤也不得不做出些讓步,以便聯盟能夠繼續存在下去。
“水西土兵捨命保家之氣慨令人欽佩,但到底是乏於訓練,一是依地利與清軍周旋,二是請安苴穆實施一些措施,以使兵丁能夠奮勇作戰,後顧無憂。”沈宸荃按照打好的腹稿直言相告,看似很坦誠的樣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是一個簡單易行的辦法。岷殿下有言:安苴穆抗清所花費,後必如數補償。如使將士徵而有餉,傷有所養,亡有所恤,則無人不奮勇作戰。安苴穆以爲如何?”
“殿下所言甚是。”安坤嘴上應承,卻是捨不得花費自家的金銀財物,各部出征,他也只是供應糧食而已。在奴隸制的制度下,哪有象正規軍那樣的待遇。
沈宸荃說說而已,也不逼迫,繼續向安坤建議道:“殿下支援水西諸多禦敵利器,然還需火藥和芒硝、硫磺、木炭等物,以及一些工匠。還請安苴穆予以供應,以使利器發揮威力,抗敵制勝。”
“但有所需,本苴穆定傾力供給。”安坤對此倒是沒有異議,只是有些好奇地問道:“不知是何克敵利器,能否讓吾見識見識?”
“苴穆但有空閒,可隨時前往視察觀看。”沈宸荃笑着說道:“岷殿下有言,水西以苴穆爲主。明軍實爲助戰,豈有喧賓奪主之理?”
“老鷹捉小雞的時候,全靠母雞保護,水西遭到劫難之時,全靠殿下的援助與護佑。水西百萬黎民感激不盡。”祿天香笑着插嘴道:“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家夫君身爲苴穆,卻亦是明臣,豈敢尊大?殿下言重了。”
“安大人與夫人深明大義。下官必會如實稟報殿下。”沈宸荃心中作了評價,此女比安坤厲害,不可小瞧,臉上卻神情不變,向南拱了拱手,說道:“岷殿下最是賞罰分明。想元江那氏舉義抗清。死守孤城月餘,矢志不渝。如今那嵩已升爲雲南總督,更在安南另有數縣土地,可謂是忠義有報。安大人爲黔省土官之首,日後前途當不下那總督。”
安坤眼中射出熱切的光芒,祿天香含笑點頭,卻沉靜得很。
接下來又說定了各部抽兵的事情。沈宸荃並不知道。安坤先期抽調的是水西十三宗親所部的兵丁,初定爲一萬人,可算是安坤最信賴的部屬。這也是祿天香的主意,表面上遵從了朱永興,但也做了最保險的佈置。
大事商議得差不多了,已經是凌晨,天色已灰濛濛的發白。安坤安排沈宸荃去休息,他和祿天香回到臥房,低聲細語地又說了一會兒話,方纔又補了一覺。
雨剛剛過去。太陽一曬,空氣裡散發着一種令人胸悶的氣味。鍬鎬聲、呼喝聲又響了起來,打破了雨後剛剛出現的恬靜。
竹箐關,四川雅州(現雅安)的東大門,位於竹箐峽東竹箐山山頂。扼水上咽喉,踞陸路要衝,爲唐宋時所設。後人有詩嘆其艱險:“束馬懸車地,升猱隱穴形。俯窺愁淨碧,仰睇失空青。”
歷史上,四川總督李國英與據雅州起義的大西軍舊將郝承裔曾在此血戰一場,郝部敗退,後被追殺。但在這個時空,雄關之下會有如何的變局呢?
“壕溝還要加寬加深,防禦陣地前的木柵還要加固,遮雨棚也要加寬加長。”明軍總兵陳弈耀在關前邊視察,邊指導着,郝承裔則跟隨其後,不時吼上兩聲,督促挖掘工事的士兵。
“不知昌國公的大軍何時能到?”郝承裔終於逮着了空當,試探着開口問道。
陳弈耀似笑非笑地看了郝承裔一眼,揶揄道:“郝將軍可是擔心本將的兵馬太少,抵擋不住清軍?”
“不敢,不敢。”郝承裔臉帶尷尬,趕忙否認。
陳弈耀轉過目光,注視着關前的防禦陣地,突然感慨地說道:“當初殿下初入滇省時,率各路殘兵與清軍大戰於高黎貢山。嗯,也是下着雨,殿下親臨戰陣,指揮廝殺,連挫甘陝綠營與漢軍,本將有幸,能與殿下並肩作戰。”
“能與殿下共同禦敵,確是榮幸之至。”郝承裔掩飾不住豔羨,也知道這位總兵日後若無大錯,定然前途看好,皆因與岷殿下在危難時有此緣份。
“若防禦得當,將士不怯,在此險要之地,自可以一當十。”陳弈耀感慨完,充滿自信地伸手一指,說道:“本將佈置的陣地,比之高黎貢山也不遑多讓。其中之關竅,我與郝將軍細細說來……”
郝承裔邊聽邊恍然點頭,本來覺得陳弈耀所率的明軍只有三千,與自己合兵後亦不到六千,恐難以抵擋川陝總督李國英。現在,他的信心也隨着陳弈耀的講解,慢慢增加起來。
“……元江之戰時,面對胸牆戰壕,吳三桂大軍縱有火炮,也難有寸進,終至兵疲,被殿下攔江一擊,徹底崩潰。”陳弈耀由高黎貢山阻擊戰又講到了元江攻防,愈加的意氣風發,“本將設計的工事,結合了兩次戰役的經驗,諒無疏漏。別說堅守五七日,便是十日、一月,吾也是信心十足。”
“這麼說,昌國公大軍五七日便至?”郝承裔聽到了令他興奮的消息,不由得隨口追問道。
陳弈耀淡淡一笑,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大軍至。敵軍疲,不正是一舉破敵的好時機?參謀部已經仔細計算過,川省清軍不過三萬,保寧、重慶等地需留重兵防備十三家,吳之茂所率人馬又被水西牽制。李國英能調動之機動兵力不過一萬多,且糧草不足於支持其長期作戰。所以,此戰勝算當有七八成,郝將軍以爲如何?”
郝承裔想了想,點頭贊同,“確是如此。川省疲弊。所需糧草多從漢中運來,路途遙遠,清軍確不宜久戰。”
“這也是我軍行動遲緩的原因。”陳弈耀微微皺眉,有些無奈地說道:“故此番擊破清軍後,我軍也難以窮追猛打。”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縱是不能長驅破敵。然成都可取也。”
“成都凋弊,周邊幾無人煙,恐難以駐兵。”郝承裔有些憂慮地搖了搖頭,說道:“若是經營,人力財力耗費極多。”
“殿下已有定計,人力財力皆不是我等考慮之事,只要遵令執行便是。”陳弈耀並不象郝承裔對成都及周邊的情況瞭解得那麼通透。雖然知道有困難,但卻覺得朱永興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正說着話,遠處蹄聲急促,幾個斥候飛馬趕來,上前報告,清軍距竹箐關五十里,估計一日後到達。
由保寧至重慶,再長途行軍至嘉定,還要加上調集四處兵馬、籌集糧草的時間,李國英來得並不算快。而陳弈耀的援軍先其三天趕到雅州。無疑使勝負的天平傾斜,使郝承裔及其所部增加了信心。
一戰定川南,然後攻取成都,開始經營。這是朱永興與參謀部的既定戰略,吸取了昔日蜀王劉文秀兵敗四川的教訓。先固根基,然後再與十三家合力夾攻重慶。
“成都地大且要,灌口(指都江堰)一瀉,襟帶三十州縣,開耕一年抵秦運三年。錦城之外,竹木成林,結茅爲廬,千百間可立就。錦江之魚,岸上求之,蕃於雞豚,收川資本卷在此中矣。”
只要經營得法,成都平原便可爲川中明軍提供充足的糧秣,“一年抵秦運三年”,耗也把保寧的清軍耗死了。當然,這些現在都是設想,要想實現就必須打通由建昌入蜀的通路,方便由滇省向川南運輸。
血腥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被木板、土石簡陋添補的城牆缺口處成爲一條死亡分隔線,短短半刻鐘,上千條生命走向終結。
“轟,轟,轟”接連的三聲巨響,剛剛擊退明軍進攻的清軍尚來不及喘息,地面震動,木屑土石亂飛,缺口不僅被重新炸開,而且城牆又塌了數米。離得近的清兵非死即傷,喊殺聲再次響起,明軍又發起了進攻。
刀槍遭遇到一處,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令人心顫的金屬入肉聲,令人膽寒的慘叫哀嚎聲,交替着響起。不斷有殘肢離體飛出,血與肉在半空中,畫出淒厲的圖畫。
一排手榴彈在人叢後飛起,在拼死抵抗的清軍人羣中炸響,緊接着又是一排。在硝煙瀰漫和慘叫驚呼中,明軍涌過了缺口,刀槍並舉,殺聲震天。三輪攻勢如漲潮之水,無窮無盡,終於沖垮了清軍防守的堤岸,攻破了宜良縣城。
望遠鏡的視野中,一名明將攻上了城頭,槍纓舞處,當者披靡。百餘名明軍士兵緊隨其身後,砍殺向前。清軍的旗幟被拔出,扔於城下,一面紅旗獵獵飄揚。
“當先者何人?”朱永興輕輕吐出一口氣,放下望遠鏡,露出了微笑。
“回殿下,乃參將馬寧兒。”敘國公馬惟興躬身答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敢於拼命,實是與旁人不同啊!朱永興微微頜首,馬寧兒有投降清軍的劣跡,雖然反正來歸,終是心存疑慮,此番自己親臨戰陣,卻是給了他表現的機會。
“當先登城,可堪嘉獎,便升爲副將吧!”朱永興知道這其中未嘗沒有馬惟興的示意,同是大西軍將領,又同是回民,想要照顧馬寧兒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末將先代馬寧兒謝過殿下恩賞擢升。”馬惟興面露喜色,躬身致謝。
朱永興沉吟了一下,說道:“宜良已下,可派一師前往收復陸良。便由晉世子李嗣興領軍,魏君重、馬寧兒爲將,敘國公以爲如何?”
“陸良既有資氏爲內應,必能輕取,末將以爲殿下的安排甚爲合理。”馬惟興表示贊同。
這恐怕是在滇省最後一次運用自己的歷史知識了,朱永興暗自慨嘆,以後卻難有投機取巧之處了。
路南土官秦祖根舉義,使明軍能夠比較容易地兵出石林,攻陷宜良;而陸良資拱,則是攻取陸良的又一暗招。
人心哪,趨利避害,迎合強者是常理。明軍在滇省的發展壯大,造成的連鎖反應,形成的人心歸附,是很難預料的。滇省的土司是這樣,蜀地的郝承裔和陳達也是如此。清軍若能保持勝勢,則人心少有異動;而明軍一旦復起,對故國的渴望,以及對衣冠的嚮往,更容易使人心產生傾向。
已經是八月了,希望能在雨季結束前達成戰略目標。滇東的攻勢應該會讓吳三桂產生錯覺吧?朱永興眯起了眼睛,望向尚未結束戰鬥的宜良城,屍體橫陳的戰場又出現在面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或許傷亡的比例還要更高些,但這種消耗對清軍來說,應該是難以承受的吧?
“一寸江山一寸血,百萬明人百萬兵。”朱永興有感而發,低沉地吟了一句。
“好詩,殿下文才武略,放眼天下,何人能比肩?”敘國公馬惟興聽得真切,一半是感慨,一半是恭維地讚道。
朱永興苦笑了一下,嘆息道:“不知何日能償心願,光復神州,中興大明啊!走吧,敘國公,該是去前面看看了。”
“殿下英明神武,光復神州指日可待。”
敘國公馬惟興陪着朱永興,走下竹子山山坡,各自上馬,在親衛的保護下,昂然向宜良城馳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