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戰,從廣泛的意義講,已遠遠超出某些個人的利益,它成爲了漢民族同異族統治者的再次大較量。
滿清入關雖已近二十年,但人們對這個新主人卻仍存有疑忌,不願接受這一無法改變的現實。當有人——一個有名望、有擔當的人,敢於率先行動,他們就會隨之而行動起來。朱永興就是趁勢而起,扮演了人們所希望出現的角色,他憑藉自己的地位和實力,振臂一呼,天下響應。
明軍攻勢如風,參加和響應的,絕大多數都是漢人,其主要成員或骨幹,都是原明朝降將、李自成、張獻忠、鄭成功餘部及南明殘餘部屬。兵士也多是綠營,並吸收了當地百姓的參加。
這些人或者跟現在的明廷有聯繫,很多人卻絲毫無聯繫。但這無關緊要,只要他們不喜歡異族建立的這個新政權便夠了。
“綠旗軍心已亂,江南民心已傾,如之奈何?”清廷輔政大臣蘇克薩哈看着奏報,連連搖頭。
這是一份較爲粗略的報告,列了至今背叛的“逆臣”名單,共有二十三人,其中十八人是明朝降清的文官武將,其餘五人未做過明朝的官,有一個竟然還是清初進士出身。
以後的數量還會越來越多吧?蘇克薩哈偷看了一眼旁邊鐵青着臉的鰲拜,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江浙乃財賦之地,自然不可輕言放棄。然現之江浙卻已成朝廷負擔,困兵之所,既不能反攻制勝,亦難增援他省。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各地自爲戰,但有警訊便抽兵而剿,則落入敵轂中,被敵或牽或殲,個個擊破……”
“當今之弊乃分兵征討。分兵則勢單。以次剿取,兵士疲勞,不堪馳使,豈能勝利?如今之計,當集大兵反守爲攻……沿長江佈防八旗勁旅,以湖南常德、長沙爲聚兵之所,西可扼荊襄。東可與江浙之兵合擊贛省敵軍,而後由贛入粵。或直搗其巢,或切斷敵東西聯絡。如此,敵勢雖大,不難各個擊破。”
鰲拜哼了一聲,將條陳憤擲於地,罵道:“紙上談兵,誇誇其談。軍國大事,戰陣兇險,豈是耍嘴皮子這般輕鬆?”
蘇克薩哈猶豫了一下。上前拾起條陳看了起來。如果從軍人角度看,這份條陳確有紙上談兵之嫌,但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比如所分析的現狀和弊端,便有幾分道理。大江以南的各地清軍豈不正是各自爲戰,哪裡有警,全憑地方主官定奪。江浙困守,入敵轂中。倒也說得不錯。戰略主動權爲明軍所握,清軍被動應對,豈不是正被明軍牽得團團戰?
但蘇克薩哈卻不想爲此條陳說話。江浙不可棄,這是清廷的死穴。聚兵湖南,這個程度的戰略收縮不可取。沿長江佈防八旗勁旅,那需要多少人馬。恐怕要把京師的人馬全調過去,也不一定夠呢!
“雖是書生迂腐之見,卻也有其可取之處。”鰲拜突然緩和了語氣,蘇克薩哈有些驚疑地望過去,等着他的下文。
“處處防,處處難防,那便反守爲攻。”鰲拜輕輕一拍大腿。說道:“徵召在京諸王、貝勒、貝子以及旗主家奴,可得精兵三萬。以此精兵,或攻閩,或入贛,或可扭轉戰局。”
蘇克薩哈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低下頭,不應也不答。
“蘇公——”少有的親切口吻令蘇克薩哈起了雞皮疙瘩,有些木然地擡起了頭。
“蘇公德高望重,此事要想辦成,舍蘇公其誰啊!”鰲拜的笑容很謙和,但在蘇克薩哈眼裡卻是皮笑肉不笑,令人厭惡。
雖然從順治開始,便用御前會議等形式,剝奪了親王們的大部分權力,但這些親王、貝勒們並不死心,還幻想着八王議政這個傳統模式。徵召旗奴家丁可是一件得罪人的苦差,那些親王、貝勒們可不會乖乖聽命。
那些旗奴、家丁當年確實大都在沙場上征戰過,可是,現在不同了。常言說得好,有多大的主子,就有多大的奴才。這些旗奴的主子,在京城裡當着王爺,公爺,奴才們便也跟着長了身價,長了威風。又都在京城裡成家立業,安享富貴,誰還願意爲了那點餉銀去賣命打仗啊?
“正是,正是。”沒等蘇克薩哈開口推辭,遏必隆也是笑得一臉真誠地幫腔道:“非蘇公之威望,難以召齊旗奴家丁,難以令其聽奉號令啊!”
“那就這麼定了。”鰲拜一捶定音,“七日後於南海子閱兵出征,三萬倒是有些過苛了,便以兩萬爲準吧!”說完,邁步施施然走了出去。
遏必隆難得地向着蘇克薩哈施了個禮,也轉身跟了出去。
“兩個混賬王八蛋。”蘇克薩哈咬牙切齒,對着鰲拜、遏必隆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然後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頹然窩在了椅子中。
…….
不說清廷輔政大臣互相排擠,要徵召旗奴、家丁南下反攻,長江以南的形勢卻正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急轉直下。
荊襄。
提督董衛國屢攻香溪口不下,棉被之策無用,又死傷了不少官兵,得到明軍沿江而下趕來增援的消息,立刻率軍東返,直退到夷陵。
討朔軍與根據地已聯絡上,並探聽到夷陵清軍往攻夔東,馬上棄了鍾祥,過荊門,向夷陵殺來。而擊退了董衛國後,李來亨所部和趕來的援軍乘船東下,與討朔軍合擊夷陵。
崇明島。
破朔軍休整完畢,物資也充分,便與楊彥迪的分艦隊聯合展開攻勢,水陸配合,一舉佔領海門,並向通州(現南通)推進。
浙江。
滅朔軍由仙霞嶺中路而出,佯攻衢州。
江西。
魏君重率滅朔軍第一師,連下萬年、餘干,接防撫州,做出北攻南昌的態勢。
晉世子李嗣興率徵朔軍主力攻勢極猛,接連光復宜黃、樂安、永豐三縣,進抵重鎮吉安城下。
廣東。
鄭家再次內亂後,朱永興立刻抽調廣州周邊部隊,以五千人馬趕赴韶關,加強了對贛州的壓力。
抗清大潮洶涌難抑。各地烽火熊熊燃燒,急報連連,“賊勢猖獗”、“土寇蜂起”、“營兵譁變”等詞不絕,令清廷焦頭爛額。
明軍攻勢不斷,連連取勝,固然有民衆支持,清軍空虛。綠營不堪戰等原因,但根本的變化還是來自於本身。以燧發槍、刺刀、火炮爲主要武器的明軍。經過初期的磨合改進,已經充分掌握了武器的性能,戰場廝殺愈加熟練,排兵佈陣也成形並日益發揮出火器的威力。
而直接指揮作戰的前線將領對此顯然比朱永興更加了解,對敵我兵力對戰的數量掌握更加精確。再者,這些將領都年富力強,銳意進取,建功立業之心更盛。相對於朱永興的有些保守,他們更爲激進。作戰更爲兇猛,敢以少搏多,敢以寡敵衆。
當然,他們還保留着某些那個時代的作戰傳統。比如以反正或投降的官兵打頭陣,如果是朱永興,他對此便持謹慎態度。這麼做有利有弊,但卻造成了明軍的聲勢越來越大。
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三藩之亂時耿部猛將曾養性率部萬餘人攻入浙江,專攻沿海地區。先至平陽(今仍名),該城遊擊獻城降,合兵後,渡飛雲江(今仍名),圍瑞安。攻不下,轉赴溫州。守城總兵官迎降。耿兵勢大振,聚兵十萬,橫行浙江,攻勢達到了頂點!
由萬餘人到十萬大軍,這樣的擴充速度,這樣的兵勢大振。着實令人驚訝無比。征戰的各路明軍也不同程度地使用着這樣的辦法,暫時的效果卻是很好的。既壯大兵勢,以勢懾人,又能減少本部的傷亡。但也有負面效應,需要明軍派人監督軍紀,而且本軍並不需要那麼多的人擴編。那日後如何安置便只能交給政府,對政府來說,確實是一個負擔。
好在政府已經形成了一套處理辦法,主力軍補充一些,警備軍編組一些,剩下的便發放土地、安置費轉兵爲民。隨着大量地方的光復,大批文職官員從書院而出,接管地方政權,穩定地方秩序,安撫地方民衆,以儘快地安定地方,轉而爲國戰提供助力。
這些年輕的官員基本上都沒有科舉一途而出的文人學識淵博,但在書院接受的是比較專業化的教育,如何治理地方已有套路,相關法律、法規、政策的掌握卻比那些吟詩作對、出口成章的士子強。而且,從書院畢業並不意識着學業結束,書院還不定期地編制一些文件資料,發給各地方官員學習進步,算是函授,也算是幹到老,學到老吧!
年輕化,有幹勁,是明廷整個文職官員系統的特點。雖然還不能全部根除某些迂腐、守舊的毛病,但已經是很效率,很有破而後立的新氣象。
從軍事,到政治、經濟,明政府正施行着與以往不同,甚至是完全背離的政策。一切爲了抗清,一切爲了國戰,在大義凜然的口號下,變革正在滲透到各個領域,影響着各個階層。
反對者在抗清的大形勢下噤若寒蟬,已經有“助清反明”的一小撮壞分子被清除,且遭到了民衆唾棄,可謂是臭名遠揚,再也無法擡頭,何人還敢仗驢馬之鳴?
支持者卻是受惠得利的廣大民衆,這點燃了他們支持國戰的熱情,國戰的潛力正蘊含其中,由此而被充分激發。
可抵賦稅的魚乾、肉乾、飧飯、乾菜源源不斷地被送入軍中,爲將士們維持補充着體力;油布、被服、軍鞋、蚊帳等軍需品被百姓製造出來,既增加了個人收入,又使軍人無雨淋冷凍之苦;刺刀、紙製彈殼、土硝等不斷由軍方收購,再次加工後成爲戰場上克敵制勝的利器……
在這種幾乎全民動員的情況下,明統區一省可抵清廷的數省,滇、粵、桂、閩四省之地便可以十數萬大軍征戰大江以南,何況還有安南佔領區,還有湄公、河仙兩省之助。
當然,明軍的裝備和作戰特點,決定了所需資金也要大於清廷。這可不象清軍,發個大刀長矛,有糧食吃,便可以上陣打仗。火器犀利是不用說。對彈藥物資的依賴也更大,成本也更高。
光憑自產自制是不夠的,起碼以目前的軍工能力是難以支撐多方向的大規模戰事。而除了朱永興,或許再沒有人能洞悉國際形勢,縱橫捭闔,多方籌措,以維持明軍的整個戰略反攻。
英法兩國正在成爲大宗軍火的供應商。這也很好理解。他們需要茶葉、絲綢、瓷器等商品,現在又多了蔗糖。而南明。除了軍火的旺盛需求外,還真沒什麼他們能拿得出手的。
要知道,在歷史上,由明至清,在外貿中,中國可是一直處於貿易順差地位。這其中,中國小農業和家庭手工業相結合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以及中國實行的銀本位,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對中國商品的旺盛需求、西方商品的單一,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
現在的西方國家還沒有工業革命的雄風相助,能拿得出的商品自然難以彌補貿易逆差。軍火,則不意外地成爲了英法賺錢獲利的主要貨物。
燧發火槍、火炮、火藥、艦船……南明政府或賒或買,或以貨易貨,不斷地裝備加強着軍隊。而在看好南明前途的基礎上,英法則不介意在賺錢的同時。適當地給予些優惠,以維持與南明的良好關係。
滿清是獨自在支撐,而南明的外交則靈活且有效,不斷拉攏和吸引着盟友。暹羅提供糧食,英法提供軍火,琉球、日本提供硝磺。如今又將增加一個——朝鮮。
朝鮮李氏王朝,它原與明朝的關係密切,在受到清朝兩次武力入侵而被迫稱臣,內心一直不屈服,密切注視中國政情變化。南明再度崛起,一些大臣和知識分子(儒生)十分振奮,甚至上疏國王。要求乘時起兵復仇。
儒生羅碩佐、趙顯期等相繼上疏,大意是:“明軍既據南方,且有難制之勢,蒙古亦不親附,天下事變,近在目前,乘此機會,練兵峙糧,大可以復仇雪恥,小可以安國保民。”
當然,對朝鮮進行外交接觸,試探其態度,是朱永興所授意進行的。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朝鮮反應很熱烈,不僅同意賣給馬匹,還先送了五百餘匹以示誠意,並且派出了秘使,趕到廣州覲見。
朝鮮派來的秘使乃是“布衣臣”,這也說明朝鮮國王限於國力,雖支持南明,卻持慎重態度,不想現在便公開立場。
但這個叫尹的“布衣臣”卻表現出朝鮮知識界對清朝的憤激的情緒,以及有些書生意氣的幼稚和紙上談兵的不切實際。
“殿下英明神武,屢破韃虜,興復之勢已不可阻。”尹先是恭賀朱永興所取得的功績,又痛陳了朝鮮以往所受國恥,接着便表示回到朝鮮可說服國王配合行動,“我國精兵勁矢,聞於天下,大炮飛丸,足以方行;得選卒萬隊,北首燕山,規恢進取,以拊其背,而扼其吭;開海洋一路,有皇明水師撓其腹裡;以傳檄燕、薊、遼河以北野春諸部,日域諸島,青齊(山東)、淮浙(安徽、浙江)等處,使同仇疾,興共奮起……”
朱永興眨着眼睛,心想:這不胡說八道嘛,朝鮮是個什麼國力,吹得太大了吧?半晌,他微微一笑,說道:“貴國之盛情,孤王甚感激。然我軍尚與韃虜爭奪廝殺,難以分兵北顧,豈能令貴國獨擔風險。且稍待些時日,我軍光復江南後,再併力大舉。介時,貴國之助,乃我軍北復幽燕、掃除韃虜之不可缺也。”
“殿下顧念我國,外臣感激莫名。”尹執禮極恭,悲慼地說道:“歷經丁卯、丙子胡亂,我國與滿清仇深似海,無時不念報仇雪恥。只要殿下需要,我國軍民定奉諭而行,薄逐幽沈,爲天下請兵矣!”
“如此甚好。”朱永興點頭讚賞,沉吟了一下,說道:“貴國可暫且隱忍,暗中相助。北地征戰,騎兵爲先,貴國可在遼東爲我軍買馬。另外,請拔心腹守濟州島,清除閒雜人等,以此島養馬並作爲雙方聯絡溝通之地。爲保密起見,來往人等可全化裝行商,不使滿清覺察。”
“此議極好,外臣回去定儘快促成此事。”尹痛快地答應下來。
“貴國亦有親清派吧?”朱永興似笑非笑地問道:“若需皇明之力予以清除,儘可言說。”
尹臉色微紅,赧顏道:“豈勞殿下費心,吾王當自可解決。”
滿清的兩次入侵不但給朝鮮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也促使朝鮮的政治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清朝入主中原,親清的功西派首領獲得了領議政的職位。 可朝鮮當時雖然表現出親清的一面,但對於清朝統治者來說,朝鮮依然是插在背後的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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